她继续问。
“村里的男人明白符号的用法吗?”
【不是。】
糟了,又错了。
这句话像按下了开关,元以昼的喉咙被紧紧捏住!
她拼命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血从气管深处逆流,咳出的血沫带着铁锈味。
视野开始闪烁、剥落、泛起黑斑。
幻象以不容抗拒的姿态,蛮横地占据了她的全部感知——
落霞寺内,狻猊像前,浮现出无数被粗线强行缝闭的女人的嘴唇。
她们拼命想张开嘴,于是嘴唇们开始蠕动。
缝合的白线从溃烂的皮肉中崩落,像无数蛆虫在挣扎。
终于,缝线因为剧烈的嘴部活动,一根接一根被挤出,暴露出后方黑洞洞、无声嘶吼的口腔。
元以昼摇摇头。
她的精神力好像越来越低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壁垒正在一层层剥蚀、瓦解,就像一座沙堡正被污浊潮水漫过、吞噬。
难以名状的、庞大的绝望缠绕上她的理智,要将她拖入彻底的疯狂。
为什么!?
刚才梳理出的线索,明明已经像磁石一样指向某个明确的方向,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可偏偏就在她即将触碰到核心的刹那,一层薄纱又无声笼罩下来,将真相严严实实地隔在另一端。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困在玻璃瓶的飞蛾。
——明明能清晰地看见瓶外的光亮,却怎么也找不到飞出去的缝隙,每一次扑腾都只是徒劳地撞在瓶身透明的壁垒上。
焦躁的感觉如蚁群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她的理智,让她抓狂。
她的指尖无意识深深陷入掌心。
可身上的刺痛,远不及答案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认知煎熬来得折磨人。
“扫盲队......也是因为......村里的人觉得他们灌输了错误的思想.....而暴毙的吗?”
【不是。】
又一个问题,又一次问错。
窒息感骤然加剧。
她看见扫盲队在女人们念出字符时疯狂抓挠自己的耳朵,指甲带下血淋淋的皮肉,仿佛要挖出钻进脑髓的声音。
“扫盲队是因为向女性传播文化给她们开智,而被村民害死的吗?”
问完,元以昼真的感觉自己昏头了,这两个问题明明可以合并到一起的......
【不是。】
她的胸腔开始下陷,肋骨仿佛被铁箍一寸寸压断,疼得她几乎晕厥。
“扫盲队是因为灵异的原因暴毙的吗?”
【是。】
幻象瞬间翻卷——
她看见那些男教师,正用戒尺抵着女人们的喉咙,逼迫她们念书。
当那些颤抖、带着铁腥味的声音从她们被迫张开的口中迸出时,元以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没有在恐惧,只是被足以焚烧五脏六腑的愤怒点燃了。
心灵的剧痛中,她分娩出了愤怒。
这剧烈的愤怒瞬间撕扯了幻象。
眼前的景象如玻璃被摔碎,也将她的理智摔回现实的冰冷地面。
“扫盲队都是男人吗?”
【不是。】
“母亲在读书时无意识地运用了姥姥传下来的符号吗?”
【是。】
“符号需要念出来才能起作用吗?”
【不是。】
冷汗一滴滴滑落。
元以昼的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眼前的时空开始疯狂扭曲、倒流,身边的落霞村像被一幅拉进了绞肉机的画卷。
四季交错,屋宇塌落,最后化作一片黑色的堂屋。
一切景象猛地定格在一个昏暗的、令人窒息的瞬间——
那个她仅在汤面的破碎叙述中窥见一角的、最深的噩梦原点。
她看见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身躯膨胀得如同宇宙中的黑洞,占据了整个昏暗的堂屋。
他的嘴张开了,那不是人类的嘴巴,而是一个不断扩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
嘴巴边缘蠕动着,散发出腐朽气息。
紧接着,她看见那些年幼的女孩们——也许是她的姐妹们,也许是“父亲”不知道从哪抓来的无辜者。
她们像失了线的傀儡,眼神空洞,脸上带着诡异安详的麻木,被那张巨口吞噬。
不闻惨叫,无见挣扎。
只有令人作呕的、湿滑的吞咽声,在死寂中回荡。
一个接一个,女孩们的身影被黑暗彻底吞没。
消失前最后一刻,她们甚至回过头,对元以昼露出惨白而扭曲的微笑。
元以昼感到自己不是用眼睛看见的这一切,而是用灵魂真正贴在这场吞噬之上。
一种窒息的愤怒,直冲她的脑海。
他们的恐惧好像并不是来自鬼神,而是来自女人掌握的某种东西。
她好像有点明白,弥漫在落霞村每一寸土地下的绝望,源头究竟在何处。
母本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同催命钟摆:
【你已提问二十三次。剩余机会,十七次。】
不知道是不是元以昼的错觉,她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问答次数在增加,元以昼感到自己就在真相的边缘徘徊,却始终差那临门一脚。
元以昼感到自己的思维陷入泥淖。
每一次向前推进,都要耗费巨大心力。
她像在无尽迷雾中跋涉的旅人,能模糊地感到出口的方向,却总被一层又一层无形的障壁阻挡。
“符号......一切的根源,都是那个符号......”
有血顺着她的话从口唇溢出。
元以昼死死抓住这个核心。
但符号本身却像一个光滑的、没有把手的球体,让她无从下手。
它是什么?
一种图腾?一个印记?还是某种更抽象的概念?
“不对......方向错了......”
思维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理智。
好像在用尽全力推着一扇沉重的石门,门后就是真相,可门就像狴犴的那扇九子门一样纹丝不动。
符号,真的是符号吗?
符号,会不会是......
就在她精神几近透支,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刹那——
一段早已烙印在她意识深处的隐喻诗,如同挣脱出深海的石碑,骤然浮现在思维表面。
元以昼无意识地重复着那句隐喻诗,声音轻得像叹息。
陡然,像一缕风,挤进密封千年的石室。
所有混沌着的、胶着着的黑暗都被这锐利的清醒撕开了一道缝。
那扇沉重的石门,也正在这瞬间,因她的理解而无声瓦解了。
符号,会不会是一种文字?
那个“传女不传男”的符号,它必须是一种能够被书写、被传承、被赋予特定意义的文字!
——元以昼着了魔一样地翻来覆去地想着。
不是图腾,不是印记......是文字!是一种特定的、真实的文字!
只有这样,一切才能解释得通。
文字,可以承载秘密。
文字,往往具有莫大的力量。
文字,作为落霞村祭祀祈雨的媒介,让掌握它的女性拥有力量,引发了不识此文字的男性的巨大恐惧!
“这个符号是现实里存在的文字吗?”
【是。】
这个肯定的回答像一道积蓄千年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元以昼脑中所有的浓稠黑暗的迷雾。
之前所有杂乱无章的线索——利女、男性恐惧、祭祀成功、扫盲队暴毙、“父亲”的疯狂——在这一刻,被“文字”这个核心死死地吸附、重组,构成了一条清晰得令人战栗的逻辑链条!
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元以昼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问出了那个足以揭开一切谜底的问题:
“这个符号......是现实里存在的......‘女书’吗?”
【是。】
冰冷的确认声落下。
元以昼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畅快大笑。
“不是符号......”元以昼的嘶吼挣断了脖颈间的无形束缚,染血的手指在空中划出灼热的轨迹,“是文字!是——是你们拼命想抹去的——”
“女书!!”
这两个字吐出的刹那,压迫她胸口的铁箍轰然碎裂。
周遭所有阴郁的幻象,如同被烈日炙烤的琉璃,瞬间炸裂成万千晶尘。
女人们嘴上代表禁锢的缝合线化作金色流光,在空中翩跹飞舞;
又如千万只自由的萤火,照亮幻境的废墟。
扫盲队的抓痕被风拂过,在虚空颤抖、断裂重组。
它们一笔一画地重新拼凑、编织。
它们铺展开来,最终凝聚成一片片柳叶形状的字符。
幻象的废墟之上,一片宁静光晕荡漾开来,覆盖大地。
……
在某个田埂上。
花瓣随风而来,落在女人们的发间、掌心、脚边。
她们围坐在泥土上,有人年幼,有人年老;
有人声音颤抖,有人眼神坚定。
——她们没有纸张,只能把自己的语言写在泥土上。
女书的念诵声响起。
声音轻柔如歌,低若泉水;
涓涓合流,交织一片;
又渐渐高昂。
如山谷轰鸣,如雷电击地。
有人停顿在不识的字前,身旁的姊妹伸出手指,在她掌心画下字形。
一笔一画,轻声读念。
目光交汇,无需言说。
知识与情谊,如柳叶般柔韧、如金石般不朽地,一代代传递下去。
在黑暗里生长的,在压迫中坚守的......
终于,在此刻汇聚成光。
那些已经被吞噬的女孩,一个个从黑暗中重新浮现:
她们从深渊中挣脱,从火焰中重生。
千万个无声的呐喊终于汇聚在此,直冲幻夜。
她们的声音如雷霆万钧,撕碎百年的禁锢:
“天下妇女......”
星火不灭,彻照长霞。
字未消痕,死生同涯。
以命点灯,血泪成华。
声作利刃,斩尽锁枷。
相互扶持,如花并葩。
共诉心声,同写芳华。
何以为家?自由无价。
天下妇女,姊妹一家。
“天下妇女,姊妹一家。”
最后,她们说。
23年的时候了解到女书,当时还加了一个女书群,要通过声音和主页及朋友圈的认证才能进去,为了确保你是女性——群主非常尽责。
在里面看到了很多姐妹发言;当地女书老师也进来语音说话,音色质朴深沉;每一周都有线上教课,群公告有基础入门资料;群主通知着线下的活动;大家分享着在时代浪潮和大环境下的愤怒、打抱不平,痛斥偷女书的男人;大家温暖地互助着......
因为状态不好,所以当时没有深入学习下去。
才发现,原来这个群已经沉寂很久了。
但是,我没办法忘记,一个全女的氛围,是多么温暖、动人,像晒过阳光后的、被子的味道。
为了写这门语言,又去看了女书的宣传片。
很痛苦,高敏感的性格特质让我一直代入不被允许读书的女人们,代入这门语言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
太痛苦了,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共情力,为什么会好像亲身体验过所有女人的苦痛一样......
宣传片的文案写得很好,是和我编的最后一段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更加注重陪伴——
“听见女书,念念必想。
心无旁骛,无畏前行。
相互治愈,自在陪伴。
天下妇女,姊妹一家。”
当我再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终于才知道这句话是出自这里的。
高敏感不代表有情绪,不代表能写好情绪,我也发现我一直写不好人物之间的感情。
原以为没什么能把我感动,直到我摸了摸脸颊,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于是,我知道,为了她们而愤怒,而痛苦,而感动,为了女人们而泪流满面,将会是我的宿命。我再也写不了其它东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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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我叫小娟(六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