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柜台前,对着一匹月华锦流口水。
“这料子真好,要是做成骑射服,一定很好看。”林浅小声对身边的丫鬟嘀咕。
掌柜笑着道:“林小姐若是喜欢,我便给您留着。”
“不行不行,”她连连摆手,“母亲说了,姑娘家要温婉贤淑,不能整天跟我哥似的舞刀弄枪。”
那副口是心非的小模样,让李乾忍不住想逗逗她。
他奉太后之命去取新到的海外香料,忙完又想觅些新玩意,出宫门没多远就瞧见林府的马车,一琢磨,多半是林浅又出来玩了。
“林小姐若是喜欢,本王买下送你如何?”他摇着扇子走上前。
她一抬头就看见他摇着扇子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林小姐眼光独到,这匹湖水绿衬你,显黑。”
林浅几乎立刻板起小脸:“怎么又是你?”
阴魂不散啊!简直是“男鬼”!
“对啊,又是我。怎么,见到‘哥哥’不高兴吗?”他面不改色,“看来林小姐对本王送的药很是爱惜,伤口好得这么快。或者,是府上果子有奇效?”
她耳根微红,嘴上却不饶人:“你你你……你还敢提!别以为小王爷有什么了不起……我哥说,你……你你……”
“我,我什么我?你说啊。”他扇子摇得四平八稳,嘴像淬毒似的。
“我哥说你不行!”
“???哈?你哥,说我什么不行?你说清楚。”他合上扇子,一脸严肃。
这污蔑他可不受。
“我哥说你饭量不行,赢不了他!”
“哦,我确实赢不了他,一般人也很少能一口气吃三碗饭。”
他轻笑,对掌柜道:“行了,听到了吧,别出去胡说八道污蔑本王,还有,帮这匹月华锦,还有那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一并包起来,送到平安侯府。”
“我不要!”林浅急得跺脚,“谁要你送!”
他这是打一巴掌给颗皂,当她是什么小狗吗?
“就当是赔罪。”他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就当赔你果子。你且收着,若是不要,就当我送你哥,行吧?”
林浅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像只偷藏粮食的小松鼠,勉为其难收了布料,真抱着布料跑去问她哥林夜要不要新衣,说是李乾送的,林夜一听就炸了。
“谁要这么娘们唧唧的布料做衣衫!这是苏墨寒才有的品味。拿走拿走!送你了!”
林浅后来跟李乾说,她才没想做新衣,是他哥不要送她的。
李乾只是笑。
从那以后,他便时常“偶遇”她。
有时在书肆,她踮着脚去够架子顶层的游记,他会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轻松取下那本书,然后看她气呼呼地抢过去,还要嘴硬地说“谁要你帮忙”。
有时在街边,她盯着好看的发钗走不动,只要她看上,第二日便会出现在她梳妆台上,她怀疑上天有好送之德,便经常去远郊的“兰若寺”上香,添置香油钱,“平白无故得了好处,总得捐点,我这人很讲道理的。”他笑着说她不识好人心。
每每见了面,她总说他“风流成性,见一个撩一个好色登徒子”。
他则回敬她“小肚鸡肠,像只炸毛的野狐狸”。
苏墨寒对此颇有微词,几次暗示他离林浅远点。他只当不知——那小丫头有趣得很,比京城里那些装模作样的闺秀可爱多了。
他李乾行事,何需向旁人解释?
有时是在各种宴会上,他总能“恰好”坐在她附近,在她被其他贵女明嘲暗讽时,不着痕迹地帮她怼回去,气得那些小姐们干瞪眼。有时是在街上,她偷溜出来玩,总能“偶遇”他摇着扇子,嘲笑她女扮男装的技术拙劣,然后被她追着打半条街。
他们依旧斗嘴,她骂他“登徒子”、“风流鬼”,他笑她“小野猫”、“没良心”。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她开始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带着戏谑的目光,习惯他那些看似嘲讽实则维护的话语。甚至,会偷偷期待与他的“不期而遇”。
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林浅及笄那年雨水格外绵密。
林浅因为一点小事跟林夜吵了架,赌气跑回自己院子,冷雨冰冷,打在脸上生疼。她抱着手臂,缩在一处屋檐下,只觉得又冷又委屈。
就在她鼻子发酸,差点掉眼泪的时候,一把油纸伞撑在了她头顶。
她抬起头,撞进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里。李乾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月白的锦袍下摆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哟,这是哪家走丢的小猫,怪可怜的。”他语气依旧欠揍,却将伞大部分都倾向她这边。
“要你管!”林浅扭过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红了的眼圈。
李乾也不恼,将手里的油纸包递到她面前,热气腾腾:“城东老李头的糖炒栗子,刚出锅的,顺路买的。你哥不吃,浪费可惜,给你了。”
是她在一次闲聊时,无意中提过想吃的那家炒货,她记得,她哥并不爱吃,倒是她总馋。
林浅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比那栗子的热气更暖。她默默接过,剥开一颗,香甜软糯,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他就站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她,看着檐外连绵的雨丝。伞下的空间狭小,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构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跟你哥吵架了?”他忽然问。
林浅闷闷地“嗯”了一声。
“林夜那小子脑子一根筋,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语气随意,却带着安抚的力量,“为点小事淋雨,值得?”
“你懂什么!”林浅不服气地反驳。
“是,我不懂。”李乾从善如流,侧头看她,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朦胧的帘幕,他的眼神在雨雾中显得格外深邃,“我只知道,有人要是病了,可就没力气跟我吵架,也没力气吃栗子了。”
林浅看着他,雨水打湿了他些许鬓角,让他平日里的张扬不羁柔和了几分。她偷瞄他,其实他很好看,比苏墨寒那种刻板的俊朗,更多了几分鲜活生动的魅力。
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谁要跟你吵架……”她小声嘟囔,低下头,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将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甜意一直蔓延到心底。
那之后,她再去百味斋找窈娘,他出现的“巧合”就更多了。有时是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是几本她可能会喜欢的游记杂书。他们依旧斗嘴,但目光在空中不经意交汇,又迅速分开。
春去秋来,他已二十,刚弱冠之年承袭王爵,表面愈□□荡不羁,实则开始暗中接手父王留下的部分势力。那日他去兰若寺与一名告老还乡的旧部密谈,事毕,闲步往后山散步。
记得那寺后有一片极幽静的竹林,竹林深处,据说有一方寒潭。
林间寒气阵阵。穿过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果然听见了潺潺水声。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和“噗通”落水声。
他心下一动,循声掠去,只见后山那处僻静的寒潭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水里扑腾,绯红的衣裙在水中散开,像一朵骤然凋谢的花。
是林浅。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不及细想,他已纵身跃入水中。潭水刺骨,他很快游到她身边,将她捞起。她呛了水,咳得撕心裂肺,浑身湿透,单薄的夏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初初长成的、青涩而曼妙的曲线。
李乾眸色暗了暗,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整个人裹住,打横抱起。
“放、放开我!”林浅又惊又羞,手脚并用地挣扎,脸颊不知是呛的还是羞的,一片绯红。
慢条斯理道:“那本王现在把你丢回去?”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想再掉下去喝几口水?”
许是他语气里的威慑起了作用,她果然僵住不动了,只是把脸死死埋在他胸前,不肯抬头。
他抱着她,快步走向自己在此处暂歇的禅院。所幸此时寺中香客稀少,后山更是僻静,无人瞧见。
踢开厢房的门,将她放在干净的榻上。禅房简朴,只有一桌一椅一榻,以及一个小小的炭盆。
“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僧人要点热水和干净衣物。”李乾说着,转身要走。禅院静室内,他生起炭盆,驱散寒意。
“把湿衣服脱下来烤干。”他背对着她,声音平静无波。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她带着哭腔的、小小的抗议:“孤男寡女,不妥不妥……”
“脱不脱?”
“不脱!”
“要我亲自动手是吧?”
“脱!”
李乾唇角却勾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我架个火盆,隔着帘子,你帮我一起烤衣服,我可冷得很呢。”
炭火噼啪作响,室内温度逐渐升高。一道帘子隔在中间,她在后面,他在这边。他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的、她身上特有的那股淡淡的甜香,混着水汽,无端端生出几分暧昧。
李乾找来干净的僧袍换上,又扔给她一套,“换上,换好我就撤帘子,我怕你帮我烤衣服,一会儿毛手毛脚烧了本王千金外套。”
“喂……”屏风后,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他答得言简意赅。
“骗人。”她小声嘀咕,“哪有那么巧……”
“那你呢?”他反问,“侯府千金,一个人跑到这荒山野岭的寒潭边做什么?寻短见?”
“你才寻短见!”她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反驳,“我、我是来上香的!这不是……又得了新玩意,来感谢菩萨显灵……”
“拜菩萨拜水里去了?”他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
“要你管!”她似乎恼羞成怒了,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一件湿漉漉的、绯红色的外衫从屏风上方小心翼翼地搭了过来,挂在边上烘烤。接着是裙子……
李乾的目光掠过那些带着少女体温的衣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跳动的火焰,只觉得这禅房似乎比外面还要闷热几分。
“换好了……”她声音哆哆嗦嗦。
“好,我撤帘子。”
他转身,见她裹在宽大的僧袍里,更显得娇小可怜。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氤氲着水汽,平添几分柔弱。
及笄之年,已媚骨天成,美艳不可方物。
他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布巾替她擦头发。她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谢谢。”她小声说。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李乾则拿起她换下的湿衣,走到炭盆边,用树枝架起来烘烤。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俊美的侧脸,明明做着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琐事,却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林浅偷偷抬眼看他。他专注地翻烤着衣物,眉眼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忽然发现,这个传闻中玩世不恭、风流恣意的小王爷,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
“看够了?”李乾忽然开口,没有回头,声音里却带着了然的笑意。
林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涨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差点把姜茶洒出来:“谁……谁看你了!”
李低笑一声,不再逗她。他将烘得半干的中衣递给她:“把这个穿上,僧袍太糙。”
林浅接过那尚带着他体温和淡淡沉水香气的衣物,指尖微微发烫。她背过身,飞快地套上,那柔软的布料贴着肌肤,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让她心跳莫名加速。
山间不比山底,冷的很。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僧袍宽大,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纤细的锁骨和一小片莹润的肌肤。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片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她也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耳尖慢慢染上绯色,却强作镇定地往火盆边凑了凑:“好冷。”
声音又软又糯,像刚出炉的桂花糕。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样暖和些。”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挣脱,却被他按住:“别动。”
他的掌心贴在她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心跳。她安静下来,乖乖靠在他怀里,像只终于被驯服的小兽。
窗外暮色渐沉,禅房里只有火光跳跃,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
“林浅,”他声音低沉,带着蛊惑,“冬季就要行及笄之礼,我听你哥说,苏家的婚帖已下。你怎么想?”
“我对墨寒哥哥……当亲哥哥……”她有点委屈,“从记事起,人人都说我是他娘子,可墨寒哥哥与我从小一同长大……哪有男女之情……”
“别人说的,就一定要听吗?你自己不会看,不会感觉吗?”
良久,他才听到她极轻极轻地说:“我……我不知道。”
“喂,”林浅靠在他胸前,忍不住小声问,“你……你为什么帮我?”
李乾懒洋洋笑道:“本王日行一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