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千帆看着地面上的倒影出神,广寒渡的破庙之内,生出一丝暖意。
“多谢江公子,我已好些了。”水千帆示意他来烤火。
他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只是微微一笑。
“不想那妇人竟是贼人同伙,多亏公子慧眼。”水千帆望向他的眼睛。
少年含糊地笑了一下,“我…”,又道:“姑娘没受伤就好。”
水千帆低头,看着此时正在怀中安睡的婴儿,她也一笑,与他轻声道:“你的麻烦来了。”
江折柳眼中略过一丝疑惑,未待作问,一只雄壮的梅花鹿便冲进庙门。
“呀!”他惊呼了一声。
“嘘。”她用食指压住嘴唇,微笑看向江折柳。
母鹿“呦——呦”叫了两声,雄鹿回应,立刻跑到妻儿身前。
怀中婴儿惊醒,“哇哇”哭了起来,本来安逸静谧的小庙,顿时变得沸腾聒噪,水千帆无奈地摇摇头,轻抚怀中婴孩。
雄鹿怒气冲冲地看向江折柳,前脚不停刨着地面,似随时要发动攻击。
“鹿兄,你听我说…别冲动,”他立刻起身,挡在她身前。
“江公子,你来。”她轻声唤道,示意他将怀中婴儿抱走。
他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掌托起婴孩的脖颈,将他圈在臂弯里,果然哭声小了些。
水千帆靠近那雄鹿,江折柳急忙上前一步,见那雄鹿对她十分亲近,又顿住脚步。
她抚着鹿角,并未言语,那鹿仿若和她心意相通,对江折柳的怒气少了大半,它向他走去,仰头看向江折柳。
他蹲下身,那鹿渐渐靠近,鼻尖紧贴着他的面门,与他四目相对,江折柳微微侧头看向她。
她微微一笑,而后正色道:“它疑你头上为什么没有长角。”
“啊?”江折柳愕然。
水千帆扑哧笑了出来,“你还真信啊?”
他只是低头,羞赧一笑,似也不生气。
夜深,鹿儿依偎在一起,她抱着婴儿卧在草垛之上,他靠在门口的墙壁上,抱剑而眠。
雄鹿忽然起身,走到她身旁,半晌,她笑道:“我知道。”
“嗯?”他倏然睁眼。
“无事,”她看向梅花鹿一家,道:“他们要回去了,否则领地会被别鹿侵占,等孩子醒了,我和你一道,再去寻它们。”
他眸光温存,“好,听你的。”
梅花鹿离开不久,她便察觉周围有人靠近,嗅到空气中的一丝甜腻,她悄声屏气,片刻后,她侧目睨去,果然江折柳已被迷晕。
她也佯装昏倒,不久后便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把他们两个捆起来带走,给我捆结实喽。”她听到声音,便确定就是方才桥上那妇人。
约两刻钟,他二人被扛到一艘大船之上。江折柳被绑了起来,扔在地面,水千帆则被吊在梁上,她眯着眼,观察下方,船舱下七八个人将他围了起来。
李天然惊呼:“你们?”
那七八个人你一言我一句道:“这小子,嘿!醒了。”
“你说说,这是怎么长得,他怎么能长得…这么俊!”
桥上那妇人轻轻掐着他的脸,大笑道:“这样嫩呢,小郎君你不是问,我孩子爹长什么样吗?他啊…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呢。”
江折柳侧身闪躲,皱眉斜瞥那妇人。
“诶呦,这么凶干嘛。”妇人调笑道。
江折柳四处张望,终发现她的身影,眼中怒火更盛,喝道:“放她下来!”
妇人道:“怎么,她是你娘子?”
未等她开口,他便急道:“休得胡言,莫要坏了姑娘的清誉。”
水千帆看向那妇人,她年纪约莫三十余岁,已不像桥上初遇时那样蓬头垢面,梳洗打扮一番后自有徐娘风情。
妇人道:“还说不是!我不过问上一句,你便这样维护她。”
他道:“你把她放下来,换我吊上去。”
“诶,诶,诶,上面那个,你听见了吗,你的小郎君要替你受苦呢。”妇人喊道。
水千帆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江公子是好人,换你上来,他也会救你的。”说完,默默给他递了眼色。
妇人蹲下身,笑问:“是吗,小郎君,你也会这样待我?”
江折柳冷脸看向妇人,“不会。”
妇人掐腰怒道:“把他们两个都给我吊起来!”
房梁上,二人一左一右,水千帆看着在空中来回摆荡的江折柳,无奈笑道:“干嘛不顺着我的话讲,这下两人都被吊起了。”
“我不想骗她,就是不会。”
她轻声道:“你不知有一计叫美人计吗,不然你我二人该如何脱身?”
“你们两个别嘀嘀咕咕了,最讨厌你们这种卿卿我我的小情人,简直不把老娘放在眼里!小郎君,我给你一个明路,你留下来给我当压寨夫君,我不仅留你一命,荣华富贵也让你享之不尽。”妇人目不转睛看向江折柳。
“绝无可能!我…老子…我堂堂儿郎,岂能受你胁迫。”
“呵,行,去把那个丫头放下来。”妇人对身边大汉道。
江折柳急呼,“喂!你要干什么,冲着我来,别为难姑娘。”
那妇人并未理会他,对身边大汉道:“便宜你了,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赏给你。”
一只粗糙如砾石的手猛地钳住她的手腕,她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拽得向前扑去,摔倒在地面,她奋力挣扎,那大汉手下毫无怜惜,将她拖出数丈,布料撕裂声刺耳地响起,露出擦伤泛红的肌肤。
“住手!”
她看向房梁,只见他双目通红道:“我乃逐浪山庄李天然,家父乃李云山!出门之时,他便知我来广寒渡,你虏劫于我,就是与逐浪山庄为敌,我劝你想个明白,放了那姑娘,我们并不知你底细,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妇人瞥了一眼水千帆,又瞥向李天然,“你休要胡扯,什么李天然,方才抓你之时,你怎么不讲,现在方说,谁知你是不是拿李云山来吓唬老娘。”
妇人身旁汉子凑到她身边,低声道:“我看多半是真的,你小子模样生得实在是好,这可假不了。”
那妇人忽然玩味地笑了起来,“风度翩翩骨,郎艳独绝貌,这话说的果然不假,我说谁家儿郎能长成这等模样,原来是江湖第一美人。”
妇人话尽,周围之人哄笑一堂。
水千帆凝眸看去,他确担得起“积石有玉,列松如翠”这八字。
武林中有一传言——这届的第一美人生得清秀出尘,叫人见之难忘,江湖从不缺美人,如果只是这样便也成不了传说,奇就奇在,这“美人”是个儿郎。
妇人正色道:“李天然,你听好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若不是这第一美人,说不定我还能放了你,偏你是他,我就娶定你了,倒让天下人知道,这第一美人折于我手,就是死在李云山掌下,我也认了。”
李天然放声笑道:“你若执意如此,怕只能人财两空。”
妇人冷笑一声,“我不信你一个富家公子,还能有这般骨气,就这么给我吊着,直到他同意为止。”
两日后。“李公子,是我连累你了。”水千帆与他道。
“姑娘莫要这样讲,是我武功不济,反连累了你,你别急,我定想法子救你出去。”他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道。
她看向那人,借着稀薄的光芒,看清他的脸颊比起两日前已凹陷不少,整个人都透着虚弱。
风雨不断,吹得花瓣凋零,江水湍急。
“寨主,两日了,他水米不进,问话也不答,已经半死不活了。”
“真是没想到,一个纨绔子弟还有这样的筋骨,带我去瞧瞧。”妇人蹙眉。
船舱内,李天然半阖着眼睛,水千帆听见脚步,望向门口。
那妇人带着手下进门,仰头望向房梁,“把他放下来。”
“你当真不愿?”
李天然将头别过一边。
妇人道:“放了你,岂不是纵虎归山,到时候你老子带人杀个回马枪,遭殃的还不是我?”
李天然终于开口,气势坚定,“我不走,你放她走。”
妇人道:“情比金坚呢,李公子,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做我夫君,要么这姑娘嫁给我兄弟,你若答应我,我便放她走。”妇人给大汉递了个眼色。
那大汉如扛麻袋一般,将水千帆扔到自己肩上,动作十分粗鲁,颠得她咳嗽不止。
“别!”李天然喊道:“你放了她……放她……走吧。”
北风卷地,百草折腰,夹板之上,李天然与众人立于一侧,水千帆站在岸边。
“水姑娘,你…要保重。”李天然怆然道。
“多谢李兄相救之恩,小妹无以为报,只能送家书于令尊,望他老人家莫要挂念。”冷风侵体,水千帆抱着臂膀立在风中。
他侧头,与那妇人道:“你去准备些暖和的衣物,干粮盘缠都备得十足十,挑匹最好的马,要温顺听话的,万不能颠簸马上之人。”
妇人咬牙怒目,“你在和我说话?!”
李天然冷脸,“你到底想不想成亲?”
“好,好,好,你奶奶的。”妇人嘴上虽这样说,却吩咐手下打理妥帖。
李天然看向水千帆,“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水千帆浅笑,“有缘自会再见。”
李天然踯躅,转身与那妇人道:“我与她有话要说,你们退后。”
“喂!你没完了!”妇人啐了一口。身后众人退后两步。
他喊道:“再靠后一点,五步之外!”
大汉与那妇人道:“寨主,我去宰了他。”
“别!事后再说。”
岸边只余他二人。李天然道:“我…如果还能再见面,你我也算是故人了吧?”
“公子仁义,与公子为友是我之幸。”
“我…”李天然哑然。
水千帆牵过马,俯身整理马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命更重要,公子莫要执着,稳住她,等我消息。”
李天然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股无名怒火油然而生,“你……!”
“公子,我要出发了。”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然独凄凄。
“别看了,人家头都不回一下,看都不看你一眼!乖乖做我的压寨夫君。”妇人上前。
“她走远了吗?”
“嗯。”
“那匹马是宝马?”
“最好的。”
“那就好。”
“嗯?!”
“我反悔了。”
“李天然!”
“就不娶你,有本事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