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秦褚臣听说了。
下午时,城东的校尉到城西协同大理寺严查狼卫和工坊。
城西的校尉就站在一边,显然已经不受信任。
但凡查出有狼卫窝点,或私制兵器的工坊,该坊区的校尉直接被革职查办,下牢狱。
他也再次见证了嬴子骞如何在众人面前出尽风头。
他就像不知疲倦的野兽,熬过这么刺激的一夜,依旧精神抖擞,他那身染血的黑色软甲,依然穿在身上。
也正因此事耽搁,他才回来晚了。
秦褚臣顿了顿,很快说:“他毕竟是温相的儿子,又怎么会真正站我这边,昨夜要死的可是他表兄,我算老几?”
“那你还能跟他喝得下去酒?平日尽做些无用功!”
“仅维持表面情谊罢了……我只是想麻痹陛下视听,让陛下觉得爹和温相不对付只是因公,不因私。”
他有时候就真特别反感秦褚定这样,将事情、将话说得、做得过于极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居心叵测。
“别人看到温振和我走在一起,容易误会温相和咱们站边,岂不是更容易吸引他人投效?”
秦褚臣有条不紊地反驳着。
“可他在那个时间点出现,真的太可疑!”
“昨夜我只是单纯约他喝酒,谁能想到货栈会起火。我看,他真的只是去凑热闹,他一向如此……”
如果不是这场大火,秦褚臣还压根不知道邱杉的事,更别提寸弩这种密中之密。
“我在金风月苑看到哥的手下将邱杉带走……”
他那手下少有人知晓,秦褚臣也仅见过几面,“我还不知他投靠了哥,哥叫他过去做什么,如今他被擒,要平白生出许多麻烦。”
秦褚定一脸晦气,“他对那块地熟,我本想让他去拖延其他巡使支援,方便狼卫将邓义禹的小队杀人灭口。
黑火帮的人被杀,还有货栈起火,实在是太离奇了!”
还有狼卫……他也越发不避讳了,秦褚臣心想。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能接受,不必过多解释,他本身就知道秦家做事,手脚没那么干净。
秦褚定看自己说漏嘴,也没多大反应,只嘱咐他保密,其他事,待合适的时机,他再解释。
秦褚臣看了看秦廷几乎面无表情的态度,只能点头说是。
秦廷微微皱眉,盘着手上的珠子,过了一会儿,他才像停下思考,说:“说明有人盯上咱们了……
胡家峪传来密报,说早前截下过一封揭发胡家峪有无名矿洞的折子,那巡察使‘告病’了……”
何止“告病”,已经直接“入土”了。
“但温见博发现矿洞只是迟早的问题……”
“等到初春,我们就玩完了!”秦褚定有些着急,来回踱步,“都不用初春,从长安到胡家峪,一来一回,顶多一两个月时间……
就算大雪封山,道路难行,也拖延不了多长时间,还是说……我找人去截杀温见博派去调查的人?连并胡家峪的地方官也杀了,死无对证?”
但终归纸包不住火。
“不要轻举妄动!”
秦廷面色一寒,“杀钦差只能拖延一点时间,换来的却是陛下震怒,得不偿失!
胡家峪的地方官确实要杀,但不能随便杀……他能‘畏罪自尽’,举荐者也能扣顶识人不清的帽子,但陛下的疑心已经生出来了,虽与秦氏‘无关’,却于秦氏不利。
没有个结果,陛下不会满意。
温振‘高官’的结论已经抛出来了,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员还不够格担这个结果。陛下想要一个高官的结果,这才是重点……
无妨……我另有安排……”
秦廷沉吟着,脸色依旧凝重,显然这次事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
三天后,宫城传出太子党与二皇子党在朝堂大吵的消息,元帝震怒,罚了两位皇子禁闭反思。
原本,温振在翰林院好好整理他的书籍,有些书保存不当,长了霉菌,他趁着天气好,拿出来晒晒。
就是不知怎么,其他院的同僚突然往他们院跑。
来就来吧,又没什么正事,就不进屋,就非要在附近转悠。
“到底什么事儿,这个点也不是消食的时候啊……”温振纳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那些目光都在他身上打量。
他晒个书……也有什么好瞧的?
该不会……听闻了前几日他在延英殿的精彩推理,开始崇拜他了吧……温振暗戳戳地扬起嘴角。
他的宰相名气,从这个时候就开始积攒起来了呀,他自恋地想。
晚上,胡世冲火急火燎地来找他,他才知道发生了许多事。
金风月苑,胡世冲拉着温振寻了一个偏僻角落,叫人上两壶酒、几碟小菜就开始聊。
这个角落在一个角尖,背后两面是栏杆,前边两面是其他席位。
两人只稍坐得近点,就能很好地聊天,既能用嬉笑声掩盖谈话声,又能及时发现敏感的目光,不怕隔墙有耳。
两人相邻,盘腿而坐。
胡世冲开门见山,“邱杉死了!”
他甚至没心情喝上一杯,酒、菜都整整齐齐摆在那。
“什么!怎么死的!”温振大惊。
“仵作在他嘴里发现一个毒囊,中毒身亡,就跟那些狼卫一样!”
“我不信!如果他口中藏有毒囊,那他怎么不一开始就死,跟着那些狼卫一起死!”
“我也是这么想,但毕竟是都官司没看住人,所以还挺麻烦。你也知道,我原先是都官司员外郎……”
温振点点头。
都官司隶属刑部,专门管理官奴婢名籍、囚徒劳役及赦免事务。
胡世冲原先是都官司员外郎,从六品上,专门协助都官司郎中处理司内事务,具体执行案件复核、文书审核等。
上次被大公主“捉奸”,被他爹下放当都官司主事,就主要处理文书档案、登记案件卷宗等基层事务。
胡世冲被打成那样,胡狄自是没有脸面去找皇帝投诉,但不能没有自知之明,所以主动将胡世冲降职,以示惩戒。
最主要还是员外郎编制只有一人,胡狄怕他不担事,给都官司郎中添麻烦,所以才将他下放,还说都官司主事编制有四人,即便他搞砸了,还有其他三人担着,影响最小。
都官司主事,从九品上,温振还曾戏称他俩是难兄难弟,都是九品的人才。
上次元帝跟李云瑶说的,只不过是元帝找由头敲打她。
“三司会审的时候,我去偷听了。大理寺有个大理正,叫白明惠的,巧舌如簧,一通诡辩,几乎直接将事情全部翻供了!”
“他是秦党吗?”
温振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号,皱了皱眉,想最先确认这个人的身份。
“非也,他是寒门出身,平日没什么存在感,这次不知怎么就冒头了。
你且听我说,他是如何诡辩的……
最开始审问胡商的奴仆、黑火帮的看守还有私制寸弩的工匠,能上的刑都用了,死活问不出什么。
然后他就说,有没有可能,那些工匠,奴仆,看守,就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问不出来。
寸弩是被伙计失手打翻箱子才被发现的,如果不是伙计失手打翻箱子,怎么会有人能发现那些寸弩?
他想将黑火帮、货栈大火的部分定性为商人间的不法竞争,想首先将黑火帮的人摘出去。
甚至,邓义禹所怀疑的为什么每一层都起火,他作解释,也许是放火的人想将货物烧干净,如果只在最下面点火,扑救起来就十分容易,造不成什么损失。
这是针对大火最好的‘解释’。”
此话一出,温振便直觉这个叫白明惠的人不简单。
沈朿混迹在附近偷听,心想:影卫放火的目的,只是想最快速烧得最亮堂,好叫全城的人都知道,可没曾想会成为黑火帮脱罪的借口……
沈朿不差钱,反而比一般的官员穿得更精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个王公贵族府上的少爷,所以这样偷听并不突兀。
况且,附近已经有几波人竖起耳朵在听八卦。
他们都是平常混迹在金风月苑的文人,或低等文官,素来对这种阴谋论最感兴趣,喜欢指点江山,泛泛而谈。
“黑火帮的人我理解,但那胡商的奴仆、那些工匠又作何解释?
他凭什么说他们什么都不知情?胡商的奴仆如果不知情,又怎么能供出工坊的地址?”
温振抱胸思索,无果。
“这才是最诡异的地方……”
胡世冲话音未落,有人为了偷听,脖子伸得太长太久,以致累得失去平衡,倒在坐席上,还发出“哎哟”一声,闹出不小动静。
温振突然被人打断,心里不太舒畅,嫌弃地说:“是不是想听?来来来,光明正大地听……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
看了一圈,就不是聪明的长相!温振也懒得跟他们计较了。
于是,那些偷听的人瞬间挪到温振他们那一桌。
沈朿速度最快,一屁股坐在温振旁边。
“振兄……这样不好吧?”胡世冲犹豫。
“没事,这事闹得这么大,瞒不住,你继续说!”
胡世冲只好接下去说:“他说,确实是得到这样的结果……但,那胡商的账簿登记的就是铁料,奴仆的记忆,炼铁的工坊就在那个位置,这本身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是到了工坊,才发现了铜料,才发现有未完成的寸弩,才发现私制铜币……那胡商的住处本身没有发现任何违禁品,除了胡商的尸体……”
“他的意思大概是……怎么不能有人栽赃点铜料进去呢?”
胡世冲作了一个相当长的停顿,似乎自己也没能完全消化。
“可我当时就在想,那些铜料不少呢,你栽赃一个试试?”
所以才说是诡辩……温振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