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涅槃”单元内,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均匀地洒满整个空间,没有昼夜之分。内部所有对外的监控与音频传输系统早已在凌晨时分悄然恢复,冰冷的仪器记录着室内的一切,数据流淌至控制中心。
宽大的悬浮床上,凌芸蜷缩在林渡的怀里,睡得深沉,昨晚激烈的纠缠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她脸颊贴着林渡的颈窝,栗色长发铺散,睡颜带着一丝难得的安宁。
林渡早已醒了,维持着被凌芸倚靠的姿势,目光落在凌芸脸上,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指尖悬在凌芸眉眼的上方,然后,一点点,极其轻柔地落下,如同羽毛拂过,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精致的眉骨线条,沿着挺拔的鼻梁缓缓滑下。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怀中人的睡眠,又或许,是怕惊扰了自己心底那片混乱的迷雾。
指尖最终停留在凌芸那饱满而柔软的唇瓣上,那里的触感温热,她的指尖就那样悬停着,感受着其下平稳的呼吸,眼神却愈发深沉。
万载岁月,她自认道心坚定,情丝早已斩断,或只系于霓裳与姝媱。可面对凌芸——这个元华的转世,这个用尽疯狂手段、一次次挑战她底线的女人,她的心绪却屡屡被搅动。
恨其手段,厌其胁迫,又因那份与故人纠缠的因果,因昨夜那身体的激烈碰撞,而生出了一丝诡异的联结感。
这感觉让她陌生,也让她警惕。
那唇瓣的主人,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凌芸醒了。
她其实并没睡够,身体深处还残留着纵欲后的酸软,眼皮也有些沉重。但长期处于权力漩涡养成的警觉,让她在苏醒的瞬间就清晰地感知到了当下的处境——自己还窝在林渡怀里,而林渡,正用手指触碰着她的嘴唇。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大半。
她抬起眼,对上了林渡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带着复杂思绪的目光。
没有预兆地,她忽然仰起头,凑上前,就在林渡那微凉的唇上,快速地印下了一个轻吻。
一触即分。
“早。”
林渡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而微微一怔,描绘对方唇瓣的手指顿在了半空,她看着凌芸恢复神采、甚至带着几分挑衅和满足的眼眸,心中那片刻的复杂好似被阳光刺破的晨雾,迅速消散,重新被惯有的冷静所覆盖。
她收回手,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从未发生。
“既然醒了,就起来。涅槃单元,不是让你用来睡懒觉的。”
凌芸看着她迅速筑起的心防,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餍足后的愉悦,往林渡怀里蹭了蹭,手臂环住她的腰,仰着脸,“急什么?外面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再说,昨晚……某人可是辛苦了。多休息一下,也是应该的。”她刻意加重了“辛苦”二字,语气暧昧。
林渡眉头微蹙,不再与她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径直抬手,想要将缠在自己身上的凌芸推开。
凌芸却像是早有预料,抱得更紧,快速说道:“今天上午有个关于你血液初步分析结果的简报,克劳斯会亲自汇报。你不想听听,他们从你身上,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林渡的动作顿住了。
血液分析……这确实是她目前需要关注的信息。凌芸和创生纪元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他们又究竟了解到了何种程度,这关系到她接下来的应对,也关系到……红裳和婉清的安危。
见她沉默,凌芸知道抓住了她的软肋,脸上笑容更盛:“所以,再陪我躺十分钟。就当是……聆听重要情报前的放松。”
林渡看着她,最终,没有再推开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任由凌芸像只餍足的猫般窝在自己怀里,默认了她的要求,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她内心并非表面这般平静。
“你知道吗,林渡,我从小……就开始做一个梦。”
短暂的寂静被凌芸打破,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对着空气倾诉,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盘踞心底多年的魔障,“梦里,总有一个穿着玄色古装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虚无里。她的身影……很高,很孤独,像一座永远无法靠近的山。”
“我想靠近她,想看看她的脸,想问问她是谁……可我每次往前走,她就离我更远。无论我怎么跑,怎么喊,都碰不到她一片衣角。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个梦,像个鬼魂一样缠着我。”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我知道我不正常。别的小孩做的是五彩斑斓的童话梦,而我,只有这个冰冷、重复、永远触不可及的背影。我找过心理医生,试过各种疗法,甚至……偷偷服用过精神类药物,但都没用。那个影子就像刻在我灵魂里一样,甩不掉,忘不了。”
“直到那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墟》的第一支预告片。你穿着巫的服饰,只是一个回眸的镜头……我当时就愣住了,浑身的血液像在瞬间冻结,然后又疯狂地燃烧起来。”
“就是你,那个梦里的背影,那个我追寻了二十多年的幻影,原来是真的。林渡,你告诉我,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
“所以……我接近你,投资《墟》,甚至用这些……你看不上的、卑鄙的手段。”她毫不避讳地承认,眼里没有半分愧疚,“我不后悔。一点也不。”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再次触碰林渡的脸颊,但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又隐忍地收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
“我知道你恨我,厌恶我。你觉得我肮脏,不择手段。但那又怎么样?”她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泪光,“起码现在,我真实地触碰到你了,我拥抱过你,我……拥有过你。哪怕只有这短短的一刻,哪怕只是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
“这比我过去二十多年,只能在梦里追逐一个虚幻的背影,要好上一万倍。”
她的话语如同泣血的告白,将内心最偏执、最不堪,也最真实的一面,**裸地摊开在林渡面前,那不是简单的爱慕,而是经年累月的执念发酵成的毒酒,她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林渡沉默地听着,闭着的眼睫在凌芸说到“拥有过你”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这份执念,如此强烈,如此……熟悉。
与记忆中元华那双总是凝望着她、带着不甘与渴望的眼眸,渐渐重叠。
厌恶吗?是的。抗拒吗?毋庸置疑。
但在那厚重的厌恶与抗拒之下,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恍然与……怜悯,悄然滑过心底。
原来,不仅仅是她在承受着轮回的因果,元华也同样被这份前世的求而不得,折磨了如此之久。
“你其实……用不着这么做。”
“你不该拿红裳和婉清来威胁我。她们与此事无关,更不应成为你达成目的的筹码。”
凌芸在她怀里动了动,似乎想抬头反驳,却被林渡接下来更低沉的话语止住了动作。
“为什么……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呢?”林渡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困惑,这在她身上极为罕见,“你若只是想靠近,想确认,甚至……只是想在我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顿,像是斟酌着用词,最终,轻声道:
“毕竟……你这样的,本就是我偏好的类型。”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凌芸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那隐藏在强势下的执着,甚至那与生俱来的、属于元华的女帝风范,都精准地契合了林渡在漫长岁月中,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审美倾向,她欣赏强大、独立、有锋芒的灵魂,而凌芸,无疑将这些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嗯,是的。”林渡仿佛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话,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自嘲,“我确实……对你这一款,没什么抵抗力。”
无论是前世身为女帝、手段通天的元华,还是今生作为资本巨鳄、气场强大的凌芸,她们身上那种“御姐”特有的成熟、果决、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只对特定之人展现的依赖或偏执,都像是一种无形的引力,吸引着林渡的目光。只是前世她心系她人,刻意忽略,而此世,这份吸引在凌芸不择手段的推动下,变得无法回避。
凌芸的呼吸骤然急促,从林渡颈窝里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
她听到了什么?
林渡说……她喜欢她这一款?
她说……她本可以接受她?
所以,她之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胁迫、所有自认卑劣的手段……难道竟是走了一条最远的弯路?她原本,是有机会以更光明正大的方式,站在林渡身边的?
悔意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如果……如果她从一开始就选择另一种方式……
但凌芸毕竟是凌芸。
短暂的震惊和悔意过后,那深入骨髓的强势和抓住机会绝不放手本能立刻占据了上风,她支起身子,双手捧住林渡的脸颊,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你说的是真的?林渡?你……你接受我?你愿意……让我在你身边?”
林渡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脸,回视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我接受你的存在,凌芸,或者说,元华的这一部分。但我无法接受你的手段。伤害我在意的人,是底线。”
她没有直接回答“愿意”,但“接受你的存在”这几个字,对凌芸而言,已经是破天荒的进展。这等于承认了凌芸在她生命中的独特位置,一个区别于其他任何人的、被她“偏好”的位置。
“我答应你!林渡,我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聂红裳和楼婉清!我会撤掉所有对她们的监视和潜在威胁,用我的全部资源和力量保证她们此生的安稳和顺遂!我凌芸说到做到!”凌芸这承诺来得又快又急,生怕晚了一秒,林渡就会收回刚才那番近乎认可的言语,为了这份她追逐了万载、几乎以为永远无望的可能,她愿意放下那些曾视若利器的手段。
林渡静静地看着她,审视着她眼中那份混合着狂喜、悔意的光芒。
片刻,她微微颔首。
“记住你的承诺。若你违背,无论轮回几世,我与你,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凌芸心上,让她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她点头:“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林渡轻轻推开了她,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臂,那淡金色的伤口在生物敷料下已看不出痕迹,她目光扫过这间洁白的“涅槃”单元,语气淡然:
“既如此,研究可以继续。但我不是供人随意观测和解剖的小白鼠。”
“我需要相对的自由,以及……知情权。研究的目的、方案、风险,我必须清楚。未经我允许,不得进行任何具有不可逆伤害或极高风险的实验。”
这是她的底线。
配合研究,是为了解决凌芸,或者说,她自己内心深处对“凡人相伴”的一丝渴望的执念,也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自身在此世受到的限制,但这绝不意味着她愿意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凌芸立刻应下:“这是自然,我会让克劳斯将所有研究计划对你完全公开,你有绝对的否决权。”在她心中,林渡的心甘情愿远比一个被迫的实验体有价值得多。
林渡点了点头,继续提出下一个,也是她此刻最核心的要求:
“现在,我要去见红裳和婉清。”
凌芸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一丝本能的不情愿和嫉妒闪过眼底,让林渡立刻去见那两个女人……尤其是刚刚得到一丝进展的此刻?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份情绪。她深知,聂红裳和楼婉清是林渡的逆鳞,也是她此番承诺的核心。阻挠,只会将刚刚缓和的关系再次推入冰点。
“好。我安排车送你。或者……如果你不希望我的人在场,你可以自己联系她们。我会确保你离开这里的路径畅通无阻,并且……”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会亲自向她们解释之前的误会,并保证未来的安全。”
这已经是凌芸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林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于凌芸的亲自解释不置可否,淡淡道:“不必你送。告诉我如何离开这里即可。”
她需要一点空间,也需要用这种方式,重新确认自己对行动的掌控权。
凌芸没有坚持,她走到控制台前,操作了几下,解除了“涅槃”单元对外通道的封锁,“沿着这条通道直走,尽头有直达地面的专用电梯,权限我已经开放。你的个人物品,我会让人稍后送过来。”
林渡不再多言,起身下床,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无菌服,便径直朝着开启的通道走去,步伐沉稳,背影挺拔孤峭,仿佛刚才那场谈判,只是发生在另一个维度的事情。
凌芸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放她走,如同放归一只好不容易靠近的、危险的珍禽,心中充满了不确定感。
可她知道,这是必须的一步。
“林渡,”她忍不住开口,“你会回来的,对吗?”
林渡的脚步在通道口微微一顿,没有回头,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没有任何承诺,却让凌芸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她看着林渡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没关系,她有的时间。
既然林渡亲口承认了偏好,既然她们之间有了新的约定,那么这场跨越了轮回的追逐,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