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是没有下起来,车窗外的建筑好像都蒙着一层灰色的阴翳。
父母的家在9号线的终点站,人们一站一站地下,列车在轨道上平缓地运行,车厢像水一样流动。
陈微盯着车厢接轨处随着轨道摆动变化的弧度发着呆。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上课的时候、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不适时地冒出来侵扰她的注意力,这时候脑子里的念头反倒停滞下来,耳机里播放着无人声的纯音乐,她的心也安静了不少。
出站口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枝繁叶茂,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出站口。
陈微站在树下远远地听见熟悉的声音,妈妈站在前面远远地对着她挥手。
“哎呀,我这不是怕下雨了嘛。”妈妈手里还握着一把她小时候就在用的黄色的卷伞,“你知道你爸爸说什么吗,他说接什么接,她又不是找不到路,哎哟,他自己老早爬起来去买菜,我出来接下你还说我呢。”
“他一直这个性格嘛。”
俩人并肩走着,妈妈雀跃地说着半个月来家里怎么样了又怎么样了,陈微微笑着点着头,时不时附和一声,尽管她兴致缺缺,妈妈的表情看起来还是这么愉悦。
“乖女呀,你也别怪爸爸说你,两个人相处本来就是要互相包容嘛,何况也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呢......”
她还想说点什么,陈微打断她“到家了。”
妈妈也不再说了,只点点头:“回家吧。”
门虚掩着,还没进门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厨房里还传来滋啦滋啦煎油的声音,熟悉的家的感觉不知为何让陈微只感到一阵迷茫。
推开门妈妈先换鞋进去放伞了,她在玄关看到一双男士皮鞋,突如其来的不安感催动着她的心跳用力地鼓动了两下,不自觉地深呼吸两口气,她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拖鞋换上,把包挂在置衣架上,经过镂空的酒柜,客厅的视野终于不被遮挡,陈微和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路明成看到她马上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小微......”
意料之内。
陈微避开了他恳切的目光,直接坐到了餐厅的椅子上。
系着围裙的爸爸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色泽金黄的油酥虾还冒着热气。
“吃饭吧。”他解下围裙丢在一边的椅子上,妈妈从冰箱里提出一大罐老家酿的玉米酒,路明成努力克制着不自然的表情坐在了陈微身旁的椅子上。
“小路,咱们今天喝点儿。”爸爸先是给陈微的碗里夹了一块鱼,然后开始倒酒,“你们俩今天就把话说开了,我跟你妈妈也在这,两个都是年轻人,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是解不开的?”
陈微看着碗里的鱼肉,鱼皮上裹满了酱汁,白肉看起来鲜嫩细腻。
“微微啊,小路是个怎么样的孩子这两年我跟你妈也看在眼里。你们这两年这么要好,这感情当真说没就没了吗?”
陈微夹起那块鱼肉放进嘴里,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入口即化。
“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是说谈着玩玩,要结婚要成家,路还有这么长,小路也跟你道歉了这么多回......”
口腔里还留着余味,陈微放下筷子起身:“我吃饱了。”
没有听清楚爸爸妈妈有没有再说什么,她挎着包就带上门出来了。
电梯还停在高层,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直接走了楼梯下楼。
楼道的光线昏暗,空气里还带着灰尘的味道。
“小微!”
身后传来路明成的声音,和他匆忙的脚步声。
她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小跑着下楼。
“小微,你等等我!”
还好家里的楼层不高,推开消防门出了大厅,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路灯的光倾洒在石板路面上,她走得很急,鞋子在地上磕出哒哒的响声。
“小微!”路明成追了上来,他的手直接握住了陈微的手臂,陈微挣不过他,就停在原地不愿转身回去看他。
“小微,求你了,你别躲着我。”他双手扶住陈微的肩膀,逼着她回过头来,他的个头很高,路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路明成是一个几乎从不失态的人,从头到脚总是连衣角都熨烫得一丝不苟,明明只比陈微大三岁,每次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说什么“泰山崩于前”也要“色不变”,陈微总是取笑他,他不以为意地把陈微搂进大衣里,羊羔毛扎得陈微鼻子痒痒的,她就埋在他胸口笑得更厉害。
“小微......你一定要这样吗?”
现在路明成站在她面前,陈微看着这张看过无数次的脸,那双眉头紧皱着,刮掉的胡茬还泛着青色,对上陈微的目光,他垂下眼,睫毛的阴影盖住了眼睛里的情绪。
陈微没办法不注意到他眼里蕴含的水光,泪水呼之欲出,路明成的头一下子埋到了她肩头,紧接着她清晰地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贴着她的肌肤,滑入她的颈窝,顺着皮肤的纹理向下,停在了胸口,混合着熟悉的雪松香水味,仿佛她的心脏也被轻轻灼伤,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的手臂紧紧地环住陈微:“小微,你撕掉的手账本......我......又拼起来了......”
陈微过去从没听过,他像这样摇尾乞怜的语气。
“够了。”她紧闭上双眼,试图推开他,却感受到他的力道抱得越来越紧。
“我说够了!”
仿佛是积淤已久的情绪都突破了堤口,洪水一般倾泻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歇斯底里。
她双手用力地把路明成推开,自己也踉跄地后退几步,脚踝磕到路缘石上,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她看见从路明成的手腕上,什么滚落在地,借着路灯的光依稀分辨出,是一个陶瓷的苹果吊坠。
去年平安夜陈微编了这条手绳,窝在他怀里给他系上,看着他的眼睛说,希望我爱的人一直平平安安。
现在那颗吊坠磕在石板路上,路灯下散落的细小碎片闪着碎星一样若隐若现的光。
夜风卷走尾音。路明成的影子如同大厦倾塌,颤抖着蜷缩成一团。陈微摸到口袋里的烟盒,烟盒边缘刺着掌心,那刺痛的感觉顺着血管漫上眼眶,急促的脚步声在夜里显得格外空旷,到后面变成一阵虚软无力的哒、哒、哒 。
坐在地铁上,陈微在玻璃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呆滞的表情。
窗外的雨终于无声地落下,雨线密密麻麻,雨珠凝结在玻璃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滴来自路明成的眼泪已经随着她的体温蒸发。
空旷的车厢摇摇晃晃,也仿佛是某人的眼泪一样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