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落惊呆了,这真是那个冷面如初吗?
她不敢置信地抬眼打量墨色华服,四周幽光浮动——确是鬼王如初无疑。可他为何忽然转了性子?尽管满心疑惑,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
黎落暗自惊讶,他莫非想让我长留于此?那人间的如初又当如何?心里虽犯嘀咕,脚步却乖乖跟着他走去。
她跟随那墨色身影,一路行至王城出口。
此处不同于集市开放时的热闹,浓雾弥漫,万籁俱寂,仿佛一切沉入永恒的死寂,他们正踏上一道蜿蜒石阶,铅灰色的台阶隐入黑暗,每一步都踏出叹息般的回响。
四周无风,却寒意刺骨,直透魂魄。
黎落紧张地环视无边黑暗,忍不住抓住如初的衣袍。
如初回以安抚的目光,她便安心——纵使前路深渊万丈,有他在侧,她便无畏。
迷雾中悄然亮起一点微光,待光芒渐近,黎落认出是曾在院中见过的提灯小鬼。
双方静默相遇,小鬼躬身行礼,如初微微颔首,便各自错身而去。小鬼身后,点点幽光如流萤相随,隐约勾勒出模糊的人形,渐行渐远。
见黎落面露好奇,如初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那些是执念未消的残魂。它们本有机会重返人间,却因执念太深,错失机缘,最终只能消散。我让提灯小鬼将它们养于幽溪树下,借鬼域灵气,助它们重聚魂形。”
黎落悄悄抬眼望向如初侧颜,忽觉此刻的他,莫名熟悉。
如初指尖轻点,黑色漩涡应声而现,踏出漩涡时,脚下已是坦途。
浓雾中隐现幢幢黑影,待如初站定,雾霭渐散。
他二指轻抚黎落双眼,金丝化作薄纱覆上她的面庞——刹那间,远山含翠,街市俨然,男女老幼穿行其间,竟与人间无异。
“他们都是阴寿未尽的亡魂,”如初轻声解释,“你方才所见黑影,才是此间常态。”
话音未落,满街游魂忽如潮水般伏地叩拜。
如初拉着黎落快步穿行:“他们虽看不见我,却感其威压。若我不离,众生难安。”
黎落唇边泛起浅笑,忽然觉得身旁之人,并非那般冰冷。
薄纱摘下,世界重归灰蒙。如初带她跃上屋脊,遥望一户人家。悲泣声中,一道流光自窗棂飘出,如被清风托举,悠悠远去。
“那是踏上轮回的魂魄。”如初凝望流光,声线平静,“此去便是永别。他将洗净前尘,从此以后,他便不再是他了。”
黎落望着他挺拔孤寂的背影,忽然心疼,人间冷暖他未曾体会,鬼域长别他却日日见证。
如初再次开启漩涡,轻轻握住她的手。这次落脚处竟是凛冽山巅,黎落吓得抓住他的衣袖,如初轻揽住她,袖风拂散脚下云雾——只见深渊中无数狰狞黑影正在互相撕咬。
“此地名为尽渊,”他的声音从山顶传来,“罪孽深重者永困于此,直至恶念消磨殆尽,或吞噬足够同类破渊而出。”
他未松开护住她的手,凌空点出漩涡。脚下即是万丈深渊,黎落却毫不犹豫随他迈入。
转瞬回到王城,如初的手依然稳稳牵着黎落。
他望进她繁星般璀璨的眼眸,声音低沉而真挚:“我不敢妄言永生,但只要我在一日,便要守护这方天地一日,不得擅离。这里或许阴森可怖……但我还是想让你看见,想让你知晓完整的我。人间的如初是我,执掌鬼域的——也是我。”
黎落抬起水润的眼眸,轻轻反问:“如初,你是不是……喜欢我?”
如初整个人一怔,耳根悄然泛红,万般心思被她这一句直白击得纷乱。就在他薄唇微启的刹那,元宝炸雷般的嗓门破空而来“如初!你们手拉手在干嘛呢?!”
这一吼瞬间粉碎了所有旖旎,如初触电般缩回手,羞赧地转过头去——“扑通!”
黎落突然失去平衡,结结实实跌坐在地,疼得眼泪都快涌出来。
如初闻声慌忙转身伸手,却被元宝气呼呼地拍开:“有你这么照顾姑娘的吗?说完话就直接往地上扔?!” 如初张了张口,所有解释都哽在喉间。
满眼怨念的黎落被元宝扶起来,一边揉着摔疼的地方,一边心里暗骂,“这个冰块脸,果然还是那么阴晴不定!”
如初愧疚地低头,不用看也知道她在心里如何数落自己。
元宝拉着黎落,两人齐声“哼”了他一下。
如初独自跟在后面,心中既懊恼又无措。实在不知如何解释方才的失态,他只得寻个借口匆匆离去,临走时无奈地瞥了元宝一眼——这究竟是自己的兄弟,还是黎落的“好姐妹”?
待那道身影远去,黎落揉着摔疼的地方嘟囔:“那大冰块,居然把我扔地上,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元宝立刻鼓起腮帮子:“他是真的不会和姑娘相处……但你别怪他。”他语气软了下来,“他能长大已是不易,哪学过怎么哄人开心?他娘亲将他托付给我,可我……”
“你见过他娘亲?”黎落眼睛一亮,瞬间忘了生气,紧紧拉住元宝的袖子,“快跟我说说!”
元宝脸上顿时浮现虔诚的神色:“那年我初开灵智,差点被人族修士打杀,是白姨救了我。后来她送我回妖族,让我好生修行。可惜我资质太差,百年都修不出完整人形。”
他声音低沉下来:“直到有一天,白姨重伤归来,再不似从前那般爱笑。后来她突然出关,说在人间有个儿子,托我去守护。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想必白姨,早已飞升成仙了吧。”
黎落心头一酸,若真如此,人间的如初怕是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至于来鬼域嘛——”元宝突然活泛起来,手舞足蹈地表演,“那夜大雨,我眼看歹人绑走如初!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坏蛋自己掉进河里淹死啦!”他夸张地比划着,“后来屋子塌了,我背着如初乱跑,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如初没气啦!我正哭得昏天暗地,弦歌大人带着另一个如初出现了!”
他扭动着身子模仿弦歌严肃的模样:“‘即便遭受反噬,也要留肉身在人间?’”又扑通跪下学如初叩拜:“‘求师父成全!’”
黎落原本揪着心,却被他的表演逗得哭笑不得。这出悲情戏愣是被他演成了滑稽剧。
“然后我就扑过去喊:‘你不能死啊!白姨会伤心的!’”元宝叉着腰,得意洋洋,“结果他说人间的如初会好好活着,还求我留下来陪他呢!”
他大笑着转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那些愧疚与遗憾,他都深藏在心底。能够继续守护白姨的孩子,便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黎落怎会看不出元宝强颜欢笑下的悲伤,望着他悄悄抹泪的背影,她在心底暗暗发誓——往后定要对如初再好一些,无论是人间那个孤独长大的少年,还是鬼域这个背负着万千魂魄的王者。
自那日后,冷清的鬼王身边便多了一条活泼的小尾巴。
无论是如初在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公文,还是巡视鬼域疆土,总能看到黎落如影随形。
她时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只欢快的雀鸟;时而安静托腮,专注地凝望的侧影。
偶尔被他无心的冷言冷语气得跺脚跑开,可不消片刻,她又会自己蹭回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赖在他身旁。这般执着的温暖,如春日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如初冰封的心湖。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每当那抹倩影跃入眼帘,他紧抿的唇角总会不自觉柔和下来,漾开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可近来,这条黏人的小尾巴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鬼王如初在森罗殿独坐了一日。
那个总是蹦跳着闯入他视野的身影,再未出现。殿内沉寂得可怕,连翻动书页的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如初反复回想自己是否说了什么伤人的话,终是放心不下,让元宝去探个究竟。
“黎落!”元宝敲了许久的门,才见少女踉跄着来应门。她面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得像个醉汉。“你该不会偷喝了幽都酿吧?那酒连大妖都不敢贪杯的!”
“元宝,我没喝酒……”黎落气若游丝地瘫回软榻,“就是有些困……”话未说完便又沉入梦乡。
元宝忙唤来弦歌,趁着他诊视的功夫,元宝手忙脚乱地清点药丸 “是不是我忘了给黎落吃转还丹?”
“傻元宝。”弦歌按住他颤抖的手,“是鬼域浊气侵体。她本是纯净之躯,在此地待得久了,难免受损。”说罢结印施术,只见缕缕黑气自黎落七窍溢出,在空中凝成狰狞鬼面,弦歌掌心泛起清光,将浊气尽数炼化。
见黎落睫毛轻颤,他柔声安抚:“小黎落睡吧,明日便好了。”
弦歌要带元宝回去,元宝却执意守在榻前。弦歌轻叹,指尖弹出一缕幽光朝森罗殿飞去。
不多时,如初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轻轻推开门,见元宝伏在榻边睡得正熟,他便指尖轻抬,一道虚空漩涡无声展开,将熟睡的元宝送回房中。
寝殿重归寂静。
如初缓步走向床榻,凝视着黎落沉睡的容颜,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
睡梦中的黎落似有所觉,指尖轻轻颤动,仿佛在寻找熟悉的温度。如初的目光愈发深邃——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这份情愫已深深扎根。
暗影中,他双拳紧握,骨节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也一并捏碎。
良久,他缓缓松开手掌。
是啊,他是永堕幽冥的亡魂,而她本该徜徉在人间明媚春光里。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山与海的距离——是光明与永夜的界限。他给不了她朝朝暮暮的陪伴,更给不了寻常人家的温暖。
如初闭上双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当他再度睁眼时,眸光已是一片沉静。
他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如雪片的吻,“黎落。”他在她耳畔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不该将你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所在,我要送你回去了,我们不再相见,既然你不喜我这冷清的性子……那就让人间的如初,代我守你岁岁年年。”
一滴冰凉的泪珠坠落在她枕边,瞬间化作细碎荧光,“待百年之后,无论你魂归何处,我都会找到你。”
纵然此后要尝尽相思之苦,他也要送她回到属于她的天地。
金光渐隐,漩涡闭合。
寝殿中只剩下如初独自伫立的身影,和满室的空寂。
黎落回到了人间。
如初轻轻拾起她枕边那支未带走的发簪,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簪身。明明早已散尽她的温度,却依然舍不得松开这最后的念想。他将发簪贴近心口,低声呢喃“黎小花,好好留在人间吧。”
他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收进胸前衣襟,转身离去。
此时,回到人间的黎落在睡梦中不安地蹙眉,一滴清泪悄然滑落。
晨光熹微时,黎落迷迷糊糊地醒来。鬼域的记忆如朝雾般在脑海中渐渐消散。
黎落只记得在梦里如初哭得那样伤心,她拼命想伸手拭去他的泪水,指尖却始终触不到那张悲伤的面容。
黎落心头一紧,慌忙起身趿上鞋,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就冲出房门——她得亲眼确认,如初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