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深秋的寒气透过单薄的窗缝钻进来,宋应星轻手轻脚地起身。母亲和妹妹还在里屋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在桌上给妹妹留了张字条和一点零钱,让她自己买早饭,又看了眼母亲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
他提起昨晚就准备好的一套耐磨的旧衣裤和一双底子都快磨平了的解放鞋,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瑟瑟发光。
宋应星缩着脖子,快步走到巷子口,鹏飞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发动机吭哧吭哧地响着,排气管突突地冒着白烟,像一头在寒冷清晨不耐烦喘着粗气的铁兽。
“够准时的啊!上车!”
鹏飞从车窗探出头,嘴里叼着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带着浓浓的睡意和烟味。
宋应星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烟草、机油、汗味和昨夜剩下卤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他跳上副驾驶,座位冰凉且布满油渍。
“走嘞!”
鹏飞吆喝一声,猛地一挂挡,小货车像被踹了一脚似的,颠簸着蹿了出去,驶离了尚在沉睡的、寂静的铜锣巷。
路上,鹏飞一边开车一边大声跟宋应星吹嘘着庙会的盛况,唾沫横飞地说着他哥们李想多么能耐、多么讲义气,这次的席面准备了多少头猪、多少只鸡、多少筐菜,仿佛要去打一场饮食界的淮海战役。
宋应星裹紧衣服,听着鹏飞粗声大气的描绘,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在晨曦微光中逐渐显现出轮廓的光秃秃的田野和模糊的村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生出一丝投身于一场盛大喧嚣的期待。
身体的疲惫和心里的郁结,似乎都被这破旧车辆带来的剧烈颠簸给抖落了不少。
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继而透出淡淡的霞光时,他们终于接近了白水镇。
离镇子老远,就看到了前方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空气中开始传来隐约却庞大的声浪,像是无数只蜜蜂同时振翅。
越开越近,只见远处人山人海,各种彩旗、横幅、气球飘扬招展,喧嚣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般扑面而来,敲锣打鼓声、高音喇叭的叫卖声、人群的喧哗声混杂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鹏飞熟门熟路,直接把车绕开正门拥挤不堪的人流,开到了庙会边缘一个巨大的临时大棚区。
这里的气氛甚至比镇上的主会场更加粗犷和火热!几十个露天厨房和大棚餐厅如同雨后蘑菇般连成一片,每一个都蒸汽缭绕,人声鼎沸。
巨大的鼓风机嗡嗡作响,吹得灶火呼呼直蹿;切菜声密集得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炒菜时油锅爆响的“刺啦”声不绝于耳;膀大腰圆的厨师们吆喝着下料、出锅;帮工们端着堆积如山的盘子健步如飞;食客们的划拳声、笑骂声、催促声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复合香味:油脂香、香料味、肉味、蔬菜的清甜味、还有浓浓的煤气味和汗味。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别墅厨房的、原始而狂野的战场。
鹏飞带着宋应星,像泥鳅一样在拥挤的人群和堆积的食材中穿梭,钻进了其中一个规模最大的棚子。
里面更是热火朝天,如同一个正在全力运转的锅炉房!十几个简易的砖砌灶台排开,每一个灶膛里的火苗都蹿起一尺多高,舔舐着巨大无比的黑铁锅。
五六个赤膊的汉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锃亮,青筋暴起,正奋力颠动着那看起来沉重无比的铁锅,里面的菜肴分量多得吓人。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们头上、背上淌下,滴落在滚烫的灶台上,发出“嗤啦”的轻响,瞬间蒸发。
地上堆满了成筐的待洗蔬菜、成扇的猪肉、整盆扑腾着尾巴的活鱼、还有一袋袋的面粉和土豆,几乎无处下脚。
一个围着脏兮兮、油亮亮围裙,脑袋刮得锃亮反光,身材壮硕得像尊铁塔似的壮汉看到了鹏飞,立刻吼着嗓子迎上来,声音如同炸雷,竟然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鹏飞!我日你哥!你小子可算他妈来了!老子嗓子都快喊哑了!人呢?人带来了吗?”他满头大汗,眼睛因为焦急和熬夜布满了血丝。
“带来了!这就是我跟你吹过的,手艺杠杠的宋厨师!正经大别墅里干过的!米其林那啥星星的水平!”鹏飞把宋应星往前猛地一推,差点把他推个趔趄。
李想那双豹眼如同探照灯,上下扫了宋应星一遍,目光在他略显清瘦的身板和文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怀疑:“就他?这身板能抡得动大锅?别第一锅没炒完就累趴了!老子这可不管碰瓷的!”
时间紧迫,人手奇缺,他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了。
宋应星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废什么话!试试不就知道了!”鹏飞嚷嚷道。
李想啧了一声,也没别的办法,直接指着角落一堆起码半扇的猪肉和一大盆还在蹦跶的鲫鱼,语速极快如同开枪。
“兄弟!来得正好!会改刀不?那堆肉,全切了,要炒片,薄厚均匀点!那盆鱼,刮鳞破肚掏内脏,收拾干净利索点!快!十万火急!等着下锅!搞不定赶紧说!”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命令直接得像扔过来的砖头,砸在地上咣咣响。
宋应星一点头,二话不说,立刻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旧的跨栏背心,换上自己带来的那件更旧但吸汗的棉布衬衫,卷起袖子到手肘。
他走到一个大水缸边,舀起冰冷的清水飞快地洗了手和脸,冰冷的水刺激得精神一振。
然后,他走到肉案前,从一堆刀具里挑出一把沉甸厚实、刀口却磨得雪亮的剁骨刀。深吸一口气,左手按住冰冷的猪肉,右手手起刀落。
“笃笃笃笃笃……”
一连串急促、均匀、稳定、富有惊人节奏感的切砍声瞬间响起,又快又稳,如同熟练的鼓手敲出的密集鼓点!
那需要壮汉费劲切割的猪肉,在他手下仿佛失去了韧性,如同温顺的豆腐,伴随着清脆的声响,被迅速、精准地分解成大小均匀、薄厚近乎一致的透明肉片,一片片飞落到旁边巨大的不锈钢盆里,迅速堆叠起来。
原本还满脸焦急怀疑的李想,眼睛瞬间瞪大了,嘴巴微微张开,忍不住脱口吼了一嗓子:“我艹!好刀工!真他妈利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一手干净利落、快如闪电的刀工,没有多年苦功绝对练不出来,瞬间就镇住了场面,旁边几个忙碌的厨师都抽空投来惊讶的一瞥。
宋应星没抬头,手下丝毫不停,表情专注。
切完那堆肉,盆里已堆起小山般的肉片。他立刻又转向那盆活鱼。抓起一条还在挣扎的鱼,刀背利落一拍,刮鳞、剖腹、去内脏、抠鳃、清洗,动作流畅得如同一条自动化流水线,又快又干净,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处理好的鱼被整齐码放到另一个盆中,鱼身干净,内脏去除得彻底。
“嘿!鹏飞!你小子这次真他妈找来个宝贝!”李想用力一拍鹏飞的肩膀,满脸的焦急瞬间被狂喜取代,油光满面的脸上笑开了花。
“兄弟!别收拾鱼了!浪费人才!那边!二号灶!炒锅空出来了!你上!给我炒大锅菜!青椒肉片!使劲炒!管够!味道给我搞猛点!”
宋应星抹了把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密密麻麻的细汗,应了一声:“好!”
立刻走到指定的二号灶台前。
眼前的炒锅大得像个小型浴盆,锅壁厚重,黑乎乎的。
那把铁铲的柄又粗又长,铲头沉得吓人。灶膛里的火苗因为鼓风机的助力,疯狂地蹿起,呼呼作响,热浪逼人,烤得他脸颊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将所有杂念排除脑外。大锅菜和小灶精炒完全不同,讲究的是火旺、手快、调味猛、出锅及时。
他回忆着几年前在学校食堂帮工和在小餐馆颠勺时的感觉,眼神一凝,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了,从之前的文静沉默变得锐利而专注。
“油!”
他喊了一声,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不算最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旁边一个帮工的小伙子立刻舀起一大勺浑浊的混合油,“刺啦”一声倒入巨锅中。
油热冒烟,青烟骤起。
宋应星端起那盆小山般的肉片,沉稳而迅速地将它们滑入滚油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滋啦”声和浓郁的肉香!
他双手握住那沉重的长柄铁铲,开始快速翻炒,手臂肌肉绷紧,动作却不见慌乱。
肉片迅速变色后,他紧接着又倒入一大盆切好的青椒片,巨大的铁铲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上下翻飞,将食材在锅中剧烈地、均匀地翻滚、碰撞,浓郁的香气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
加调料,酱油、盐、味精、胡椒粉……动作迅猛而精准,凭的是一种千锤百炼的直觉。最后勾入薄芡,再次大火猛攻,快速翻炒收汁。
“出锅!”他大喝一声,双臂青筋暴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然独自将那巨大沉重、装满了菜肴的铁锅猛地端离灶火,将里面足够十几人份、油亮喷香的青椒肉片,精准而流畅地倒入旁边准备好的巨大不锈钢盆里。
色泽油亮,青椒翠绿,肉片滑嫩,香气扑鼻!
“好!!!”
旁边几个忙碌的厨师甚至抽空喊了一嗓子,带着认可和赞叹。这一手稳、准、狠,彻底征服了这帮粗豪的汉子。
“快快快!端走!端到三号桌!下一锅!蒜薹腊肉!料备好了没!他妈快点!”李想兴奋地吼叫着,声音嘶哑却充满干劲,指挥着混乱而高效的流水作业。
宋应星彻底投入了进去。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背心,额上、鼻尖、下巴上的汗珠如同雨点般滚落,有时直接滴进滚烫的油锅,激起“噼啪”的爆响;有时流进眼睛,带来刺痛的灼热感,他也只是猛地甩一下头,或者用肩膀随便蹭一下,手下动作丝毫不停。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各种声音混杂成了白噪音;鼻尖是浓烈到近乎粗暴、却无比真实的油烟香气;手臂、肩膀、腰背因为频繁颠动那巨大的、装满食物的铁锅而开始酸胀发麻,如同针扎火燎;火焰的热浪持续炙烤着他的皮肤。
但他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痛苦的畅快!
这里没有精致的摆盘,没有需要揣摩的、苛刻到极致的味觉要求,没有冰冷的目光和需要小心翼翼维持的界限。
这里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需求:快!量足!味道下饭!火要猛!锅气要足!客人的称赞直接而粗暴:
“这菜够味!”
“肉真多!”
“老板实在!”
“吃得真痛快!”
他的价值,在这里被最简单、最**的方式衡量和认可。
每一滴汗水,每一次用力的挥铲,每一次被火焰灼烤的刺痛,都立刻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产出和回报,变成食客们满足的表情和即将塞进他手里的、带着体温的钞票。
烦恼、失落、不甘、对未来的担忧、对那个冰冷别墅的复杂感受……所有这些纠缠他的情绪,都被这灶膛里熊熊的、近乎狂暴的烈火和锅气蒸腾的、灼人的热浪彻底蒸发、焚烧殆尽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机器般精准:炒好这一锅,立刻,下一锅!
鹏飞中间抽空跑来,给他塞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看着他如同打仗般、浑身湿透却眼神发亮的身影,咧开大嘴笑着喊:“咋样?兄弟!带劲吧!受不受得了?”
宋应星接过水,用牙齿咬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渴烟燥。
他被汗水和蒸汽弄得湿漉漉的脸上,汗水还在不断流淌,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极度疲惫却异常明亮、甚至有些狂放的笑容。
这种脚踏实地、挥汗如雨、每一分努力都立刻被兑现的真实感和成就感,让他重新触摸到了自己作为厨师的根基,让他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有价值地活着。
别墅里的一切,在此刻仿佛成了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