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站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看着那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无声地驶离别墅,车尾灯像两颗冷漠的红点,迅速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攫住了他。
他转身回到别墅内,偌大的空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息,只剩下一种被精心擦拭过的、冰冷的寂静。
他走向那间狭小却整洁的佣人房。行李包还放在角落的椅子上,像一个等待被认领却又注定被忽略的存在。
宋应星沉默地脱下那身挺括雪白、代表着别墅秩序的厨师服,仔细叠好,换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袖和一条磨损了裤脚的牛仔裤。
一种熟悉的粗糙感包裹了他,却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他将寥寥几件个人物品:一本翻旧了的菜谱笔记、一支用了很久的钢笔、一小瓶妹妹晓晓送给他的,用彩色皮筋编成的幸运手绳,塞进那个简单的帆布包里。
动作间,他瞥见门后挂着的一面小镜子里自己的影像。眉眼清俊,却笼罩着一层难以掩饰的落寞与困惑。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去。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份工作,一份他急需的、报酬丰厚的工作,仅此而已。
管家李文渊的态度虽然冷淡得异常,但至少没有直接辞退他,工钱也承诺照发,他应该知足,应该庆幸。
提着轻飘飘的行李,他再次走出这栋华丽而冰冷的建筑。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洒下斑驳的光点,有些刺眼。
他眯了眯眼,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扇沉重的、雕琢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它静静地矗立着。
然后,宋应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干净得不像话的车道,走向远处的公交站台。
背影在空旷的道路上显得有些单薄。
公交车颠簸着驶向市区,窗外的景色如同流动的画卷。
宋应星靠着略微污损的车窗,心情如同这颠簸的路途,起伏不定。
被无形地、“礼貌”地“请”出工作场所,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像是一根细小的、柔软的刺,扎在心头,不致命,却持续地泛着微妙的酸胀感和隐隐的屈辱。
他不由得又想起昨晚自己那句冒失的关心
“大少爷今天外出一切还顺利吗?”
以及李文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冰冷无波的眼睛,那句“宋先生只需专注于厨房事务即可”的划清界限。
是他越界了。
在那个等级分明、规矩森严的地方,一丝一毫的额外关注,都可能被精准的雷达捕捉,并被解读为别有用心或不安分守己。
他懊恼地抿紧了唇。
他在铜锣巷附近的站台下了车。熟悉的、混合着早餐摊油烟、生活垃圾淡淡腐味和生活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猛地将他从那种不真实的、带着消毒水般洁净感的别墅氛围中拉扯回来。
巷子依旧狭窄拥挤,孩子们追逐打闹,尖叫声笑闹声刺破空气,老人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眯着眼打量着过往行人,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地方戏曲。
这种喧闹、杂乱甚至有些粗鄙的气息,此刻却奇异地给了他一种脚踏实的地的归属感。
刚走到巷口,一个洪亮得像是在跟全世界叫板、装了扩音喇叭的声音就炸响在耳边:“哎!应星!你小子咋这个点滚回来了?被炒鱿鱼啦?”
宋应星一抬头,看见邻居鹏飞正从那辆沾满泥点的小货车驾驶室里跳下来,手里拎着一袋刚出笼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和一包榨菜。
鹏飞比他大几岁,是个跑运输的司机,身材壮实得像头刚犁完三亩地的牛,古铜色的脸膛,眉毛粗黑,笑起来嘴角能咧到耳根,为人十分豪爽仗义,是巷子里有名的热心肠,也是各种小道消息和零散活计的集散中心。
“飞哥。”
宋应星挤出一点笑,晃了晃手里的帆布包,
“没,就是……主人家临时出门了,给我放几天假。”他重复着那个官方说法,心里却有点发虚。
“放假?”
鹏飞铜铃般的大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了他一圈,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直接拍上他的肩膀。
力道大得让宋应星龇牙咧嘴地晃了一下,“咋?看你这蔫儿吧唧、霜打茄子似的样儿,不像放假,像被人家撵出来的!是不是那有钱人家规矩大得吓人,给你气受了?跟哥说!妈的,有钱就能欺负人啊?”
他说话向来直来直去,裹挟着市井的智慧和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宋应星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故意让语气轻松些:“真没有的事,飞哥,就是正常放假,工钱都照发的。”
他强调了“工钱照发”,像是在说服自己这确实是件好事。
“得了吧,跟哥还装个屁?”
鹏飞一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的表情,揽过他的肩膀就往巷子里带,那力道几乎是把宋应星夹着走的。
“正好碰上,巧了!走!上我家喝两杯透透去!我媳妇刚卤了猪头肉,香得能勾出十里外的馋虫!有啥不痛快的,跟哥念叨念叨,喝点马尿,骂两句娘,啥疙瘩都解了!”
宋应星本想拒绝,他其实更想一个人待会儿。
但看着鹏飞热情洋溢、不容置疑的脸,感受着那几乎能勒断骨头的兄弟情谊,再想到回家可能又要面对母亲林月因输钱而阴沉的脸色、或是新一轮的诉苦和抱怨,那点微弱的拒绝之意就咽了回去。
他此刻确实需要一点喧闹的、真实的、不带任何算计的烟火气来冲散心头的郁结和那挥之不去的冰冷感。
鹏飞家就在巷子中段,门大敞着,里面传来老旧电视机播放抗日神剧的枪炮声、孩子追逐打闹的尖笑声、还有鹏飞媳妇大嗓门的笑骂声:“小兔崽子!再把衣服滚脏了看我不抽你屁股!”
一切混乱而鲜活。
“媳妇!添双筷子!应星来了!”
鹏飞吼了一嗓子,把馒头和榨菜扔桌上,又从墙角箱子里摸出两瓶冰镇啤酒,用牙咬开瓶盖,递给宋应星一瓶,“来,先走一个!冰镇的,啥烦心事都给它冻成冰疙瘩,一脚踹碎!”
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微微的苦涩和强烈的气泡感,确实奇异地冲刷掉了一些盘踞在心头的沉闷。
几杯冰啤下肚,肠胃先是紧缩继而暖烘烘起来,在鹏飞咋咋呼呼的劝酒和毫不拐弯抹角的追问下,宋应星心里那点可怜的防备也渐渐松懈了些许。
他虽然没细说管家李文渊那微妙的态度变化,也没提秦珂,但语气里的低落、那份工作可能不稳的担忧,还是藏不住地流露出来。
“嗐!我当多大个事呢!”鹏飞听完,大手猛地一挥,仿佛要把那些无形的烦恼一巴掌扇飞,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不就是放几天假吗?工钱照拿,你还白得清闲!偷着乐吧兄弟!要我说,在那鸟不拉屎、屁都放不响的别墅里憋着有啥劲?跟TM坐牢似的!说话都得捏着嗓子吧?哪有咱们这儿自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放屁打嗝都没人管!”
他给宋应星又满上酒,泡沫溢出来流到桌上也不在乎,话头一转,眼睛发亮:“哎,说到自在,正好!你放假了有空!之前不是跟你提过一嘴吗?我明天跑车去邻县白水镇,那边有个十年一度的大庙会,好家伙,热闹得能翻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学着某位小品演员的腔调,说得眉飞色舞,“我有个铁哥们,叫李想,在那儿包了个大棚,干流水席!好家伙,那客人多的,跟蝗虫过境似的!他正愁缺人手,尤其缺你这种正经好厨子!就忙明天一天,活儿累得能褪层皮,骨头都能给你累散架喽!但钱现结!这个数!”
鹏飞伸出两根粗壮得像胡萝卜的手指,在宋应星眼前用力晃了晃,“咋样?比你在别墅一天赚得多吧?去不去?就当散散心,也赚点外快!够给你家晓晓买好几身新衣裳了!”
宋应星看着那三根代表着一个可观数字的手指,没做迟疑,点点头。
他需要钱,一直都需要。
妹妹的书本费,家里的开销,母亲那个填不满的麻将窟窿……
酒精让血液流速加快,身体暖热,鹏飞的话语带着一种粗犷的、实实在在的诱惑力。
而且,他内心深处,迫切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来摆脱那种被否定、被轻易排除的无力感。
那种在油烟蒸腾、火光熊熊中实实在在挥洒汗水、靠手艺和力气立刻换来认可和报酬的方式,此刻对他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那种渴望如此强烈,几乎压过了所有的犹豫和疲惫。
几乎没怎么再思考,他端起那杯满是泡沫的啤酒,用力跟鹏飞碰了一下,杯子发出“铛”一声脆响,酒液飞溅出来:“行!飞哥,我去!”
“痛快!就知道你小子是条汉子!没给咱们铜锣巷的老爷们丢脸!”
鹏飞高兴得哈哈大笑,声音震得桌子上的盘子碗筷都嗡嗡作响,引得他媳妇从厨房探出头来笑骂了一句。
“明天凌晨四点,巷子口,准时等我车!咱们得早点出发,不然赶不上开摊!迟到一分钟我可不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