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别墅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入睡眠。宋应星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离去男人那张怒气冲冲的脸,秦珂紧绷的背影,以及那场未听全却明显激烈的争吵。
喉咙干得发紧,他索性起身,披上外套,轻声下楼去厨房倒水。
走廊只亮着几盏昏暗的夜灯,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万籁俱寂中,唯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到厨房门口时,一阵压抑而沉闷的咳嗽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咳嗽声是从书房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撕扯般的痛苦。
宋应星脚步一顿。这么晚了,是谁?他下意识地朝书房望去,发现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虚掩着,一道暖黄色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在昏暗的走廊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亮痕。
那咳嗽声显然是男性的,而且带着久咳之后的沙哑。管家李文渊的房间在另一侧,且老人家似乎从无这样的咳疾。
宋应星犹豫了一下。管家的告诫言犹在耳——“未经传唤,不得与秦先生直接接触。”他应该默默走开,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可是那咳嗽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重,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在寂静的深夜里听着格外令人揪心。宋应星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想起晚上秦珂几乎没动过的晚餐,想起他独自在书房时僵硬的背影,想起那场不愉快的争吵……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转,没有走向厨房,而是轻轻推开了厨房的门。
他记得下午炖了一盅冰糖雪梨,本是预备着明天早餐后润肺用的,此刻正好温在灶上。他小心地盛出一碗,清澈的汤水里沉着几块炖得晶莹剔透的梨肉,热气袅袅,带着淡淡的甜香。
端着这碗温热的梨汤,宋应星走到书房门外,心跳莫名地有些快。他深吸一口气,屈起手指,极轻地叩了三下门。
里面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一片死寂。
过了好几秒,才传来一声冰冷而警的:“谁?”
“先生,是我,宋应星。”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听到您似乎有些不舒服,炖了点梨汤,给您端上来。”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久到宋应星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回应,正准备放下碗离开时,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进来。”
宋应星轻轻推开门。
书房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愣。巨大的红木书桌上文件散乱,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房间里弥漫着浓重呛人的烟味,几乎盖过了书籍和皮革的味道。
秦珂没有坐在书桌后,而是就在窗边。轮椅背对着门口,面向着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夜空,将庭院里的景物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辉。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淡淡的青烟缭绕上升,将他略显单薄的背影笼罩得有些模糊不清,竟透出一种与他平日强势冷漠截然不同的……孤寂感。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秦珂并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
宋应星默默地将梨碗放在书桌一角空着的地方,轻声道:“先生,冰糖炖雪梨,润润喉会舒服些。”
“多事。”秦珂的声音依旧冷淡,但却没有往常那种锋利的敌意。
他终于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那碗清澈的汤水,烟雾模糊了他俊美的侧脸轮廓,“放着吧。”
“是。”宋应星应道,垂着眼准备退出去。
“等等。”就在他转身之际,秦珂忽然叫住了他。他掐灭了手中的烟,操纵轮椅转过身来,正面看向宋应星。
月光和台灯的光线交织在他脸上,能看出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依旧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晚上不睡觉,就在房子里乱逛?”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我下来喝水,听见您咳嗽。”宋应星老实地回答,没有多余的解释。
秦珂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然后,他伸手端起了那碗梨汤。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与温润的白瓷碗形成对比。
他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动作优雅,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宋应星垂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秦珂放下碗勺,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
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让宋应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不错。”
宋应星惊讶地抬起头,正好对上秦珂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深沉,但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和审视。
“甜度适中,梨肉火候刚好。”秦珂补充了一句,像是专业的美食评论家,但评价的对象只是一碗简单的冰糖雪梨。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高程度的褒奖了。
“……谢谢先生。”宋应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碗拿走吧。”秦珂挥了挥手,似乎又恢复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重新转向了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侧影。
宋应星上前拿起空碗:“您早点休息。”
当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时,身后再次传来秦珂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模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又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今天的晚餐,那道蒸鱼,柠檬汁滴了几滴?”
宋应星脚步停住,转过身,虽然疑惑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认真回答:“三滴,先生。是用针管滴在鱼鳃下方的位置,保证热气能带出香气但又不会过于酸涩。”
“嗯。”秦珂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仿佛只是确认了什么。
宋应星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将那浓重的烟味、清冷的月光和那个孤寂的身影关在了门后。
他站在走廊上,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今晚的秦珂,似乎和白天那个尖锐冷酷的大少爷有些不同。
试探与回应
第二天,宋应星照常准备早餐。因为昨晚的插曲,他特意多加了一小盏蜂蜜枇杷膏。
早餐被取走后,通话器罕见地没有立刻传来任何评价。直到午餐前,管家来到厨房,神色如常地递过一张纸条。
“秦先生下周的菜单有一些调整,这是新增的要求。”
宋应星接过纸条,上面是打印出来的几行字,列明了对几种食材的偏好和禁忌,比以往更加详细,甚至标注了希望的烹饪时间和温度范围。这不像是指令,更像是一份专业的交流?
最让他注意的是最后一行手写的小字,笔锋锐利,显然是秦珂的笔迹:“明晚的汤,可沿用昨夜梨汤配方,加倍。”
宋应星看着那张纸条,愣了片刻。这算是一种认可,还是一种新的、更苛刻的考验?
当晚,他更加精心地炖制了冰糖雪梨,严格把控着时间和火候。
梨汤送上去后,返回的空碗依旧干干净净。
从此之后,这种奇妙的“交流”似乎开始了。秦珂不再仅仅通过管家传达简短有时甚至是苛刻的指令,偶尔会留下类似的纸条,提出一些具体到近乎偏执的要求,或者对某道菜进行极其专业的点评。
宋应星开始尝试在严格的框架内进行微小的创新。如果秦珂指定了某种鱼,他会在被允许的调味方式内,尝试用不同的香草或柑橘类来提升风味层次。
他发现,只要逻辑清晰,风味平衡把握精准,秦珂大多会沉默地接受,甚至偶尔会在下一次的纸条上,看到对那种创新点的肯定。
他渐渐意识到,秦珂并非喜怒无常,他的挑剔背后有一套严密而苛刻的审美体系。一旦摸清了这套体系的规则,与他沟通反而变得简单起来——只需要达到甚至超越他那近乎变态的标准。
不速之客再临。
平静的日子过了大约两周。一个下午,宋应星正在试验一种新的酱汁,试图将巴厘岛带回的香料与秦珂偏爱的日式风味结合。
前厅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洪亮与压抑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左眼角有疤痕的男人!
“他怎么又来了?”宋应星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放慢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
这次似乎比上次更加急迫。李辉的声音拔得很高,带着明显的焦虑和压迫:“秦总!那份协议你今天必须签!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拥有天才味觉的秦珂了!”
秦珂的声音则听不太清,只能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压抑的氛围弥散。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被狠狠砸在了地上。
宋应星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打翻手边的酱汁碗。
紧接着,是李辉愤怒的咆哮:“好!好!你给我等着!我看你这破房子和你那破轮椅还能撑多久!”
沉重的脚步声,李辉冲冲地穿过前厅,开车离开。
别墅再次陷入死寂,但这种寂静却让人更加不安。
宋应星站在原地,心跳如鼓。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按照规矩,他只是个厨师。
几分钟后,管家李文渊面色凝重地快步走进厨房,他的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丝,但语气依旧竭力保持平稳:“宋先生,今晚的晚餐提前半小时。准备一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秦先生他……”宋应星忍不住开口,话问出一半又刹住了。
管家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做好你分内的事。”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宋应星压下心中的疑虑和一丝莫名的担忧,开始重新调整晚餐菜单。他将原本计划的一道口味较重的红酒炖牛肉换成了清淡的百合炒鸡片,汤品也换成了更温和的南瓜浓汤。
晚餐时分,当他将餐车推到餐厅门口时,发现来接手的不是管家,而是一位平时很少见到的年轻男护工。餐厅里的气氛比上次李辉来访后更加凝滞沉重。
护工很快将餐车推进去又推了出来,脸上的表情紧绷着。
“先生怎么样?”宋应星低声问了一句。
护工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推着餐车快步离开了。
那一晚,宋应星睡得很不踏实。梦里总是重复着摔门巨响和李辉威胁的话语——“我看你这破房子和你那破轮椅还能撑多久!”
半夜,他再次惊醒,下意识地望向书房的方向。那边一片漆黑寂静。
他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那个相貌平平、眼角带疤的男人,和他背后所代表的麻烦,像一片乌云,缓缓笼罩在这座华丽而冰冷的别墅上空。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秦珂,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宋应星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不由自主地担心起那位脾气恶劣、难以伺候的大少爷了。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