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回到了阔别数日的比赛现场。
巨大的摄影棚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食材混合的复杂气味。
晋级赛第二轮的气氛比之前任何一轮都要凝重。巨大的电子积分屏上,他的名字赫然排在第十五位,与第十名之间,隔着8分的鸿沟。
第一轮因秦珂受伤而被迫缺席,尽管主办方表示了“理解”,但积分制的残酷规则不会因此网开一面。
这一轮的主题菜品是“海参武昌鱼”,一道极考验火候与调味平衡的传统菜。对于排名靠后的他而言,仅仅规规矩矩地完成菜品,无异于坐等淘汰。
他必须改良,必须出新,必须在众多娴熟的选手中,让评委眼前一亮。
站在属于自己的料理台前,宋应星深吸一口气。现在,他需要的是专注。
他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闪回在秦家别墅厨房里的训练。秦珂那挑剔到极致的味蕾,对每一秒火候、每一丝调味变化的精准要求,近乎残酷地锤炼了他的基本功和对风味构建的理解。
“风味的层次或许可以利用火候和时间的差异去控制。”他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处理好的武昌鱼和发泡好的海参。
传统的做法,鱼肉与海参往往追求同步的软嫩或弹滑。但此刻,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他要让鱼肉和海参呈现出截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的口感。
他决定对武昌鱼采用先煎后蒸的复合技法。热锅冷油,鱼皮朝下,只听“刺啦”一声,白烟腾起,他精准地控制着时间和火力,力求鱼皮形成一层微焦酥脆的硬壳,锁住内部汁水,同时带来第一重脆韧的口感。随即转入蒸笼,精确计算时间,确保鱼肉最终达到刚刚断生的鲜嫩,与鱼皮形成鲜明对比。
而海参,他则反其道而行,用长时间低温慢煮的方式,使其内部达到极致的软糯,几乎入口即化,但表面却通过最后瞬间的高温炙烤,形成一层极薄极韧的“外衣”,带来与内部截然不同的微弹。
这便是口感的层次。
接下来是调味的巧思。
传统的浓油赤酱或许稳妥,但难以出彩。他回想起秦珂对糖那近乎艺术化的理解,并非为了单纯的甜,而是为了提鲜、中和、平衡,勾勒风味的轮廓。
“利用糖,加一点点调和。”他在心里暗道。
宋应星小心翼翼地熬制着一个复合酱汁,在以酱油、料酒为基础的同时,加入了极少量的冰糖。糖分在加热中转化,赋予了酱汁一种醇厚的光泽和圆润的底味,巧妙地平衡海参的微腥与鱼肉的清甜。
就在他专注调味时,评委席方向隐约传来几句吴侬软语的交谈,声音不大,却恰好飘进他耳中,让他心神微动。
“面对不同的食客,将调味进行调整,也是厨师的必修课。”
评委中显然有偏好清淡、追求本味鲜甜的江南籍人士。
他当机立断,在原本的酱汁基础上,又单独用小锅调制了一小份风味汁。减少了酱油的用量,增加了少量提鲜的蚝油和更凸显清甜味的蜂蜜,最后滴入几滴绍兴花雕酒,以酒香引出的复合鲜甜,更适合偏好江南风味的评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赛场内弥漫着各种食材烹制后的香气。
宋应星心无旁骛,每一个步骤都力求精准,仿佛秦珂那双深邃而挑剔的眼睛就在背后注视着,容不得半分差错。
装盘时,他摒弃了繁复的装饰,选用纯白的椭圆形深盘,将形态饱满、色泽红亮带脆边的武昌鱼置于中央,周围环绕着经过炙烤、光泽诱人的海参。
最后,他将两种不同风味的酱汁巧妙地淋在菜品的不同区域——浓郁的复合酱汁主要覆盖鱼肉和海参的一部分,而那份清甜的风味汁则如画家勾勒线条般,点缀在盘边与海参的另一侧,形成视觉和味觉的双重暗示。
当他的菜品被端上评委席时,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微微出汗。
几位评委依次品尝。一位吴侬软语口音的老先生,将沾着清甜风味汁的海参送入口中时,宋应星注意到他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随即又尝了一口鱼肉,细细品味着那脆皮与嫩肉交织的口感,以及底层那被糖微妙平衡过的酱香。
其他评委也露出了思索和欣赏的神情。他们对鱼肉外脆内嫩的层次,海参外韧内糯的对比,以及两种酱汁带来的不同风味导向,显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品尝完毕,评委们低声交换意见。
主持人接过评分卡,开始宣布本轮成绩。从第十名开始倒序公布。每一个名字念出,都让现场的气氛紧张一分。
第十名,不是他。
第九名,不是。
第八名……
第七名……
宋应星的心渐渐沉下。难道,他的尝试失败了?
直到——
“第五名,宋应星!”
现场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许多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第一轮缺席、第二轮却异军突起的年轻人身上。
宋应星怔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带着些许虚脱感的喜悦涌了上来。他成功了!不仅成功晋级,更是以第五名的优异成绩,直接挺进了决赛!
他站在聚光灯下,微微鞠躬。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再次闪过那栋别墅,那个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的背影。
此刻,宋应星站在属于自己的赛场上,凭借自己的能力赢得了晋级。
而那个赋予他这场“特训”的人,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正面对着一场更为复杂和隐晦的博弈。
别墅区
午后,一片沉寂,只有阳光在光洁的地板上缓慢移动。
这份宁静被门外传来的谈笑声打破。李文渊透过监控看去,不请自来的不仅有李琳玉,还有她的父亲李建明,以及——秦怀民。
三人由佣人引着,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进客厅,那熟稔自在的姿态,仿佛这里并非秦珂静养的私宅,而是某个可以随意造访的俱乐部。
“呵呵,怀民兄,您这眼光真是没得说,新能源这块蛋糕,咱们算是切对了!”李建明微微躬身,脸上堆满笑容,语气里的奉承毫不掩饰。
秦怀民摆摆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圆脸上是和煦的笑意:“建明你太客气了,合作共赢嘛。主要是琳玉这孩子乖巧懂事,我看着就喜欢,咱们两家能更进一步,那是再好不过。”
李琳玉今天打扮得更加精致,一身当季高定裙装,耳畔的钻石流苏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她听着长辈的话,脸上适时地泛起羞涩的红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楼梯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就在这时,电梯门“叮”一声轻响,缓缓打开。
秦珂坐在轮椅上,由李文渊推着,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依旧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与锐利,只是那锐利深处,沉淀着更深的疲惫和冷意。
客厅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秦怀民率先反应过来,脸上立刻换上关切备至的神情,几步迎上前:“小珂!你怎么下来了?身体好些了吗?叔叔最近忙,没来看你,心里一直惦记着。”
李建明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秦先生,您身体要紧,要多休息。”
李琳玉则轻声细语地唤了一声:“秦先生。”
秦珂的目光淡淡扫过三人,最后落在秦怀民脸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劳叔叔挂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平稳,“是好久没见叔叔了,叔叔最近可好?”
秦怀民哈哈一笑,顺势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姿态放松:“好,好得很!就是忙,都是为了集团的事。”他话锋一转,目光慈爱地看向李琳玉,“说起来,这次多亏了和李董事合作,项目进展顺利。琳玉这孩子也常来陪我说话,懂事又贴心,比我那个整天不见人影的儿子强多了。”
李建明立刻接口:“怀民兄您过奖了,小女不懂事,还要您多提点。”他看向秦珂,语气更加热络,“秦先生,琳玉她是真心佩服您的才华,回家总跟我们提起,说您学识渊博,让她受益匪浅。”
李琳玉适时地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声音柔得能滴出水:“秦先生别听我爸乱说,我只是很欣赏秦先生的见解。”
场面一时间显得异常“和谐”,充满了虚伪的温情和心照不宣的试探。
秦珂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似是而非的笑容始终挂着,没有扩大,也没有消失。
终于,秦怀民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小珂啊,你看,我们秦家和李家合作一直很愉快,如今在生意上更是紧密。李董事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琳玉又这么优秀懂事。”
他顿了顿,观察着秦珂的神色,见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便继续笑道:“咱们两家要是能亲上加亲,那岂不是美事一桩?你和琳玉年纪相仿,郎才女貌,若是能多接触接触,培养培养感情,我们做长辈的也就放心了。你觉得呢?”
话音落下,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建明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秦珂。李琳玉更是心跳如鼓,脸颊绯红,期待又忐忑地等待着回应。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轮椅上那个苍白而俊美的年轻人身上。
秦珂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无波,清晰地映照着在场三人各异的神态。
他没有看李琳玉,而是直视着秦怀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叔叔费心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欣赏这片刻的寂静带来的压力。
“我的身体情况,叔叔很清楚。”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现在谈这些,恐怕会耽误了李小姐。”
他没有明确拒绝,但话语里的疏离和潜台词,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李家父女脸上热切的笑容。
秦怀民脸上的和蔼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哎,你这孩子,就是太为别人着想。养好身体是关键,其他的来日方长嘛,不着急,不着急。”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