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踉跄地走出那条令他心悸的小巷,城市的霓虹灯光仿佛都带着一种冷漠的晕眩。
左臂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他右手的指节也因为格挡和握刀而有些擦伤和僵硬,但比起几乎抬不起来的左臂,这都不算什么。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看到了巷口不远处一家看起来颇为陈旧、招牌甚至有些闪烁的“便民旅馆”。
推开旅馆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陈旧地毯和烟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前台后面,一个头发花白、正打着瞌睡的老太太被惊醒,推了推老花镜,打量着他。
宋应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衣服沾了墙灰,可能还有脚印,头发凌乱,脸色想必也很难看,尤其是他下意识用右手托着的左臂。
“住店?”老太太的声音沙哑。
“嗯,单人间,最便宜的就行。”宋应星低声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
他拿出身份证,又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有些皱褶的钞票。
老太太登记的手顿了顿,又抬眼看了看他:“小伙子,跟人打架了?要不要紧?”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宋应星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
老太太没再多问,熟练地办好手续,递给他一把挂着塑料牌的老式钥匙:“308,楼梯上去左拐。热水晚上十点后停。”
“谢谢。”宋应星接过钥匙,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感稍微刺醒了他一些。
楼梯是水泥的,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回响。三楼走廊的灯光昏暗,地毯散发着更浓的霉味。
找到308房,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狭小而逼仄,一张单人床,一张掉漆的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陋的卫生间。墙壁有些泛黄,上面还有不明原因的污渍。
他反锁上门,链锁也仔细挂好,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身体一松懈,疼痛和疲惫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失而复得、沾了灰尘和脚印的布包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他艰难地脱下外套和毛衣。左小臂已经明显肿了起来,皮肤发烫,一片骇人的青紫色正在缓慢扩散,甚至能看到木棍击打留下的棱形痕迹。
他试着轻轻活动一下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
明天就是职业组的比赛报到日,后续很快就要开始高强度竞技。
颠勺、握刀、雕花、揉面……哪一样不需要一双稳定、灵活、有力的手?
一股比身体疼痛更深的绝望攫住了他。
历尽千辛万苦,刚刚看到一丝通往梦想的曙光,却就在转瞬间被拖入巷子,几乎被打入深渊。
他踉跄着走进卫生间,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和深重的忧虑。
脸上的细小擦伤也开始泛红。他避开左臂,用湿毛巾擦拭了一下身上其他被打到的地方,后背、肩膀、腹部。
没有买药,他从水龙头接了点自来水,烧开喝下,走到床边,几乎是摔坐下去。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小心地侧身躺下,尽量不压到左臂,蜷缩起来。
窗外,城市交通的噪音隐隐传来,隔壁房间似乎还有电视的声音。
但这些都仿佛隔着一层膜,变得模糊而遥远。世界缩小到这个散发着霉味的小房间,缩小到他这副疼痛的身体和无边无际的思绪里。
闭上眼睛,脑海中,下午发生的一幕幕,如同高清而残酷的电影,在他脑海里一帧一帧地、不受控制地循环放映。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尤其是木棍砸下来的那个瞬间,以及自己挥出小刀时那种冰冷和决绝。
他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刀锋划破皮肉的那种令人牙酸的阻滞感。
他猛地睁开眼,心跳如鼓,冷汗再次浸湿了额发。恐惧、愤怒、后怕、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对自己竟然动了刀的惊悸,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重新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能获得一点安全感。
身体很累,很痛,但大脑却异常亢奋,拒绝休息。
比赛、伤势、那些混混会不会再来报复、明天的报到该怎么办……无数问题像漩涡一样在他脑子里旋转。
时间在疼痛和焦虑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噪音渐渐平息,他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意识才终于模糊起来,沉入一种不安稳的、支离破碎的浅眠之中。
……
睡到半夜,宋应星被一阵极其难受的感觉惊醒。
喉咙里像着了火,干涩、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脑袋像是被塞满了石头,又沉又胀,昏昏沉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全身的关节都在发酸,忽冷忽热的感觉交替袭来。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大概是伤口引起的炎症,再加上惊吓、疲惫和秋夜寒气的侵袭,身体终于发出了强烈的抗议。
他渴得厉害,想爬起来倒水,但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左臂的疼痛变得更加钝重和弥漫。
他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陷在潮湿闷热的被褥里,发出痛苦的细微呻吟。
意识在半梦半醒的泥沼中浮沉。
就在他难受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迷迷糊糊中,他似乎感觉到……房间里有人。
谁?
他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
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床边,坐下了一个人,床榻微微下陷。
紧接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气息很特别,带着一种雨后山林般的微润和凉意,又隐隐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冷香,涌进他灼热的鼻腔,竟然奇迹般地缓解了喉咙的燥痛和头部的胀痛,让他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努力想看清,但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轮廓。仿佛那个人影本身就被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隔绝了窥探。
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那触感舒适得让他几乎喟叹出声。
然后,一块冰凉湿润的东西被敷在了他的额头。突如其来的凉意刺激,他肌肉微微一颤,但随之而来的安抚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一股力量托起。
杯沿凑到了他的唇边,他本能地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地吞咽了几口。
温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
随后,几粒微小的、带着淡淡苦味的药片被送入他的口中,又被喂了几口水送服下去。
整个过程迅速,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温柔,让他有点眷恋。
宋应星在药力的作用下,陷入了深层的睡梦之中,额上的冰凉感和那缕若有若无的冷香,成了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知。
……
天光透过老旧窗帘的缝隙,照射在宋应星的脸上。
他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意识回笼的第一时间,是痛觉。
喉咙依然有些干,但不再是昨晚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头虽然还有些沉,但已经不胀痛了。最明显的是,身上那种忽冷忽热的酸软感基本消失了,额头上是一片正常的体温,甚至微微有点汗湿。
他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牵扯到了左臂,依然传来痛感,但似乎没有昨夜睡前那么难以忍受?
他低头检查,手臂淤青依然存在,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从手肘蔓延到手腕,肿胀也还有,但确实消退了一些。
至少手指活动时,那钻心的刺痛减轻了许多,变成了可以忍受的钝痛。
他环顾四周,下床查看是否有来人的痕迹。
房间和他昨晚入住时一模一样。反锁的门依旧反锁着,链锁也好好地挂着。布包安静地放在床头柜上。除了他自己的异常。
仿佛昨夜那迷迷糊糊中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高烧产生的幻觉。
是梦吗?
可是,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鼻腔里那缕极淡的、雨后山林般的冷香,仿佛也还未完全散去。还有那被喂下去的药和水,那种真实的感觉……
不是梦!
就在他对着手臂的淤青发呆,试图理清脑中混乱的思绪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应星!宋应星!开门!是哥我!”门外传来鹏飞那熟悉的大嗓门。
宋应星心里一动,难道是鹏飞昨晚来了?他赶紧下床,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鹏飞提着一袋包子和豆浆,风风火火地就要进来。
刚一照面,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眼睛猛地瞪大,盯着宋应星脸上的擦伤和那明显不自然垂着的左臂。
“我艹!”鹏飞直接把早餐扔在桌上,一步跨到宋应星面前,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这他妈怎么回事?!谁干的?!哪个王八蛋把你打成这样?!”
他气得脸都红了,围着宋应星转了一圈,看着他的伤,一副恨不得立刻去找人拼命的架势。
“快告诉哥!妈的,反了天了!在哪儿出的事?什么时候?老子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宋应星看着鹏飞这副炸毛的样子,到嘴边的那句“昨晚是不是你照顾我”的问话,一下子被堵了回去。
鹏飞的反应不像假的。如果是他做的,他不会是这样的震惊和愤怒。
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没事,鹏哥,就是……昨晚回来不小心摔了一跤。”宋应星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
那些混混,那个叫虞书常的,他们威胁要他的比赛名额,这事透着蹊跷,他不想把豪爽直率的鹏飞也牵扯进来。
“放屁!你当哥傻啊?这能是摔的?这明显是被人打的!”鹏飞根本不信,又急又气,“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不是因为比赛的事?”
宋应星心里一暖,但还是摇摇头,勉强笑了笑:“真没事,鹏哥。就是一点小伤,不影响。”
他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鹏飞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显然不信,但看宋应星不肯说,只好暂时按捺下火气,没好气地说:“废话!今天不是能查对手名单了吗?说好了一起研究的!谁知道你小子搞成这副德行!”
他叹了口气,把桌上的早餐推过去:“赶紧的,先吃点东西!看着你就来气!”
宋应星接过豆浆,吸管戳进去,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带来一丝暖意。
他看着鹏飞依旧气鼓鼓的样子,心中那份关于昨夜的神秘疑惑,只能暂时深深地压回心底。
那个神秘人,不是鹏飞。那会是谁?
“对了,”鹏飞一拍脑袋,像是才想起来,从随身带来的一个旧电脑包里掏出一台半新的笔记本电脑,“喏,给你借来了。我就知道你这穷小子没这玩意儿。赶紧的,吃完咱们就上网瞅瞅,看看这次都是哪些牛鬼蛇神!”
有了电脑,宋应星的精神也振奋了一些。无论如何,比赛还要继续。
他三两口吃完包子,和鹏飞一起坐到书桌前。
“官网……美篇……公众号……”宋应星低声念着昨天记下的词汇。
鹏飞一边操作一边嘟囔:“这帮子比赛组委会,就会搞这些花里胡哨的,直接贴个大红榜不就完了……找到了!”
本地美食协会的公众号最新推送,赫然就是“本届厨艺大赛职业组入围名单及团队简介”。
名单很长,后面附着简单的简介:姓名、所属单位、曾获荣誉。
鹏飞一边滚动鼠标一边咂嘴:“啧啧,看看,鸿宾楼的主厨、明珠大酒店的二灶、还有最近挺火的那个私房菜浣花居的老板也来了!哎哟,还有几个是省里拿过奖的,高手如云啊应星!”
宋应星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又一个名字,默默记着他们的身份和擅长的菜系。这些都是他即将面对的对手,每一个都拥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名单快要到底部时,一个名字和简介跳入了他的眼帘。
【虞书常】
【所属单位:自由职业(原鲜味坊厨师)】
【曾获荣誉:无】
虞书常!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宋应星!
竟然是他。
“怎么了?”鹏飞察觉到他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虞书常?这谁啊?没听过。自由职业?原鲜味坊?那不就是个街边小馆子吗?这种也能进职业组?是不是搞错了?”
鹏飞絮絮叨叨的评论在宋应星耳边变得模糊。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愤怒过后,一种冰冷的、更加坚定的东西沉淀下来。
“鹏哥,”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电脑……能放我这几天吗?”
“啊?行啊,没问题,我跟哥们说好了,借你用到比赛完。”鹏飞爽快答应,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没事?脸色怎么又难看了?”
“没事。”宋应星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我只是更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