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的影子和着男人的身影一齐压下,慕雪盈退后两步,抬头,对上韩愿修长上扬的眼梢。
他生得俊美,行事又潇洒倜傥,在京中素有玉郎之称,今年秋闱高中解元后更是名声大噪,都道他会像当年韩湛一样夺得会元,甚至三元及第也极有可能。
但此时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却带着愠怒瞪着她:“慕雪盈,昨日你冲撞了母亲,母亲罚你也是天经地义,你为何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弄得家宅不宁?”
慕雪盈又退开两步,这样疾言厉色地训斥她的韩愿,让她觉得陌生。八年前韩永昌外放到她老家丹城做同知,因为仰慕父亲慕泓的才学,时常登门拜访,她也因此认识了韩愿,又定下婚约。
韩愿小她一岁,那时候刚满十岁,性情开朗,笑起来眉眼弯弯,时常唤着姐姐,与她一道读书制香。
“亏得鸾妹妹给你求情,又亏得母亲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韩愿见她不说话,语气越来越严厉,“你不老老实实领罚,又到处乱跑什么?”
所以这些事,是吴鸾告诉他的?慕雪盈思忖着:“随母亲去给老太太请安,刚回来。”
韩愿脸色稍霁,点了点头:“晨昏定省原是你分内该当的事,以后你勤谨着些,好生服侍老太太和太太,再敢挑唆是非,我一定不轻饶你!”
他转身要走,慕雪盈连忙拦住:“我师兄怎么样了?”
父亲的得意门生,她的师兄傅玉成也参加了今科秋闱,刚出考场便出首了同科考生徐疏舞弊,不想一番审理之后,傅玉成反而被认定是舞弊案主谋,慕泓也因此受了牵连,问了连坐之罪,公差和徐家人三天两头上门骚扰,她一个孤女无法立足,不得不离开丹城,投奔韩家。
听说傅玉成受了几番大刑,依旧不肯认罪,此案迟迟没有结果,皇帝因此下诏改由韩湛主审。那时候她刚刚进京,跟韩湛根本搭不上话,也只能求唯一熟悉的韩愿帮忙打听消息。
韩愿停住步子,回头看她:“从大理寺狱转去了都尉司,还没招供。”
慕雪盈追问着:“你能不能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墙头漏下一两丝日光,照着她雪肤红唇,莲瓣也似的眼眸,她眉头微蹙,萦绕不散的忧愁,韩愿心里蓦地一阵不痛快。
他打听过的,傅玉成父母早亡,这些年大半时间都待在慕家,亲近如同一家人。这次慕雪盈进京,见到他的第一面便向他打听傅玉成的情况,如今又几次三番,求他保住傅玉成的性命。
这般牵挂,难道真的只是普通师兄妹?韩愿沉着脸:“慕雪盈,我兄长当世英杰,金尊玉贵的人,你既不择手段嫁给了他,以后就要守好你的本分,要是胆敢给我兄长抹黑,我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慕雪盈怔了下,有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脸,然而此时还有求于他,便也没有反驳。
在韩愿看来,却觉得她是心虚,心里越来越不痛快。小时候他并非不喜欢与她一起玩耍,她温柔,聪慧,爽朗,跟他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可时移势迁,现在的她狡诈、势利,只让他觉得厌恶。
若非她嫁了自己最敬重的兄长,若非他还有事问她,他绝不会再理她:“放鹤先生有消息了吗?”
放鹤先生,据说是慕泓的关门弟子,年纪不大就已尽传慕泓衣钵,尤其擅长科举文章,点评历届墨卷无不鞭辟入里,丹城的读书人都将放鹤先生点评过的文章奉为圭臬,反复研读,韩愿也曾读过,深感折服,早就想要结交。
这次舞弊案,放鹤先生也受了牵连,只是公差翻遍了丹城也没能找到人,至今还在通缉。韩愿怕人听见,向慕雪盈凑近些,低了头悄声说道:“我愿助他脱困。”
一缕幽远的香气随着他的动作无声无息围拢,是他惯用的荀令香①,当年她教他制的。慕雪盈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顿了顿:“我也没有他的消息。”
许久,韩愿带着点烦躁摆摆手:“罢了,若是你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他转身离去,慕雪盈折向另外的方向。
以傅玉成的才学人品,绝不可能舞弊,此案必有内情。傅玉成身为舞弊案的重要人证,却被酷刑折磨得险些丧命,看上去更像是杀人灭口——也许皇帝也是要防着那些人动手,所以才改由韩湛主审。
她虽求了韩愿保全傅玉成,但心里却很清楚,韩愿无官无职,根本没有这个能力,要想保住性命进而翻案,还得靠韩湛。须得尽快取得韩湛的信任。
拣完佛豆已经是午后,云歌扶着她回房,一边摆饭,一边悄声说道:“我打听过了,刘庆的娘是内厨房的管事刘妈妈,我正在法子跟她走得近些。”
大家族里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就连丫鬟仆妇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必须摸清楚了趋利避害,才能站稳脚跟。所以刚到韩家时慕雪盈便吩咐她打探各院仆从的来历派系,只不过从前主要围绕着韩愿,如今却换成了韩湛。
慕雪盈点点头。刘庆是韩湛身边头一个得用的家人,若能与他家交好,自然没有坏处。“若是需要用钱,就跟我说。”
“到时候再说吧,”云歌知道她手头也不宽裕,从丹城逃出来时走得急,只带了最要紧的东西,到韩家后黎氏还从不曾给过月钱,“还有件事,听说姑爷大前天去看过钱妈妈。”
钱妈妈是韩湛的乳母,之前管着韩湛的院子,上次她和韩湛的事情之后,黎氏责怪钱妈妈门户看得不严,撵了出去。慕雪盈打开钱箱取了块碎银:“买些补品替我送过去,就说我得了空就去看她。”
韩湛那么忙,却还抽出时间亲身去探望钱妈妈,那就必定跟钱妈妈十分亲厚,她既要亲近韩湛,就必须跟钱妈妈处好关系。
“是。”云歌接过来袖好,看她饭吃得急,忙道,“姑娘慢点吃,别噎着了,太太这会子还在西府没回来,今儿下午应该没事了。”
“吃完了还得过去,”慕雪盈飞快吃完,漱了漱口,“太太还在呢,没有婆婆在忙,媳妇躲懒不去的道理。”
她倒不是怕黎氏挑刺,反正不管她怎么做,黎氏都不会满意,但她不能让韩老太太和蒋氏挑出错处,要想在韩家立足,这两个人,尤其是韩老太太,她得努力争取。
“姑娘也太辛苦了,”云歌想着逃出丹城的艰难,想着黎氏的刁难和韩家上下的白眼,喉咙有些发哽,“没想到竟然这么难。”
“再难的事只要去做,总会有个结果。”慕雪盈笑着起身,“傻丫头,有这个功夫感伤,还不如想想怎么跟刘妈妈亲近。”
云歌见她笑得灿烂,心里的苦闷不觉也消散了大半:“姑娘说的对,只要去做,没有做不到的!”
没有做不到的吗?可眼下艰难险阻,连她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慕雪盈摇摇头:“尽人事,知天命吧。”
这天下午慕雪盈便和黎氏在西府服侍,一直到吃过晚饭,韩老太太才松口让她们回去。
黎氏头晕眼花,浑身酸疼,有心想坐轿子,又怕韩老太太挑理,也只得强撑着往回走。一整天精神紧绷,既要看韩老太太的脸色,又要端茶递水,捏肩捶背,比拉磨的驴都累,全都是慕雪盈害的。
在西府不敢发火,等踏进东府地界,立刻便对着慕雪盈发作起来:“没孝心的东西,那是你太婆婆,不想着好好伺候,尽指着我做婆婆的替你干活!”
“儿媳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老太太的喜好,今天多亏母亲言传身教,”慕雪盈一句也不曾辩驳,恭顺着说道,“今后儿媳一定学着母亲,好好服侍老太太。”
又是挑不出毛病的回答,又是重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黎氏气得几乎呕血,恶狠狠说道:“行行行,活都是我干的,好听话都是你说的,没孝心的东西,让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你?还不快滚!”
“是,”慕雪盈福了一福,“那么母亲早些歇息,儿媳告退。”
她果然走了,黎氏气呼呼地正往回走,忽地一愣。她说今后还要学着服侍,难不成明天还要逼着她去西府伺候韩老太太?
那可真是要死人了!
慕雪盈没有回房,去厨房亲手做了几样细巧点心,又拿银铫子文火慢炖了一铫燕窝。
昨夜韩湛先去的书房,然后才回房,她猜他有夜间办公的习惯。这情形对她来说并不是好事,如果韩湛总是这么忙,她根本没有机会跟他亲近。
不过,机会也可以自己制造。
一更过半,韩湛匆匆进门。
今天重新提审了相关人犯,疑点越来越多,若不是皇帝命人催促他回府,今天他也没打算回来。
心里想着事,脚下便不由自主走去了书房,将此前的口供和笔录找出来,从头再看一遍。
最早的口供和笔录是丹城州衙做的,在乡试结束当天。傅玉成前脚出了贡院,后脚便进了州衙,出首同科考生,他曾经的好友徐疏在开考之前就拿到了考题,科场舞弊。
科场舞弊乃是重罪,刺史不敢怠慢,立刻收押相关人员,又上报朝廷,随后礼部和大理寺派人将所有涉案人员押解进京,进一步审理。
案情在这时候反转,傅玉成由出首者,变成了舞弊案的主谋。
韩湛仔细核对着丹城的卷宗,漆黑长眉皱了起来。
“大人,”刘庆上前回禀,“夫人过来送宵夜。”
韩湛顿了顿。
院里。
慕雪盈来到阶前,侍卫上前拦住:“夫人请留步,没有大人的话,任何人不得进书房。”
慕雪盈抬头,看见窗纸上韩湛修长的身影。
注释:荀令香,荀令即荀彧,喜爱熏香,行坐之处异香数日不散,后世因此制香,取名荀令香。
下一章明天上午九点发,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都是这个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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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