麖的双角刺进失去了很多龙鳞的山神身上,腐尸的气味翻滚着冰蓝色的血肉,瓢泼一般从高处砸在地面上。
山神暴怒,腾起翅膀毫不留情将麖撕裂在鸟爪之下,麖还来不及挣扎一下,就已经血洒长空。
它的嘴角诡异的露出了一丝笑。
仿佛神魂正从被撕裂的身体里祭出。
范原不过略一思索,立刻对淮柔道:“鬼皮伞!杀麖魂!快!”
鬼皮伞化成利刃向麖射去——然而到底迟了。只见麖魂从麖破碎的身体里面脱身而出,像一抹黑色的游云一般,倏忽间窜进了山神的头中。
碧绿的璋玉冲天而起,化成密密麻麻的光网,鬼皮伞被牢牢阻挡在光网之外。
山神的身体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接着转头来,眼神迟滞了一瞬,接着便闪过麖身上那种算计的神色,化成一个黑袍老者,张手一抓,将碧绿的丝网合拢在手里,化作一串璋玉,躺在他的掌心。
鬼皮伞顾忌山神,不敢轻易动作。
黑袍老者转过身来。
是那个念咒的老人!原来老人就是麖,山神从一开始就走进了麖的算计之中。
麖的眼睛透过虚空,直面他们藏身的地方。
“他发现了。”范原低声道。
淮柔同时唤回鬼皮伞,张手抓住范原的衣袖和纪无妖的后领,脚尖一点急速踩在鬼皮伞上急速往后退。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拥有麖魂的山神,一踏步就是一招大象无形,他布满老褶的脸霎时贴在了淮柔面前。
那是一张何等扭曲的脸!
似有两个人用力厮打着,彼此倾轧着,但比起邪恶来麖到底是行家,山神大人只有不懂的份,整个躯体都由麖主宰了。
淮柔被恶心到了,下意识的从脖子上一捞,一柄小木剑就朝着麖的脸扎去。
麖何等迅敏,未及风声起,头一偏,就躲过了这次攻击。
然而范原在他将头偏过来的同时,贴上了一张符咒。
麖脸上的邪恶之气仿佛沸腾了一般,霎时冒出了青烟,巨大的燎泡在脸上迅速浮起。
呜呜咽咽的笛声响起,麖几乎跌下云层,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畅快一会儿痛苦至极,十分狰狞可怖。
纪无妖的笛声不断,范原低声道:“快走。”
淮柔脚下一踩,三人直接略向千里之外。
“和麖恐怕还有一场正面交锋,不杀了他,我们出不去。”范原道。
“这个老怪物!”淮柔咬牙,“在天虞城杀人的一定是麖,不是鸟身龙首神!”
“时间日久,神魂倾轧,”范原微微摇了摇头,“是彼是此,难以断言。”
“我看从一开始就是麖策划的,”淮柔把那天进入这个世界的事情对他们说了,“连璋玉也是个邪物!”
范原沉吟了半晌,道:“进入这个世界,应当是山神大人的意志,否则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纪无妖也点点头。
“所以山神大人应当是想让我们进来做些什么?帮他杀了这只麖?可是在这虚幻的世界,我们要怎样去杀?”淮柔问。
“不一定真的虚幻。”纪无妖小声说。
范原向纪无妖露出了一丝笑,接着对淮柔说:“不错,至少我们三个人的神魂就是真实的,还有那只麖。”
淮柔一拍手,“对,你说的没错。我看是山神大人最终一定打败了麖,把他牢牢锁在了自己的神魂当中,所以这么多年,它也一直都以山神大人的身份存在着,直到最近这几个月。”
范原点点头,“恐怕是有什么东西强化的麖的神魂,以至于山神大人忽然不能控制。”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纪无妖小声问:“原哥,我们先在要怎么杀麖?我看他很厉害。”
淮柔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纪牙牙,我看你是有点分不清情况,这最厉害的人明明是我,做什么跑去问范原?”
纪无妖闹了个大红脸,也不同她拌嘴,只是又结巴起来,更小声的问范原:“原哥……”
范原似乎有点忍俊不禁,虚拢着拳头咳嗽了一声,道:“江淮柔,你不要为难牙牙。”
淮柔对范原只有投降的份,身体不受她的大脑控制,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忍不住摊手,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对策,淮柔忽然一竖耳朵,道:“来了。”
果然,下一刻,麖就阴沉着脸站在了他们身前。
“等一下,麖先生。”淮柔清了清嗓子,走出去道。
麖显然没想到这一茬,按他的想法是直接把这几个蝼蚁碾压在手掌心下的。
但寂寞长久,即使是蝼蚁,陪自己在这千年不变的地方逗逗趣儿,也是挺不错的。
于是他就没有打断。
“您生活在这里,寿命几乎与天同齐,但没有族众的地方,想来您也是寂寞的,您说对吧?”
麖不置可否。
淮柔继续道:“现在呢,我有一个办法。”她眨了眨眼睛,特意卖了个关子。
麖果然长期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脑子都秀逗了,干脆利落的进了套:“什么办法?”
“您无非就是想出去见见您的父老乡亲。”淮柔肯定的说:“要不这样,我可以帮您实现这个愿望。我是地府关系户,老鬼王十分卖我的面子,倒时候只要我打一声招呼,地府的大人保管为您敞开,亲戚朋友随便见,您看如何?”
“小丫头片子嘴皮倒挺利索。”麖冷笑一声,“可惜天地间唯我一麖,何来亲戚朋友之说?”
“那可不一定,”淮柔道:“我出来的时候地府里就还有两只麖,会不会是你的父母呢?”
麖长着水泡的脸诡异的皱了皱,“你们鬼是不是都这样精于算计油嘴滑舌?”
“我们鬼?”淮柔准确的抓住了重点,却向另一个话题进军:“您不能这样说,这样说我可太亏啦——我可还没跟您说我的条件呢!”
“说来听听,小丫头。”
“条件就是——”淮柔诡笑了一下,夜色里忽然传来一阵说不出渗人的笛声,她的脸第一次像一只真正的鬼:“你去死——”她耳畔的鬼皮伞张开,伞面背对着麖,那伞骨忽然化作利箭,破开森林的枝叶,倒飞着向麖射去。
麖似乎早有所觉,在笛声下动作竟不见半分迟滞,径直朝淮柔抓去。
伞骨化作密不透风的剑刃,将麖团团围住。
而鬼皮伞却还稳稳张在淮柔的面前,似乎伞骨并未飞出去。麖似乎在喘息,喘息微弱。
下一瞬,伞骨根根尽断,麖满脸肃杀,一步一步走到淮柔面前。
笛声戛然而止,一声闷哼传来。
麖朝着那个方向一抬手——
鬼皮伞里传出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叫骂声、尖嚎声、大笑声、诡笑声,不一而足。
淮柔款款移开遮面的鬼皮伞,露出一张绝色的脸,嘴角绽开,露出一朵笑靥如花。
麖抬起的手抽搐起来,向被天雷击中一般,神经质的抖动着。
来自地狱的声音不绝于耳,女人的笑脸似鬼魂招展。
麖全身都剧烈的抖动着,四面八方的嘈杂犹如跗骨之蛆,每一寸皮肤都尽数炸开,炸成一朵朵女人嘴角的笑。
麖踉跄的从地上站起来,忽然一伸手,准确无误的掐住了淮柔的脖子。
鬼皮伞呜咽着逃窜。
他目眦尽裂的脸近在咫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然而抖动的手指却无比坚硬,指节一动——
一把漆黑的刀从麖的前胸穿出,手力泄了。
鬼皮伞从天而降,这时候才像没有了骨头似的,整个伞面将麖牢牢裹住,严丝合缝的吸附着、吸附着。
范原拔出长刀,与淮柔的眼睛隔着血腥对视。
倏忽间风声凛冽,夜色急速在他们身后褪去,鬼皮伞不只是兴奋还是惧怕,寸寸颤抖着。
三个人跌倒在漆黑的祭祀台。
此时天光大盛,古老的山神睁开疲惫的眼睛,沉沉看着他们,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淮柔几乎要一跃而起,然后大腿上的疼痛几乎致命,她再度跌下去。
一缕白色的灵缘缓缓现出,山神大人巨大的身体横亘在断井颓垣上,山体的坍塌是不可逆的,而为保住他们三人的性命,山神将他们强行拉入自己的神魂当中,剧烈的冲击波和长久的搏斗,使得这古老的山神再也无法守护自己的招摇山脉。
他用最后的余温,缓缓的闭上眼睛。
灵缘线隐匿在淮柔的手腕上。
“这……”淮柔无措的左右看看范原和纪无妖,“我也没帮上他什么忙啊。”
两人的身体都受了伤,沉默的没有说话。
淮柔也沉默了,没多久,她黯然道:“没想过,尽职尽责守护人类,最后却死于非命。”她嘴角勾出一抹涩然:“也没想过,灵缘在这样的情况下得来。”
纪无妖细细的把怀中碎成粉末的短笛兜起来,晃了晃,然后独自从石头旁边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远处衣角和淮柔缠在一起的范原,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才道:“走吧,看看那位梁构先生,到底有什么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