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事儿,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搔首弄姿地走在沉萍儿前面的,正是衙役们口中的小兰。看她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沉萍儿立刻明白了,这位姑娘定是把自己当成了对她有意的“俏公子”。也难怪,沉萍儿虽然女装打扮甚少露面,但她的男装在祁州街头可是小有名气。她本就长得秀美,虽然不能称得上沉鱼落雁,却绝对能在祁州的美貌榜单上名列前茅。她常年在染坊里露面,早已引起了邻里街坊的注意,大家纷纷打听这位俊俏的新伙计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每当被问到,沉老爷总是笑而不语,只说是远房亲戚。
走在前面的小兰摇摆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俏公子”搭话,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道:“你是沉氏染坊的吧?”
这话一出,沉萍儿心里一惊,正要开口解释,便听小兰接着说道:“说来还真巧,我这个月去过你们染坊几次,见到过你呢。”她笑得妩媚,那笑声中的谄媚让沉萍儿不禁背脊发凉。
“哦,原来如此,在下刚到染坊不久,还不太熟悉姑娘,还请多多担待。”沉萍儿低头作揖,心里却暗暗盘算着如何摆脱这尴尬局面。
“不怨你,我最近确实去得多了,全是因为府里的喜事。”小兰继续上下打量面前这位“俏公子”,目光毫不避讳。
“哦,真是恭喜姑娘了!看来府里也少不了你辛苦操劳啊。”沉萍儿被小兰盯得有些不自在,赶忙再次作揖,想以礼貌脱身。
“呵呵,这位小哥还真会说话!我不过是个下人,跑腿是我的本分,不过这次可真是跑断了腿。你有所不知,我那位主子性情可真古怪……”小兰声音忽然压低,左右看了一眼,继续道:“为了给她置办称心如意的布料,我把镇上所有的染坊都跑遍了,可没有一块能让她满意。成婚这么久了,她还穿着成婚前的衣服,老爷看了很不高兴,觉得我们下人没本事。”
沉萍儿心生疑惑,追问道:“成婚前的衣服有什么不妥吗?为何你们老爷会不乐意?”
小兰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声音再次压低:“因为那是一套孝服!”
沉萍儿心中一惊,忙不迭地道:“原来如此,姑娘辛苦了。”
“唉,谁说不是呢!好了,我得继续跑差事了,不与你多说了,我们后会有期。”小兰抛了个媚眼,转身快步离开。
沉萍儿怔立片刻,看着小兰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脑海中那些零散的线索慢慢开始连成一条线。
接下来的几日,沉萍儿一反常态,显得格外安静。沉老爷偶尔路过书房,看见女儿埋首书卷,心中略微宽慰。
“也许她只是随口一说,我倒是当真了。”他摇头笑了笑,心里不再那么紧张。
恰巧沉夫人经过,见丈夫在书房外徘徊,拉他到一旁问道:“老爷,你觉得萍儿这几天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猜,可能是在比赛的事上碰了钉子。其实这样也好,我本就不想参与这等争斗,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未尝不是好事。生意足够维持家里的开销,至于她的嫁妆嘛……她还小呢,我还有时间!”
沉夫人挑眉打趣道:“那你可得多努力了!女孩子转眼就长大,万一如意郎君找好了,嫁妆没攒够,岂不是要委屈了咱们的萍儿?”
沉老爷一听脸色微变,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什么如意郎君!休与我提这事,我不爱听。她还小!我这几年多赚些,定要给她攒出个小金山!”
沉夫人佯嗔道:“哎呀,女儿果真是爹爹的心尖肉。你怎么娶我的时候,连个金元宝都没有啊?”虽然话语酸酸的,但沉夫人心里却甜得很,看着丈夫如此疼爱女儿,她心里也宽慰不少。
回到书房,沉萍儿这几日也没闲着。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为将脑海中的信息理清楚。
“不爱金银珠宝,那定非是贪图富贵之人。可为何会选择嫁与县令,而且是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老头子?将《百马图》视如珍宝,喜欢用羊奶敷脸。这羊奶,我连闻一下都会觉得不适,她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在关内,我从未听过用羊奶敷面的传统,这种方法倒像是自己在某本书中看到的……”
沉萍儿立即从书架上找出了一堆书,开始快速地翻阅。
“《天竺志》,不是这个……”
“《吐蕃国志》,也不是这个……”
终于,她从书架上翻出了一本《边塞方志》,“对!就是这个!”她兴奋地拍了拍书页。以前她不懂爹书房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志,如今才体会到这些书的妙处。
沉萍儿将《边塞方志》仔仔细细地翻了两遍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县令的四夫人来自边塞无疑,这样就应证了衙役所说的,她来自外地的说法。边塞幅员辽阔,地域宽广,多以游牧为生。在他们眼中,牛羊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宝贝,我们所厌弃的,却是他们视为珍宝的,因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四夫人会喜欢《百马图》,喜欢拿羊奶敷面;还有就是她出嫁前穿的那身白衣,其实也并非是孝服,而是当地传统的喜服,象征着新娘子的洁白无暇。
如此一来,四夫人一系列奇怪的行为,都说得通了。
十日期限已到,沉萍儿跟随着父亲一起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外被来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来是想瞻仰一下县令新纳的姨太太的尊容,二来是想看看究竟哪家染坊能入得了这位夫人的法眼。沉萍儿带着自家的铺料,和其他六人一字排开站在了大堂之上。张县令坐在正中央,一旁坐着一身白衣的四姨太。
四姨太果真如衙役所说,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美人,一时让沉萍儿都看的目瞪口呆。美虽美,只是浑身散发的气场,宛若一座遥不可及的冰山,让人不寒而栗。
“夫人,要开始了吗?”张县令柔声问道,看到夫人微微点头后,便让小兰揭开托盘上的红布。
小兰当即走上前来,向座上二人轻轻作揖后,走到了堂中七个人的面前。
她行云流水般依次掀开了前面七人手中托盘上的红布,到沉萍儿时仍不忘冲她莞尔一笑,弄得沉萍儿又是一身鸡皮疙。
红布一掀,四下一片哗然。
不得不说,染坊们都牟足了劲,准备在此次比赛中拔得头筹。前六个染坊所进献上的布料,清一色的明艳动人,有的红似骄阳,有的金如秋枫,有的绿如翠竹…… 竟还有一个,不知怎么想的,做了一方玄色的。
四夫人的目光一一扫过了前面六个托盘,最终在第七个托盘的位置停住了。张县令的眼睛从始至终都一直追随着身旁的四夫人,她的这一个小小停顿,便让张县令心领神会,不必她亲自张口,便对堂下的几人道:“其他人都退下吧,最后一位,白色的那个,留下!”
“啊!是沉氏染坊吗?!怎么会是他们?张县令的夫人点了白色那块,我没听错吧?!”
“对啊,这新婚燕尔的,怎么选了个白色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道。
片刻后,众人被衙役驱散,只剩下沉萍儿和父亲二人留在堂内。
沉老爷的脸色不太好看,一旁的沉萍儿却一脸兴奋,悄悄地拉了一下父亲的衣角道:“爹,如何?我没骗你吧,我说过,我们定能拔得头筹,没说错吧?”沉老爷只是温柔的看了眼一女儿,没有多说。
“沉老爷,老爷问这布是谁染的?可否带来府上一叙?”丫鬟小兰此时突然开口。
“回禀大人,不必麻烦,这块布正是小人染的。”未等父亲开口,沉萍儿抢先一步回答道。
四夫人冲小兰耳语了一阵,沉萍儿便被带去了堂后的一间偏房。
小兰将人带入房间后,便退了出去,只留四夫人和沉萍儿两人留在房间里。
“来吧,把你的布打开,让我看看。”四夫人操着明显的外地口音对沉萍儿说。
沉萍儿将手中的布料慢慢延展开来,原本被叠在最上面的那一小块白色竟在整块布打开后变成了一朵白云的形状,这样的白云还有几块,白云之下是淡蓝色天空,淡蓝色的天空之下是淡绿色的草地。沉萍儿竟将一块布一分为二,染成了浅绿和浅蓝两种颜色,而浅蓝色的那一段用扎染的方式,做出了片片白云的形状,手法纯熟,过渡自然,宛如一幅塞外风光图。
“你,如何想到的?”四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看着沉萍儿的那双眼睛,忽明忽暗。
“恕在下无礼,在此之前,我曾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夫人的传闻,因此斗胆猜测您来自边塞。我猜想您一定是想念家乡,才会对《百马图》珍爱有加,才会喜爱羊奶,才会舍不得褪去您家乡的婚服。因此我便想到了给您染一快这样的布……”
然而,四夫人的目光渐渐冰冷下来,她打断了沉萍儿的解释,冷冷道:“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来自边塞,可你错了一件事。”她顿了顿,声音如寒风般凛冽,“我身上穿的,的确是孝服。”
沉萍儿分明感觉脚底软了一下,她重新站好后追问道:“夫人,你说……你说你身上这件是真的孝服?!”
“你为何要多管闲事!!”未等沉萍儿反应,白衣女子忽然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手中的布扯了过来,狠狠地丢在了地上。
“你可知,当我看到你捧着的白色,我心中有多么欢喜?……可你偏偏自作聪明!你觉得,我为何不愿意褪去这一身白色?!我离开了家乡,失去了亲人,而我这一身孝服便是我与亲人,与我的家乡,最后的联系。我不愿看到府中的下人因此而受到责罚,我不愿无辜的人受到牵连,因此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如今我既然选了这块布,我就不得不把它穿在身上。我只不过是想为我的父母多守一日孝而已,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这样逼我?!”
写在除夕夜:
今年应该也有很多像我一样不能回家过年的人。希望无论你在哪儿,都要开开心心,过个好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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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福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