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缓缓燃尽,黑色长衫腰系白布腰带的知客管事走上前,将手中土黄色的瓦盆郑重地递给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男孩不过七八岁,面对众人的注视,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披着的麻衣显然大了一截,随意套在瘦小的身体上,头上的麻帽压得很低,紧张的双唇轻抿,嘴角微陷的梨涡愈发明显。
这便是季慕沉的堂弟——季北岳的儿子,季小舟。小舟的双手死死握住瓦盆,仿佛手中的物件不仅是一个家族仪式的象征,更是无形的责任与压迫。每一双注视着他的目光都带着重量,而他幼小的肩膀,是否能够承载得了?
季慕沉站在祠堂的侧旁,眼神透过垂落的白色灯笼,落在季小舟那略显稚嫩的面庞上。是这个孩子来替代自己为父顶盆。她的心中一阵酸涩与无奈涌起——如此年幼的孩子,他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季慕沉隐约感到,这一场仪式的背后,不只是亡者的送别,还有着更深的家族权力暗涌。
瓦盆在季小舟双手高举的一刹那,整个祠堂内骤然寂静,所有人屏息凝视,仿佛此刻连时间都停止了。瓦盆终于在众人的瞩目下,被狠狠摔向地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瓦盆的碎片四散,像极了季西岳一生荣光的碎裂,同时也是望岳山庄继承权之争中暗潮的初显。
“吉时到,抬棺!”知客管事一声令下,八名健壮的黑衣男子齐声大喝,沉重的檀木棺椁被稳稳抬起,缓缓朝着大门外移去。
黄纸漫天,哭声如潮,仿佛天地间的哀痛全数压向这一刻。人们的泪水与哭喊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望岳山庄瞬间笼罩在一片痛苦的哀嚎之中。
然而,始终面无表情的沉萍儿,在棺椁被抬出的瞬间,突然发狂似的甩开白蔻的搀扶,冲向送棺的队伍。她那瘦弱的身体仿佛随时可能崩断,却在这一刻拼尽全力,直直朝棺木奔去。
“娘!”季慕沉惊呼,第一时间追了上去,试图拉住母亲的肩膀。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控,心中又急又痛,但沉萍儿却倔强地将她推开,力道之大令人意外。
甘松见状,虽身有伤,却不顾一切冲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沉萍儿与棺木之间。白蔻也扑在沉萍儿脚下,死死抱住她的双腿,哭得肝肠寸断,“夫人,您这是何苦?您不能这样啊!”
沉萍儿从未如此崩溃过,在众目睽睽下,那个坚守多年的冷静外壳被瞬间击碎。她双手死死攀住棺木,泣不成声,“老爷,我来了,我要跟你走!……老爷,等等我!”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被她的悲痛所感染,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同身受。坚若磐石的沉萍儿,终于倒下了……
“沉萍儿,你要干什么?害死了我儿,难道还想让他不能安息?!”就在此时,一个沙哑而愤怒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宛如一柄利剑刺破了哭声的雾气。
鹤骨霜鬓的季王氏,在林诗凤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人群。她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愤与责问。
“我儿的死因,你最清楚!你这个毒妇,害死了他还不够吗?如今还要拦他入土为安?你良心何在?”老妪的声音颤抖,但每一句话却如刀般剜向沉萍儿。
此话一出,送葬的人群哗然,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季慕沉的身躯僵住了,祖母的突然发难,像一柄刺穿心脏的尖刺,狠狠击中了她的防线。她没想到,在父亲的葬礼上,竟会有人如此无情地公开指责她的母亲——而这个人,竟是她最尊敬的祖母。
“祖母!请您慎言!”季慕沉的心情几乎到了崩溃边缘,但她一张口,便被沉萍儿冷冷地制止。
二叔季中岳一脸疑惑,不等季慕沉开口,最先走上前去搀扶道:“娘,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三哥的病情恶化,难道不是天命使然?”
“谣言?天命?”季王氏冷笑,眼中满是痛苦与愤怒,“我儿身强体健,怎么会突然病倒?望岳山庄的草药无数,大夫也是名手,可他的病情却越来越重!三日后才报丧,沉萍儿,你敢说不是你的错?”
人群炸开了锅,议论声愈发嘈杂。所有的质疑与愤怒都如潮水般涌向沉萍儿。
“你性情妒嫉,这么多年只给季家生了一个女儿,不让他纳妾,断了季家的香火!你这心肠歹毒的女人,害死了我儿,还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若不是诗凤……”季王氏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声声诛心。
“娘,别说了,您别气坏了身子。”林诗凤轻声劝阻,试图平息她的怒气。
“你不用怕!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怎么样。可怜我儿为这个家辛苦了一辈子,把你们母女二人当做宝贝一样捧在手里,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我的儿呀!我可怜的儿呀!……”说着说着,老人捶胸顿足,竟当着众人的面竟嚎啕大哭起来。
见到老人哭得如此伤心,窃窃私语的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沉萍儿。
而白蔻终于忍不住了,愤然道:“老夫人,您冤枉了夫人,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话音未落,却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季东岳狠狠收回了手掌,怒喝道:“不知轻重的东西!这儿哪轮得到你开口!”
“大叔伯,你这是做什么?”季慕沉胸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她猛然站到白蔻身前,护住她。
背对众人的沉萍儿,这时终于缓缓站起身来,转身走向季王氏,双手作揖,面色苍白却依然保持着镇定。
“娘,三郎走得如此突然,我和您一样心如刀绞,但如果您因此认定是我害了他,沉萍儿不服!”她的声音哽咽,却不失气度,“我之所以瞒着您,是不忍让您老人家受此打击。这几天,我一直在等慕沉回来,是为了让她见父亲最后一面。我承认,这件事上是我的过错,但我从未害过三郎!”
季王氏一把甩开林诗凤的手,满眼猩红地怒斥道:“别叫我娘!我儿活着的时候,看在他的情分允你叫我一声娘。现在他已不在了,你休再唤我!……你不忍?简直是笑话!你这个杀人凶手都受得了,我有何受不了?你若为我考虑,就不该延误我儿的病情,让他不治而亡!”
季王氏看了一眼一旁的季慕沉,接着说:“你若真的为我考虑,当初就该尽好你作为一个妻子,和当家主母的本分,竭尽全力为他延续香火,也不至于今天,连个能帮他顶盆的人都没有!我悔啊,我悔啊!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这个克父克母的孤女进我季家的门!如此,你这个女人就不会克死我的老三了…… ”
季慕沉忍无可忍,挺身而出,挡在母亲身前,“祖母!父亲的病情加重,与我娘无关。父亲走得突然,我们都无法接受,但请您不要在此时再伤害我娘!”她的声音颤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季王氏看着眼前的孙女,冷冷一笑,“无关?她害死了你爹,她一辈子都得背负这个罪名!”
季老夫人越发的咄咄逼人,说出的每一句话,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正正刺向毫无防备的沉萍儿。
“娘,您别再说了……”林诗凤轻轻拉了拉季王氏的手臂,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祖母!!您……”季慕沉话音未落,便再次被沉萍了伸手打断,抱着父亲的牌位的一双手,在胸前止不住地颤抖。
季慕沉百口莫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珍视的家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坚固。人心如刀,亲情也可以是伤害最深的利器。
沉萍儿默默转过身,一步步靠近季西岳的棺椁。
“相识二十一载,结发二十载,一起孕育慕沉十八载。你是我的结发丈夫,亦是我这二十多年来的良师益友,更是这个世上除了慕沉以外,我唯一的亲人。如今你走了,我恨不能和你一起,共赴黄泉。他们……他们却怀疑是我害死了你!”
她浑身颤抖,又哭又笑,突然脸色大变,一口鲜血喷出后,终是不堪接二连三的打击,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送葬的队伍顿时乱作一团……
“都愣着干什么,快叫叶大夫!”季北岳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边安排着下人将沉萍儿送回屋内,一边安抚着季王氏的情绪,才没有让今日的葬礼变成一场闹剧。
……
“起棺!”知客管事再次令下。
鼓乐重新响起,季慕沉抱着父亲的牌位,面无表情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心存善念,善果自来”,她记得母亲常对自己这么说。一直以来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她不懂,也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总是那样的谨小慎微,防微虑远。如今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这些无端的谣言所中伤,被最亲密的家人所伤害,她才恍然:原来这世上,最难辨的是人心,最伤人的是人言,最不可信的是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