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人潮涌动,站满了前来送葬的亲友。人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不时焦急地瞥向祠堂方向,等待知客管事的下一个指令。季西岳在官商两界多年的积累,使得他交友广泛,众人听闻他的离世消息无不惊愕。正值壮年、风华正茂的他,竟然毫无征兆地去世,令所有人措手不及。过去几日,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据说有人更是不辞辛苦,从西域千里迢迢赶到山庄,只为送季西岳最后一程。
祠堂门柱上换上了白色的挽联,哀悼之情笼罩在庄内每一个角落。季慕沉站在祠堂外,看着人群中的几位叔伯,心里五味杂陈。
四叔季北岳最先看见了朝祠堂走来的季慕沉,目光和煦,向她挥了挥手。随着他的动作,大叔伯季东岳和二叔伯季中岳也纷纷向她点头示意。季慕沉轻轻颔首,向三人一一行礼后用眼角余光瞥见了祠堂中央的沉萍儿。
沉萍儿头戴白色簪花,身着麻衣跪坐在蒲团上,一张憔悴的面孔上挂满了无以复加的悲伤。
此时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台上燃烧的一盏长明灯,看的入神,竟丝毫没有觉察到季慕沉的到来。
季慕沉陪着沉萍儿跪下后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却只喊出了一声“娘!”
沉萍儿猛地回过神,看到女儿已跪在身旁,眼神略显恍惚。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却再次落在了那盏长明灯上。
“你爹他要走了,我能感觉得到。可他却不肯走……他放心不下我们母女俩。” 沉萍儿的声音哽咽,两行清泪从女子消瘦的脸颊上滚落,打在手中的念珠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滴答声。
看着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的沉萍儿,季慕沉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母亲紧紧搂住。
灵前二人,泣不成声。
临近午时,四叔季北岳携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中年男子,缓缓走进了祠堂。季北岳一袭黑袍黑靴,腰系一根双股麻绳。三十岁出头的他,身形挺秀高颀,肤色晶莹如玉,眉目之间与季慕沉有几分相似。他的目光先是掠过沉萍儿瘦弱的背影,接着弯下身体微笑着对蒲团上的季慕沉说:慕沉,四叔有几句话,想跟你商量一下。”
季慕沉鼻尖微红,明显是刚刚哭过。她看了一眼身旁双目紧闭的母亲,缓缓站起身将三人带到了祠堂的另一边。
她知道这几位叔伯的来意,但此刻仍保持着一丝礼貌的微笑,“四叔请说,慕沉愿听。”
季北岳温声道:“自古长子顶盆,可你爹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们几个商量过了,觉得不妨由其他人来替你顶盆,这样对你爹在天之灵也是个交代。”
季北岳似是看到了女子脸上的泪痕,刻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眼神时不时看向一旁跪坐在蒲团上的沉萍儿。
季慕沉心中早已了然,却装作不解地问:“那四叔觉得,该由谁来顶盆?”
大叔伯季东岳立刻接话道:“依我看,我这个长子是季家的长子长孙,理应由我来代为顶盆,这也是尊重祖宗的规矩。”
“还真是,哑巴肚里装算盘,心中自有巧打算”季慕沉听到这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轻轻扫过三位叔伯,眼神锋利如刀。
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叔伯季中岳,此时突然开口。
一向沉默的二叔伯季中岳忽然冷冷开口:“大哥,你这样做不合礼法。顶盆一事应由晚辈完成,若你顶盆,不是自降辈分?这不是折了咱季家的面子吗?”
“老二,你!”季东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怼的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只得看向一旁的季西岳。
长明灯前,沉萍儿所说的那一番话深深地扎中了季慕沉的心。“有些事情在她出生时就注定了,既然逃不掉,倒不如勇敢面对。”此刻,季慕沉的心中仿佛有了决定。
季慕沉将双手放在胸前,冲眼前三人深深作揖后道:“各位叔伯,想必你们也知道,我爹此生将全部心血倾注在了望岳山庄。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将它亲手交到我的手里,由我继续将望岳山庄发扬光大。遵循祖宗的规矩,换作他人来替爹爹顶盆自然是可以,只是我听说,爹爹尸骨未寒,有人便对望岳山庄家主的位置动了心思,妄图假借顶盆的名义借机取而代之。不知各位叔伯,对此有何想法?”
季东岳怎会听不出季慕沉的言下之意,当下恼羞成怒!
“你这孩子!你的意思的是,我们几个便是那动了歪心思的歹人不成?”
……
季东岳本就不悦,见季慕沉并未否定,于是再次开口:“慕沉,你爹有意将家主之位传于你之事并不假,只是望岳山庄从未有过女子担任庄主的先例。况且你一介女流,将来必定是要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如何执掌这偌大的望岳山庄?要我说,不如趁早重新选出合适的人选,才是真的告慰你爹的在天之灵!”
“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季慕沉挤出一丝苦笑,她算是听出来了,季东岳这分明是想用这八个字,将父亲过去十几年对自己的倾注和培养一笔抹去。
季慕沉的脸色铁青,努力压抑下心中的怒火道:“大叔伯,望岳山庄是没有女子担任庄主的先例,那是因为祖父他只生了你们四个儿子,没有女儿!照大叔伯的意思,若慕沉这辈子誓不嫁人,是否就可以继承望岳山庄?”
此话一出,犹如一道惊雷,不禁让殿中三人面面相觑。
“你这孩子,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 季东岳怒喝,太阳穴不停到上下跳动。
二叔伯季中岳也注意到,从前那个温顺乖巧的小女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了。
此刻的季慕沉,眼中还怀有少女的一份天真,却多了几分坚毅和成熟。面对与季东岳的咆哮,她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干脆将脸撇过一边,不再看向三人。
季北岳见气氛渐渐凝重,连忙插话:“慕沉,四叔的意思是,不如让你堂弟小舟代你顶盆。你四叔保证,小舟绝无觊觎家主之位的意思,只是帮忙履行礼数罢了。”
季北岳的话让季慕沉一愣,心中泛起一丝迟疑。她看向四叔,那个曾带着自己偷偷下山、与她一起逃避家规的四叔,如今竟然也站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和盘托出了这一切。
“四叔……”
说道季慕沉如此的反应,就不得不提起季北岳与季慕沉父女的关系。
老夫人季王氏老来得子有了季北岳后,便从下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极其宝贝。季北岳在几个兄弟中排行老幺,虽然和季西岳足足差了七岁但却没有影响他对三哥的亲近。
说来也奇怪,季北岳咿呀学语时,最先会说的几个字里就有“哥”。
季北岳记事后,更是有事没事就出现在季西岳周围,三哥长三哥短的闹个不停。季西岳排行老三,对这个唯一的弟弟自然也是宠爱有加。嘴上虽然念着烦,但有什么好东西还是会第一时间送去老夫人那里。季西岳成家之后,兄弟二人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很多。于是季北岳便会借着跟季王氏闹别扭的名义,时常搬去季西岳的跨院小住了一段时间。
由于季北岳和爹爹的这一层关系,在季慕沉的儿时记忆里时常有四叔季北岳的影子。
季慕沉记得有那么一年,季北岳突然兴起带着还是孩子的她偷偷溜出了山庄。
下山后,二人便一头扎进镇上的集市里玩的不亦乐乎。外面的世界,对于第一次下山的二人来说是那么的新奇。那一次,季慕沉不仅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糖人,还喝了人生中的第一口酒。二人恣意的在镇子上四处闲逛,逛累了就冲进饭馆,吃饱喝足再继续,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玩到了黄昏。
最后一缕斜阳落山时,季慕沉和四叔季北岳从路边的一个不起眼的馆子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只香喷喷的酱鸡腿。季慕沉拿着手里的鸡腿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从何下嘴时,一只饿犬突然从巷子里冲出,径直扑向了季慕沉……
饿犬扑食,结果可想而知。好在季慕沉反应快,及时把鸡腿丢了出去,才没被咬下来一块肉。
“……四叔!”丢了鸡腿,破了衣裳,还被吓得不轻的季慕沉先是一愣,然后不顾众人的目光在街上嚎啕大哭起来。
看着哭成了泪人的季慕沉,季北岳心中大震之余,既是窃喜又是害怕。窃喜的是,季慕沉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害怕的是,回到山庄后季慕沉必定会将此事说与兄嫂。劝说一番无果,季北岳用了一套新衣裳,一个糖人,外加一包糖炒栗子,才勉强让季慕沉答应不对父母提起此事。
可是,有什么能逃得过爹妈的眼睛。
季西岳本就不满二人偷跑下山的事情,看着季慕沉擦破的手掌和漏洞百出的谎话,兄弟二人第一次红了脸……在那之后,季慕沉就很少看到季北岳主动来找父亲了。
在外界看来,望岳山庄这一家人母慈子孝,兄弟和睦。但事实上,自从老庄主季长林将庄主之位传于季西岳后,兄弟几人的关系就淡了很多。到最后,原本和季西岳关系最好的季北岳也逐渐和他没了联系。
季慕沉始终认为是自己当初让父亲看出了破绽,才导致兄弟二人失和,心中一直有个疙瘩。如今看到四叔那熟悉的眼神,一时恍惚的她甚至有些后悔刚刚自己的咄咄逼人。
“也许几位叔伯,真的只是出于好心……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她心道。
收回思绪后,季慕沉看向季北岳满怀歉意的一拜,“ 刚刚是慕沉失礼了,还请各位叔伯见谅!顶盆的事,就按四叔说的办吧!”说罢将香案下的瓦盆递给了季北岳。
“慕沉,有四叔在,你尽管放心!好好照顾你娘……”季北岳在季慕沉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
临走前,他不忘回头看一眼蒲团上的沉萍儿,捧着手中的瓦盆,携另外二人大步跨出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