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天气,就像本地人的性格一样,直来直去。刚才风沙肆虐,黄土飞扬,如今却已恢复了宁静。街道两旁的门墩上再次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街尾老桑树上也多了几片用碎布头做的尿布,看来是附近有孩子的家庭在刚才风起时来不及收拾。
风沙停了,妇人们纷纷叫上家里的孩子,将衣物重新挂回院中的麻绳上。趁着早春短暂而强烈的阳光,她们急忙将家里的衣物、被褥以及整个冬天一直窝在屋内的老人们都请出来晒晒太阳。
虽然已过惊蛰,远处草原上的积雪仍未完全融化。大门口晒太阳的驼背老妇眯着眼睛望向远方,心中暗自感叹,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头啊!
对着老桑树的,是镇子里最古老的客栈,名为“久馆”。虽然客栈叫“久馆”,但与老板久老板的姓氏并无太大关系。据久老板自己说,这个名字寓意着长久,也因为与“酒”字谐音,听起来讨喜。客栈紧邻驿道,每年从江南往来的商队都会在这里停留,补充给养后继续向西前行。
春秋是客栈最繁忙的时节,冬季商队明显减少,只剩下镇上的街坊邻居偶尔来访,陪久老板聊天,顺便喝上一碗羊汤。客栈是一幢小二楼,二楼西南方有一间“头房”,门廊上刻有“四禄文昌星”,寓意保佑事业顺遂,专供官家和富商使用;西北方还有两间“稍房”,门廊上刻有“八白左辅星”,象征财运亨通,供普通商旅车队使用;一楼东北角有一间“大铺房”,可容纳六人,供商队随从和官家下人使用。“大铺房”对面是厨房,此时正炖着老板娘最拿手的羊蝎子汤,香味四溢,充斥了整个客栈。
前厅里,一个衣着朴素的妙龄女子正认真地擦拭着桌椅上被刚才沙尘暴卷来的尘土。她看上去十七八岁,凝脂般的脸上有一对纤长乌黑的眉毛。淡淡的胭脂晕开在她两颊上,仿佛刚刚盛开的琼花。她将一头长发挽成了回鹘髻,只留了鬓角两缕青丝,发髻上简单地别了一根星花木兰形状的白玉钗子,在阳光照射下温润透亮。她身穿一件浅黄色过膝长衣,衣领与袖口有一圈金丝棉质花边,白色的宽腰带与棉质花边相得益彰,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身。塞外女子多喜艳丽色彩,但她却偏爱素色,一身素衣配上她那出水芙蓉的气质,别有一番风味。
柜台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素衣女子。小男孩叫白灵,是久老板的远房亲戚,自从父母双双去世后,被久老板接到了客栈。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闲来无事时,他最喜欢盯着素衣女子那双凤眼。女子的眸子不似江南女子那般绵细柔长,也不像边塞女子那般深邃神秘,而是带着一对若隐若现的卧蚕,如春日里含苞待放的桃花上最羞涩的一瓣,只有在她笑时才显露出来。
久老板第一次见到女子时,被她倾城的容貌震惊了。她的口音和着装都不像本地人,不明白像她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来到塞外这个苦寒之地。经过交谈才得知,女子姓季,来自随州,一场大洪水将她与家人冲散,她跟着流民一路来到这里。正值秋忙,客栈缺人手,善良的老板娘不忍心让她继续流落街头,于是和久老板商量后,让她暂时留下来,允许她在客栈待到有父母的消息或挣足了盘缠再离开。
在她的故乡随州,像她这样未出阁的女子是不可能在外抛头露面的,更别说在客栈里做杂工了。而在边塞州,人们以游牧和狩猎为生。男子们常常带着牛羊去草木茂盛的深山里住一段时间,女子们则会留在家中照顾家人,还会拿出家里打来的猎物做些小买卖维持生计。当地淳朴的民风让她的顾虑少了许多,她在客栈里的工作也愈加安心,这一呆便是一年多。
其实,久老板早已看出女子并非普通百姓之女,她不仅写得一手好字,偶尔账房忙不过来找她帮忙时也从未出现任何差错。时间久了,女子的关内口音渐渐淡去,边塞方言说得越来越好,一开始还有些不适的她,渐渐在镇上如鱼得水,客栈的工作也做得游刃有余。老板娘不禁感叹道:“你看她现在,已经不像刚来时那样拘谨,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能与熟客聊上几句了。”
今天,女子刚上完菜转身离开时,老邻居胡德大叔捋着山羊胡子,啧啧称羡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说人家这爹妈是怎么生的?吃了什么肉能把姑娘生得这么漂亮?”
“定不是吃你们家的黑山羊肉!吃了黑山羊肉长大的,都跟你们家老二一样黑胖黑胖的,哈哈哈……”一旁的宝英叔调侃道。
“去去去!我们家二妞怎么了?老家伙,我跟你说,你们家以后想要,我们还不给呢!”见女儿被取笑,胡德大叔当即跳脚道。
“玩笑话,玩笑话嘛胡德!给还是要给的,不过陪嫁的时候多加几只黑山羊羔子就行了……哈哈哈!”
看着熟客们七嘴八舌的热闹景象,久老板主动送上了一盘盐水花生。
塞外民风粗犷,少有人精通棋艺。前阵子久老板听了女子的建议,在大桑树下放了一个石桌和两个石墩,石桌上摆了一个棋盘。住店的客人都可以到柜台借棋子。自古茶棋不分家,于是渐渐地镇上的商客开始在大桑树下下棋,也有人点上一壶好茶,一边下棋一边饮茶,不知不觉为客栈增添了一项新的收入。经过此事,久老板对这个头脑灵活的小姑娘更加喜爱了。
此时,女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对面。看到盯着自己的白灵,便对柜台后的小男孩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白灵发现女子朝自己看过来,立刻垂下眼睛,假装专注于帮久老板研磨,手忙脚乱中差点把账簿碰落到地上。
久老板看在眼里,轻轻用笔杆敲了敲白灵的头,假装训斥道:“臭小子,就知道这我这惫懒!还不快去帮帮你阿恰!”
“阿恰”在边塞州是姐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