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路上再生枝节,甘松决定避开沿途的小驿站,转而寻找靠近镇子的客栈投宿。于是,当夜二人一路南下,直至子时才在一处僻静的小镇找到了一家满意的客栈住下。
一路上,季慕沉表面上强作镇定,言谈举止如常,甚至还能与甘松闲聊几句。但甘松察觉到,她的笑容少了,眼神中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一进客栈,季慕沉便借口疲惫,将自己关进了房间。甘松特意为她准备了可口的饭食,轻轻敲了敲她的房门:“慕沉,吃点东西吧,休息一下。”
“我不饿,你也早点休息吧。”她的声音隔着门传来,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疏离。
甘松无奈,只得将饭菜放在门口。
房内,季慕沉反复洗着双手,水盆里的清水已变得冰冷。她盯着自己被搓得发红的双手,仿佛仍能感觉到那温热的鲜血在指缝间流淌。
她倚靠在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眼中满是惶恐与不安。
“我杀人了……我真的杀人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而颤抖。
回想起白日的情景,胖子倒下的那一刻,他眼中的惊愕与痛苦,如同噩梦般挥之不去。虽然对方意图不轨,她也是迫不得已,但亲手结束一个生命的事实,依然令她无法释怀。
她抱紧自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内心的恐惧与自责却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一夜无眠。
寅时三刻,天际刚泛起鱼肚白,季慕沉便轻轻推开房门,走出了屋子。
她神情略显憔悴,眼底浮现出淡淡的青色。看到甘松从隔壁房间出来,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甘松注意到门口未动的饭食,心中更加担忧。正欲开口询问,却被季慕沉抢先说道:“甘松,你可不知道,你昨晚的鼾声有多大。”
“啊?很大吗?”甘松一愣,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季慕沉点点头,故作认真道:“惊天地,泣鬼神!”
“有……有那么大声吗?”甘松瞪大眼睛,脸上泛起一丝尴尬的笑意。
“甘少侠,就你这鼾声,将来娶了媳妇儿,都要被你吓跑了,你说怎么办?”
“那也挺好,我本就没打算娶媳妇儿。”甘松低声说道,说完偷偷瞥了她一眼,耳根微微发红。
“你傻呀!哪有人一辈子不娶媳妇儿的?虽说你鼾声大了些,但总会有不介意的姑娘,说不定还喜欢听你的鼾声呢。”
“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人……”甘松轻声反驳。
“一定会有的!”季慕沉笃定地说道。
她轻轻倚靠在栏杆上,目光投向远方,继续道:“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即便见到你最不堪的一面,也依旧对你不离不弃,视你如珍宝。等你遇到了,就会明白了。”她拍了拍甘松的肩膀,露出一副大人般的神情。
“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还是说,你这一年里遇到了什么人?你……你不会真的有心上人了吧?”甘松突然紧张起来。
“没有啦!我整天在客栈里忙碌,哪有机会遇到什么人?倒是你,怎么这么紧张?”
“我哪有紧张……”
“你刚才明明就很紧张!你一紧张就结巴,‘你你你’个不停,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我那是怕你被骗了!”甘松被她拆穿,脸红到脖子根。
“哈哈哈,我被骗?我这么机智勇敢,冰雪聪明,谁骗谁还不一定呢!”
“机智勇敢?冰雪聪明?哈哈哈哈……”甘松忍不住笑出声来,“慕沉,我不在的这些年,脸皮倒是后了不少……”
头一次被甘松反将一军,季慕沉佯装生气地捶了他一拳,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在清晨的客栈中回荡,似乎驱散了昨夜的阴霾。
二人有说有笑地走下楼,向掌柜讨了些干粮和水,便离开了客栈。
晨雾笼罩,天地间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驿道上,除了他们,还有一队人马朝相反的方向疾驰而过。
甘松停下马,深吸一口气,感受到空气中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他转头看向季慕沉,关切地说道:“慕沉,你闻到了吗?这是雨后桂树的香气。照这个脚程,再有三百里就能进入随州境内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我没事,还撑得住。不知为何,这两天总觉得心神不宁,得快些到随州我才安心。”季慕沉淡淡地说,目光有些飘忽。
甘松察觉到她的异样,心中隐隐作痛。他试图转移话题:“那我们进入随州后,先找家客栈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可好?要是你还没回到山庄就累倒了,庄主可要剥我的皮了!”
“得了吧!我爹对你,比对我这个亲生女儿都好,怎么舍得动你一根指头。”季慕沉侧过脸,嘴角微微上扬,“甘松,你还记得吗?有次在学堂,我们趁魏夫子打盹,偷偷往他领子里撒了一把麦麸。他醒来一抬头,麦麸全灌进了衣服里,气得连功课都没检查就下课了。”
甘松点头笑道:“当然记得。听夫人说,夫子把身上挠得又红又肿,那件衣裳洗了一遍又一遍,差点没洗破。”
“可不是嘛!我爹知道后气得不行。明明是我们俩一起闯的祸,他却只罚我一个人去后山给夫子采药,你却毫发无损。那时我还怀疑自己是抱来的,你才是亲生的呢!”
季慕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故作愤愤地说:“我可是为了你才去捉弄魏夫子的,手都红肿了好几天!”
……
那次,是甘松永远无法忘记的记忆。
当年,季慕沉因为替他承担过错,被父亲严厉责罚。她的小手被荨麻草刺得红肿不堪,他心疼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床边,沉萍儿心疼地为季慕沉涂抹药膏,整晚都未理会站在一旁的季西岳。
“夫人是怪我罚得太重了吧……”季西岳走上前,接过沉萍儿手中的药膏,低声说道。
“今日我如此重罚慕沉,一来是让她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日她继承我的位置,她的每个决定,都关系到山庄上下 几百口人的利益;我若不重罚,她便不知轻重,继续任性妄为,将来如何担当重任?二来,让她亲自上山采药,再送去给夫子,既成全了夫子的颜面,也保住了师徒情谊。三来,让她在采药时被荨麻草扎到,才会明白那又痒又痛的滋味,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这最后一点嘛……”未等季西岳说完,沉萍儿从他手中夺过药膏,白了他一眼,嗔道:“好了好了,就你有理!最后,无非是想让慕沉知道,这荨麻草既是毒也是药,如何使用全看用药之人,正如做人做事,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对吧?”
季西岳闻言,眉头舒展,退后一步,深深作揖:“夫人聪慧!”
与此同时,房门外的石阶上,年幼的甘松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地拨弄着脚边的石子。早些时候,与季慕沉一起捉弄魏夫子的他,原以为自己也会被责罚。没想到,季西岳只是简单训斥了他几句,便了事。
他想陪季慕沉一起去后山,却被季西岳拦下,只能在山脚下焦急地等候。一个时辰后,季慕沉背着一筐荨麻草回来,一双白嫩的小手已被荨麻草刺得红肿不堪,像两个烧红的馒头。
甘松想替她拿药筐,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只能默默跟在身后。个头已比季慕沉高的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显得比小姑娘还矮半个头。他按照季西岳的吩咐,陪她去了魏夫子的别院,又将剩下的荨麻草交给夫人。听说季慕沉的手无大碍,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她的房门外。
此刻,年幼的甘松心中没有丝毫“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越想越懊恼,眼眶不觉红了。
未能亲口向季慕沉道歉,他只能拿脚下的石子出气。“都怪我!若不是我没完成夫子的功课,慕沉也不会用麦麸替我拖延时间。都是我的错,连累她被庄主责罚……”他一边踢石子,一边自言自语,脑海中浮现出初来山庄时的情景。
刚到山庄时,他胆小自卑,常被其他孩子欺负。总管良姜得知后,训斥了那些顽皮的孩子。但大人的袒护,反而让他在孩子们中更加孤立。身为孩子王的季慕沉,一开始也不太喜欢这个有些孤僻的“新来者”,但她从未带头欺负他。
直到有一天,季慕沉突然改变了态度,不仅主动和他说话,还经常让白蔻给他送点心,会在他被欺负时挺身而出,甚至带着白蔻替他讨回公道……
想到这里,甘松猛然抬起头,紧紧攥着手中的石子,暗自发誓:“从今以后,换我来保护你!”说完,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坚定地走下台阶。
……
回忆至此,甘松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坚毅。他看向身旁的季慕沉,心中默念:“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守护你。”
察觉到甘松的沉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季慕沉连忙找补道:“好在我底子好,那点小伤不算什么,甘大侠不必放在心上!”说完,暗暗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笨蛋”。
她记得,十四年前的那个黄昏,父亲抱着年幼的甘松走进望岳山庄,从那天起,山庄里多了一个懵懂可爱的孩子。至于甘松的身世,父亲很少提及,只是嘱咐大家善待他,后来还安排他和自己一起读书识字。
曾有一次,季慕沉偷听到父母的谈话,得知甘松的父亲是爷爷季长林的故人,一场变故后,只剩下甘松一人。至于那场变故的细节,她并未听明白,长大后也未曾细问。
“开什么玩笑不好,非提这个!刚才那句话一定戳到了甘松的痛处。季慕沉,你真是个笨蛋!”她暗自责怪自己,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一旁的甘松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慕沉,你不用在意,我早就不介意这些了。”
季慕沉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我……”
“真的没关系。”甘松打断她的话,温柔地说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只想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季慕沉心中一暖,露出久违的笑容:“嗯,那我们约定好了,以后一起面对,一起成长。”
甘松重重点头:“好,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默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