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抬头看了一眼,方才还晴朗的天,此刻已经乌云密布。
“得找个地方避雨。”
季澄想着找一棵大点的树,走出几丈远,才发现他没跟上来,仍然呆呆地坐在地上,她只好又折返回去寻他。
“你怎么了?”
“你的腿是铁打的啊?”
罗恪微瞪了她一眼。
“你要是再不走,就真的要淋雨了。”
季澄没好气地回他。
罗恪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嚷嚷道:“那你背我。”
季澄没想到他还真的就对男女之防全不在意,昨天深夜一个人来寻她,今天又要让自己背他。
“我才不背,要是被你赖上了可怎么好。”
“什么赖上……”
罗恪微不知是气急了还是怎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次因为忘记了捂嘴,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赖上你什么?”
季澄索性把话挑明了:“逼我娶你。”
罗恪微见她神情严肃,便不说话了,也不笑了,只小声嘟囔道:“才没有这回事……”
随后又是昂着头望向她。
“你就是怕这个才不愿意背我?”
“那你背我,我不赖你,总行了吧。”
季澄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突然间响起一个惊雷,紧接着是云海翻滚的声音。
她只好蹲下来去背他,果然是预想之中的沉,她掂量了一下,他的腿快赶上她的一般粗了。
他双手环住她的脖子,下巴也顺势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季澄在专心找能避雨的树,仍然是往树族的方向走着,最后竟然让她寻到一个神祠。
她没多想直接进了门,里面正中央供奉着人头蛇身的女娲塑像,下方是案桌,摆着香坛贡品,案桌地下隐约可见是白色石砖,铺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她把他放在了蒲团上,刚一放下来,就听见他哎呀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地跳了起来,飞速离开了那个蒲团,看上去没有一点儿腿脚不便的样子。
“我忘了我裙子脏了,神明莫要怪罪。”
季澄不语,她往外看,雨是越下越大了,已成瓢泼之势。
难道今日要在此过夜?
她伸手拉了另一个蒲团移到自己近处,坐下的位置正好是与他面对面,两个人挨得不远也不近,神祠内十分幽暗,只有两根蜡烛的光,忽明忽灭。
罗恪微瞥了一眼外面的雨势,他见季澄如此执着,忍不住开口道:“我们明天回去吧,山里夜路走不了,等明天回去之后我问问我二爹有没有见过枪谱,你先教我赌术,我娘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我——”
“除非我找到那本枪谱,否则我不会教你。”
季澄冷冷地拒绝了他。
罗恪微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球。
周遭有些黑,但是她能看到他的眉眼耷拉着,今早那种光彩照人的感觉不见了。
“你为什么非得学赌术,赌到最后,散尽家财家破人亡也未可知……”
罗恪微将头乍然转向一边,也就是神像的方向,似乎对季澄坦白,是他从不曾做过的事,他做得极为生涩。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叫我霸王花,因为从小我就和村子里的人打架,输了十回,只要赢一回,我就开心,那天算是没白过,后来我认了一个武行的师娘,整个寨子里的人都打不赢我了,我觉得很是无趣。”
“罗布有一天到我这儿来玩,我们在仓库里找到一副骰子,他说这个有输有赢,做不到一直赢,可以解闷,但是那副骰子却可以一直赢,赢来的钱,我会分给想分的人,分钱那一瞬间,比赢的滋味要愉悦得多……”
“你都把钱分给谁了?”季澄好奇地问。
罗恪微忽然笑了。
“谁需要我就分给谁,穷到卖儿的人家,缺钱去上京赶考的人,没钱看病的人,都分了……”
“不过,说起来已经好久没人跟我赌了,上一次赌,好像还是一年前……”
季澄一时语塞,她没想到这个混小子还挺善良的。
人若是逆着自己的天性去做事,只会有吃不完的苦头,他这么爱打架,无法乖乖安于后宅,其实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不过边关的刀剑不长眼,他倒也未必真的敢去。
“那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那本枪谱?”
罗恪微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他的双眸在一点灯火下闪烁着明亮热烈的微光。
“季娘子,你的武功已经高强到,我觉得桐木城和令城应该找不出来能跟你匹敌的人。”
“桐木城?”季澄被他的天真逗笑了。
她当然要跟全天下的人比,不会拘泥在一个小小的城里,但是他的世界,应该也就只有这一个小城那么宽。
“我要参加武状元的大比,今年的考纲由银枪改为了钩镰枪。”
“武状元?”
“嗯,当上武状元之后就能谋个一官半职的,若是今年北狄再犯边境,我想领兵出征去虎骸关……”
“然后呢?”
“生擒赫连御,夺回五年前大周被占领的疆土。”
季澄不知怎地,也把心里话全都说了,虽然这些话她也多多少少跟母父说过,跟姚朱和小鱼说过。
但是和一个认识不到三天的人说,也是从未有过。
罗恪微听她说的这些人,这些事,好像悬在空中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虎骸关在哪个方位他都不知道。
可耳朵里听进的这些话语,却让他的浑身变得有些燥热,甚至他想现在跑出去淋会儿雨。
蓦然听她开口问自己话,心内又是一颤。
“你今年多大?”
“……十七。”
季澄想着果然他年岁摆在这里,估计还是孩童心性。
“我是十八,你若是称我一声师娘,明天我就开始教你。”
“什么?”
罗恪微觉得这称呼真是离谱,惊呼的声调高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刺耳。
季澄无奈摊手:“你拜师学艺总得叫声师娘吧,除非你能帮我找到那本枪谱,否则你叫我师娘,我才能教你。”
外面的雨小了许多,堂内也变得越来越亮,她本来也只是想逗他玩而已,忍着笑意往前走了几步,忽见一个人像座山似地立在了神祠门口。
定睛一瞧,是个腰间佩着柴刀的壮妇,眉毛,头发上都是水珠,褐色的麻衫衣服也被浸湿了,简直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显然是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了。
她望向季澄的眼神,沉重而锐利。
“就凭你,还想生擒赫连御?”
“怎么不行?”
“赫连御有三千个可为她赴汤蹈火的阎罗兵,大周有什么?等上了战场,你一个人再厉害,难道能凭一己之力去对抗三千人?”
“今日必定不行,但是将来,难道我不会有自己的亲兵?”
“有何灵武在一日,不可能会让你手握兵符。”
季澄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她也没细想怎么会突然碰到一个人要来跟她讲论朝堂之事,此刻搜肠刮肚想着反驳的话,只想要占了上风。
“她总会死的,她死了时局就会变。”
“太女身上流着何氏的血,除非何氏一脉断绝,时局才会变。”
那壮妇的眼神愈发沉重,眉间隐约有了些怒气。
“习武之人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偏偏又是那些关窍最能伤人。”
“你说的这些,郁太傅早就跟我说过了。”
“既然已经知晓,为何还要往前走?”
“拨乱反正是我辈之责。”
季澄撂下这句话便想着闪身出去,昨日瘴气的毒似乎还残存体内,不好硬碰硬,可是那女人却不依不饶,拳风从各个方位袭来往她前胸招呼,她一时闪避不及,顿时手肘立起护住,以肉身接下了一拳,到底还是稳住了身形,没有被打得后退一步。
但她也只给她一拳,就停住了,嘴里喃喃道。
“还算结实。”
季澄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即使是对朝堂失望透顶,也不应把这怨气撒在她身上,她既愤怒,又觉得惋惜,还有几分荒谬。
“前辈应该冲到虎骸关去,跟北狄人打。”
那壮妇的神色依旧是冷的。
“那时我们百战百胜,若他还在,阎罗军又有何惧?”
“两个将领合作本该是所向披靡天下无敌,却离心开始争斗,把军队的人心都搞散了。”
“她们俩……一个已经封王,一个早早入土。”
季澄震惊地说不出话,她当然知道这人说的两个将领是谁,她回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罗恪微,见他旁听得入神,脸上只当做观戏般兴趣盎然地看着,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她回头直视这频繁找茬的女人。
“前辈来此处是为了什么?”
那女人也是一脸坦然。
“给他守灵。”
雨已经停了,季澄眼见着那女人背着柴朝支路越走越远,背影在杂草间若隐若现,她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怎么也提不动沉重的脚步。
罗恪微咬着下唇,有些不安地开口问她。“还去么?走到那儿估计天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