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婉转清脆的女声自人群中响起,咬字清晰温柔,却偏带了几分清冷疏离。
忽见一处人流向两侧分开,一名身着白裙的高挑女子款款而来。
娑昙感觉到张承平的身体一僵,仿佛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来人面带轻纱,墨发仅以一支梨白玉簪松松挽住。她眸色淡若琉璃,眸光流转间柔婉天成,似初春绽放的玉兰,风姿清绝,恍若九天谪仙,与凡尘喧闹格格不入。
锦衣公子登时愣神,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
白裙女子径自绕过他,走向跌倒在地的殷盈,素手轻扶,低头问道:“你可有恙?”
殷盈望着她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没事,多谢您。”
白裙女子颔首:“那就好。眼下我还有要事,可要请人送你回去?”
殷盈赶忙摇头:“不必麻烦,多谢您,我夫君会来接我的。”
见二人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锦衣公子怒道:“你是何人,竟敢伤我?信不信我——”
“孽障!”
一声怒喝从身后传来,数名侍卫迅速分开人群,清出道路,肃立两旁。
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抬手便扇了锦衣公子一记耳光,道:“杨淮!我平日是这样教你的?任你在外欺压百姓,辱没门风?!”
杨淮不懂他爹为何要骂他,明明平日里这点小事都不会过问。
“明明是她先——”
“闭嘴!”中年男人厉声喝斥,转身满脸堆笑,对白裙女子谄媚道,“仙师海涵,犬子无知冒犯,还望您大人大量,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张承平见状心下微疑,能让安顺商会的杨万晋跟在屁股后面点头哈腰,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
娑昙也跟着多看了那白裙女子几眼,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心头,可她搜刮了自己几万年的记忆,确实不认识此人。
白裙女子眼皮轻抬:“冒犯的并非是我,而是这位姑娘,你应向她道歉。”
杨淮还欲争辩,却被杨万晋在腰间狠狠一扭,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他只得挪到殷盈面前,梗着脖子,万般不情愿地挤出一句:“方才多有冒犯,恕罪。”
殷盈本就不愿多事,胡乱点了点头应下。
杨万晋打圆场道:“仙师放心,回去后我定当好好管教这个逆子。改日必当备上薄礼,登门向姑娘致歉。”
殷盈闻言睁大了眼睛,刚要推辞,便听那白裙女子淡然道:“登门就不必了,若真想彰显诚意,不如就将这位姑娘今日的绣品悉数买下,也算弥补她方才被扰了生意的损失。”
杨万晋连声应好,能用银子打点的事,在他看来都不算麻烦。
眼下情势特殊,最要紧的是不让仙门的人生出疑心。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白裙女子一眼,若是旁人倒还好说,偏偏上面派下来的是这位……
“仙师,望江楼已备下接风宴,恭候多时了,” 杨万晋侧身让路,躬身做请,“请您上座。”
白裙女子朝殷盈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殷盈还没来得及向她再次道谢,白裙女子已被众星捧月地围住,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只好望着那渐远的背影,心怀感激地深深一揖。
接下来便是清点绣品,杨府管家拨了两下算珠,和声向殷盈问道:“不知这些绣品,作价几何?”
殷盈万不敢乱报价,正迟疑间,忽觉袖口一紧,被人拉住。
她回过头,张承平不知何时来了。未及欣喜,却听他抢先赔笑道:“一两,一件一两白银。”
殷盈忙去拉张承平,平日一件绣品至多卖三十文,这十几件加起来也不过几百文钱,他竟张口就要十几两,这都抵得上庄户人家整年的收成了!
管家打量了一下拉扯的二人,问道:“这位是?”
张承平反手扣住殷盈的手腕,像是要说服自己般,对着管家重复道:“我是她的夫君,价钱是一两银子……一件一两。”
管家瞧着张承平那副心虚的模样,心想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中人,在此变着法子抬价。
他心中虽不屑,面上却仍是一派和煦,只取出钱袋点了银子递过去:“既如此,这一共十七件绣品,依一件一两的价来算,便是十七两白银。”
“白银”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楚,殷盈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记耳光。
张承平却浑然不觉,喜不自胜地接过银子,连道:“好嘞,多谢杨老爷!多谢杨老爷……”
待管家走远,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张承平捧着钱袋,仍是一脸喜色,拉着殷盈道:“你看盈盈,这么多钱,够我们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殷盈低声道:“这些绣品哪值得上十七两白银?你这不是存心讹人么?做生意岂能不讲信用!”
张承平不以为然:“杨家家大业大,这十几两银子于他们而言,就如几粒石子,更何况是那杨淮欺负你在先,我们讨些好处又算什么。”
殷盈倏地褪尽血色,指尖微微发颤:“……你都瞧见了?你几时来的?”
似是觉得自己态度太过奇怪,她深吸一口气,撇过头道:“可即便……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这样,这是敲诈!是勒索!”
张承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立刻挺直腰板,拔高声音吼道:“我不来,怎能撞见这等场面?!那杨淮都要强纳你为妾了——满大街的女子,他为何偏偏找上你?你怎不问问你自己!”
殷盈闻言瞪圆了眼:“张承平……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还成了我的错?”
张承平避开她灼灼的眼神,心一横,厉声道:“对!你若安分守己,行事检点,怎会惹得杨家少爷纠缠?”
他越说越激动,额角青筋暴起:“你是不是早就嫌我贫贱,攀不上他安顺商会大少爷的身份?等他继承家业,你便是风光的姨娘,哪还看得上我这破落户——”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落下,娑昙感受着左边脸火辣辣的疼痛,张承平心中的不甘和愤怒,还有……
她顺着视线望去,是殷盈噙满泪水的双眼。
殷盈浑身颤抖,仿佛这一巴掌已用尽全部力气,整个人软软跌坐在地。
古语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以此赞颂夫妻情深,不离不弃。
可岁月磋磨,多少誓言在柴米油盐中失了声、变了质。眼前这对男女,也正与寻常无数夫妻一样,为一点颜面、几分猜忌,便将昔日情谊践踏在地,拉扯得面目全非。
娑昙冷眼瞧着,心中无波无澜。
殷盈猛地抹去泪水,浑然不顾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颤声道:“张承平……在你眼里,我就只剩这张脸了吗?我嫁你,难道是图你的钱财家业?”
“当初那么多好亲事摆在眼前,舅妈连青阳镇的亲事都为我相好了,可我为何偏偏选了你?”
她声音陡然拔高,哭道:“你可曾想过?那是因为你说过要一辈子待我好!是你说要拼尽全力让我过上好日子!是你说……要让我做丰洼村最幸福的女人!”
张承平被她一字一句的质问惊醒,暴怒骤然褪去。
他怔怔地看着跌坐在地的殷盈,又扫过周遭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目光,猛地清醒过来。
他慌忙俯身将殷盈拉起,转头对四周厉声喝道:“看什么看!都走开!”
待人群不情不愿地散去,他才回身用袖口揩去殷盈脸上的泪,嗓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仓促的安抚:“盈盈……盈盈,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吼你,更不该疑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
多日的委屈终得以诉说,殷盈噙着泪道:“那人根本就是个无赖……我处处躲着他,他却偏要纠缠不休……”
“别哭了盈盈,是我不对,你打我几下出出气好不好?”
殷盈一把推开他,语气里带着怨:“你每次都这样!”
张承平又凑近将她搂住,温声哄了几句,随后借机提议道:“好了盈盈你看啊,我们既有了这些本钱,往后便可以做点小买卖,你也无需整日抛头露面,惹上这些糟心事。”
“可是……”
“再说……我们成亲已一年,至今尚无子嗣。爹娘去前的愿望,便是盼着延续张家香火。不如抓紧些,早日怀上,你安心在家休养,外面有我赚钱养家。”
殷盈被这直白的话臊得耳根发烫,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大街上呢,浑说些什么……”
见殷盈的态度软化,张承平心下一喜,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有什么要紧?你我本是夫妻,谁还能说闲话不成?”
殷盈仍在抽噎,一边抹泪一边低诉:“今日若不是遇上贵人,我真不知要如何收场……你倒好,还要这般对我……”
“是、是,都是我不好,”张承平连声应道,“我们是该好好谢谢那位大人。”
深秋的青阳镇满地梧桐叶,秋风瑟瑟,落叶纷飞。张承平随着漂泊的落叶回头,琉璃瓦顶的高楼上,一袭白衣被众人簇拥,衣袂翩飞。
张承平收回目光,他们牵着手回家。两人并肩同行,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可娑昙知道,张承平另一只手牢牢攥紧钱袋,片刻未曾松手。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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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