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娑昙三人跟着少女来到丰洼村。
此地与三百年后的泥神村截然不同,房屋低矮破败,田地干涸龟裂,沿途村民皆垂首默然,个个面黄肌瘦。
梅听雪压低声音道:“这些人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毛。”
娑昙:“不必在意,他们看不见我们,跟紧便是。”
梅听雪听话点头,悄悄朝娑昙身后缩了缩。
徐少虞望了望她,也凑近了些,挤到她俩中间,伸手牵住了娑昙的裙角。
娑昙感到轻微的拉扯,低头看去。
徐少虞小声道:“我怕……”
娑昙恍然大悟,到底还是个小孩。于是她将梅听雪与徐少虞拉近,对梅听雪道:“我分不出神照看他,你多看着些。”
梅听雪挺起胸膛,一口应下:“你放心,交给我吧。”
徐少虞张了张口,但娑昙已转过身去,只好抿着唇,任由正义感爆棚的梅听雪牵着走。
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位阿婆,瞧见女孩后,眯眼笑道:“莲娣啊,回来啦。”
名唤莲娣的女孩浅浅一笑,伸手扶住她粗糙的手:“徐阿婆,您慢些。”
她搀着徐阿婆一步步走下石阶,回头望了一眼,轻声问道:“今日怎么没见徐大哥陪您?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好。”
“他啊,去村长那开会喽,”徐阿婆拍拍莲娣的手背,笑容慈祥,“前几天不是来了个外乡人吗,带来了好些粮食,说是泥神赐福,只要虔诚供奉娘娘,就能解大旱之灾,眼下正张罗着找人塑像呢!”
梅听雪扭头问娑昙:“外乡人?”
娑昙道:“三百年前,只有一个外乡人。”
那个捧着泥胎、将不详带入丰洼村的外乡人。
他们竟回到了灾厄最初滋生的这一天。
梅听雪显然也想到此处,语气兴奋:“那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边说完,那边的莲娣也跟着笑,望着远处轻声喃喃:“若真如此,求泥神娘娘保佑,让阿娘的病快些好起来,少遭些罪……”
徐阿婆伸手搂着莲娣,温声道:“神灵听到我们小莲儿这么诚心,一定会成全的。”
莲娣依偎着蹭了蹭她的肩,声音软软的:“时候不早了,爹娘还在家等我呢。阿婆您慢慢走,当心脚下,我先回去啦。”
“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徐阿婆拉起莲娣的手,压低声音嘱咐道,“粮食每家都分到些,晌午就给你家送过去了,你爹……唉,可别全让他拿了去,自己悄悄藏起一些,晓得吗?”
“若是你爹又犯起混来,就来找你徐大哥,别总是一个人闷声硬扛。”
莲娣眉眼一弯,笑着应道:“知道啦,阿婆你放心!”
说罢,她扛着背篓转身,朝村子深处小步跑去。
娑昙一行人立即跟上。莲娣在村巷间七拐八绕,周遭的房屋渐渐稀疏,最终在一处破旧的小屋前停了下来。
娑昙抬眼打量,这小屋虽然简陋,却处处整洁,似是常有人来打扫。
莲娣放下背篓,挽起衣袖,里里外外将小屋仔细收拾了一遍。
做完这些,她才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望着这间屋子,轻声道:“小蛮,阿姐又来看你了,这些年你在那边过得可好?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受人欺负?”
娑昙微微蹙眉。
“小蛮”是何人?直觉告诉她这个名字很重要,却又想不起与泥神村有何关联。
“仙门那样大,吃食定是不缺的,幸好当年你被带走了,若是留在村里,还不知要受多少苦……”
莲娣絮絮说着,娑昙心头微动。
三百年前的丰洼村竟出过修仙弟子?可若是如此,为何没有半点记载?
娑昙转头望向梅听雪,后者摇了摇头,道:“我从未听过此名。仙门九州十二域,除非是像白师兄和我师姐那般惊才绝艳之人,寻常弟子大多都寂寂无名,泯然于众罢了。”
院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风吹过的声音。
莲娣指尖轻抚过水泥墙上的刻痕:“自你走后,这屋子就一直空着,可我总想着,这儿终究是你的家,便时常来打扫,盼着你哪天回来,能看到一切如旧。”
她眼中泛起泪光:“小蛮啊,阿姐既想你回来,又愿你在外头修出名堂,别再回这苦旱之地了……”
离莲娣最近的徐少虞盯着她,明知莲娣听不见,仍低声道:“他若知晓你的心意,心中定然十分宽慰……”
记忆便是如此,纵然甘甜美好,思之却如钝刀凌迟,愈念愈痛。
而他们,只是这幕旧忆之外,无言的旁观者。
天空早已褪尽残红,沉沉的墨蓝色压下,黑暗随之降临。
莲娣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重新背起竹篓,朝那破屋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少女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梅听雪收回目光,双手叉腰:“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这是张承平的幻境,我们得找到他人吧,可这丰洼村几十户人家,咱们上哪找去?”
娑昙:“跟着她。”
梅听雪蹙眉:“你是说莲娣?她和张承平有关系?”
怀中的莲花簪烫得娑昙肌肤生疼,她捏紧了木簪,道:“关系?只怕比你想的还要深。”
梅听雪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刚想找徐少虞说道两句,谁知这人竟像娑昙的小尾巴,早已一声不吭地紧随其后。
梅听雪无法,只得认命跟上。
*
莲娣疾步向家奔去,喘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但愿今日爹爹回来得晚一些,她还能来得及准——
“娘的,死丫头又跑哪去了!”
一声怒吼从屋里传来。家中早已掏不出一文钱,入夜连半截蜡烛都点不起,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目视。
父亲佝偻的身影跌撞进院里,一脚踹开里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糟了!
莲娣忙不迭追过去,声音都发了颤:“爹!爹!”
男人猛地转过身,唾沫星子溅了她一脸:“你个还知道回来?我养你有什么用,白白糟蹋我的米长大,如今要眼睁睁看着你亲爹饿死在家里吗?!你的良心被狗叼走了?!”
莲娣哆嗦着将背篓递过去:“方圆十里的树皮都被扒完了……我只好跑到山背头去,就……就回来得晚了些……”
男人一把夺过背篓,迫切地翻搅了几下,待瞧清楚里面稀稀拉拉的东西,他额头青筋暴起,将背篓狠狠摔在地上。
“就这么点?!”
莲娣瑟缩道:“我听闻村里派发了粮食,该……该是够的……”
男人眼神一虚,随即怒道:“胡扯!哪来的粮食,老子连半颗都没看着!定是你这死丫头藏起来,还敢蒙老子!”
说着,他抄起墙角的破扫帚,没头没脑地抡了过来。
“爹!我没有!爹——”
莲娣被打得在地上翻滚躲闪,突然一道瘦削的身影从屋里扑了过来,不顾一切的用自己的脊背罩着她。
紧接着,几道沉闷的声响落在那人单薄的背上,打得她发出剧烈的咳嗽。
“娘!”莲娣拉起那人护在身后,抽噎着哭喊,“爹,你别打了,娘的身体遭不住啊!”
男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直到精疲力竭了才喘着粗气停下。
他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指着两人咒骂:“呸!打死了干净!一个不下蛋的母鸡,坏了根的身子,拼了命也就生出这么个赔钱货!让我老张家绝后,让我在这十里八乡永远抬不起头,活该你被打!”
面容枯槁的女人抿着唇不出声,莲娣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人被吵得实在是烦,丢下扫帚转身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捡起地上的背篓。
“娘,你没事吧!”
莲娣慌忙地去查看女人身上的伤势,女人却用力按住她的手,静默地看了她良久,浑浊地泪水无声地滚落,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沉溺于悲伤,浑然未觉身旁有三人目睹了一切。
“你干嘛!”
梅听雪被娑昙死死压在墙角,她猛地甩开娑昙的手,回头怒视同样拽着她胳膊的徐少虞:“你主人见死不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要拦着我!”
徐少虞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直摇头,但手下力道不松。
他细声道:“主人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梅小姐你忍一忍。”
“这怎么忍?张承平都快把人打死了!”
娑昙一把按住激动的梅听雪,强迫她直视自己:“这里是回忆构成的幻境,是三百年前早已风干的旧事。就算你现在冲过去两巴掌扇死张承平,也无法阻止他在三百年后的泥神村作威作福。”
梅听雪张了张嘴,却无力反驳。她侧过头不甘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人渣肆意作践她们?”
“正因如此,更要探寻真相,他与那泥神做了何等交易,偷得这三百年寿命,成为今日的张敏才,”娑昙轻声道,“这样子,我们才能替莲娣她们报仇。”
梅听雪深吸一口气,垂眸道:“你说得对,是我太意气用事了。”
娑昙:“无妨,但之后切莫如此冲动行事,若因一时意气暴露形迹,惊动了幻境之主,后果不堪设想。”
梅听雪刚要开口,徐少虞忽地拉了拉娑昙的衣角,小声道:“我方才看见有人往张承平那边去了。”
梅听雪听后立马重燃斗志:“该不会是那什么泥神?我们快去瞧瞧,抓他们个正着!”
话音未落,她已快步冲了出去。
娑昙刚抬脚,似是想起什么,转头望着那对相拥的母女。
若莲花簪的主人是殷盈,那么张承平族谱上,那个被彻底抹去姓名的孩子,就是莲娣了吗。
宗室谱牒,承续香火,纵是厌恶,至多薄待,何至于除名?
还有那首关于泥神的童谣,张承平既与泥神有所牵连,莫非“小囡囡”指的就是莲娣?
久思不解,娑昙旋即转身,疾步追向张承平消失的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