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杀了邵原?”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娑昙霍然转身,与立于殿门的张敏才撞个正着。
而先前那报信的小厮,此刻恭敬垂首,哪还有半点慌张模样。
娑昙顿时明白了,只怕她从破屋逃出来时,对方就已然察觉 。眼前这一切分明是设好了局,专等她跳进来。
张敏才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容你至今,本想瞧瞧你意欲何为。倒是我看走了眼,竟容你在庙中妄动仙术,损毁神像,险些惊扰娘娘圣安!”
说着,他双手合十,朝泥神像鞠了一躬:“幸得神谕启示,娘娘慈悲,不仅恕你不敬之罪,更允你也可在座下洗涤罪孽,此乃天大的恩赐。”
娑昙冷眼如霜,静立未动。身侧的少年轻颤着向她身后躲去。
张敏才阴翳的双眸不含温度:“乖乖献祭,永享极乐吧!”
话音一落,两个壮汉自张敏才身后闪出,直扑娑昙而来。
娑昙迅速抓住红绸用力一扯,少年直直跌入她怀里,她借力侧身,堪堪避过壮汉的袭击。
身形未稳,眼角余光已瞥见另一壮汉,她毫不犹豫一脚狠狠踹向其膝盖,那壮汉痛呼跪倒,连带着撞翻了神台,香烛贡品哗啦倾倒。
写满祈祷祝词的纸张漫天飞舞,娑昙瞟过纷扬的纸片,倏然凝在其中一张信纸上,呼吸微滞。
——张敏才敬上。
“谁准你在娘娘的神庙放肆!”张敏才厉声呵斥,因激动呛咳起来,稍缓便嘶声道,“都给我上!抓住她!”
殿外乌泱泱的人群立时涌动,数人抢步上前,瞬间封死了娑昙的退路。
“站住!”
娑昙一声清喝,左臂揽过少年扣在身前,右手取下发间珠钗,钗尖稳稳抵住他细嫩的脖颈。
“你们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他。”
风过,声止,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盖头飘落在地。
少年茫然抬头,双眸在看清娑昙面容后猛地睁大:“主——”
“别动。”娑昙垂眸警告他。
雨水浸染之下,少年面上绘制的金粉斑驳晕开,湿透的乌发紧贴脸颊。他鼻梁左侧缀着颗小痣,衬得面色苍白如瓷,湿漉漉的眼眸盛满惊惶,像受惊的幼鹿。
娑昙微怔,而后略过他的脸,抬眼直视张敏才:“诞辰必行活祭,若我此刻杀了他,不知是否会引泥神震怒,降下神罚?”
殿中嗡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张敏才眉头轻蹙:“你想要干什么?”
“放我走。”
张敏才闻言冷笑:“痴人说梦,金童玉女缺一不可,杀了他和放走你有何区别?”
“我知晓玉女下落,告知于你,换我离开。”
“玉女已在我手中,你还有何筹码与我交——”
“撒谎,”娑昙眼皮轻抬,“你若真抓到了她,在我进殿时就会动手,何必陷入此刻的境地。”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犀利:“唯一的解释是,你们没能抓住她,让她跑了。如今能完成祭祀的,只剩和她一样,通过泥神神谕的我。”
“以她之命,换我之命,亦换得泥神村永享安宁。”
张敏才目光微沉,紧盯着不远处的少女。
她面容娇美,分明是极艳丽的长相,偏眉心一点朱红,那双潋滟的杏眸淡然无波,手执玉簪而立,似是尊观音像,却又无悲无喜、不入红尘。
身后的泥神像在她面前竟卑微如尘,庙堂千盏灯火煌煌,似为她披上一身清辉。
张敏才喉头一滚,强压下那股想要屈膝的冲动,冷笑道:“仙门素以道义自诩,这二人皆是你门中弟子,更有旧识在内,竟也要行此背信弃义之举?”
娑昙怀中的身体骤然僵住,她却恍若未觉,轻笑道:“我生来尊贵,区区奴仆与弃子,有何不舍?”
少年唇无声翕动几下,终是黯然垂首。
村民中传来几声唾骂,有人高声讥讽:“装什么清高!”
张敏才凝视娑昙片刻,缓缓摆手。
村民得了张敏才的命令,虽心有不甘,但仍让出一条道路。
娑昙挟持着少年前行,大雨倾盆,湿透的衣衫沉甸甸压在身上,泥泞裹住腿脚,行动极为不便。
现在她却无暇他顾,一面与张敏才周旋,一面用灵识感应着魂物的方位。
娑昙吐出一口气,隔着滂沱雨幕与张敏才对视。
——张敏才敬上。
那纸落有他亲笔署名的祷词,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其上字迹已被她在心中描摹千百遍。
一个惊人的念头油然而生——
先前仪式之所以失败,是因从一开始,她就找错了方向。
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容貌会老,阅历会长,心性会变,唯独习惯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刻进骨血里,磨不平、改不掉。
那若是此人活了上百年呢?纵使容貌心性全然不同,一个细微的习惯,便足以令其无所遁形。
娑昙遥遥相望,村民如铁桶般围拢于张敏才身后,每一张面孔都燃烧着狂热的信仰与虔诚。
“张敏才,”娑昙奇怪道,“这泥神村,拜的究竟是泥神……”
“还是你呢?”
张敏才眼神陡然变冷:“你什么意思?”
娑昙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后的泥潭,俞是靠近,感应愈发强烈,仿佛有万千冤魂在泥下哭嚎,冲天怨气近乎凝为实质。
纤薄的后背抵上木栏,娑昙低头凑近少年,嗓音压得很低:
“信我。”
灼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少年呼吸一滞,慌乱偏头间,娑昙冰冷的唇擦过他同样冰凉的脸颊。
娑昙松开少年,左手探入怀中取出族谱,在张敏才震惊的眼神下,翻至一页撕下,抛向空中。
“青丘魂引,照汝心境——”
张敏才急忙指挥着周围的人:“快!快——你们快拦住她!”
娑昙瞥了眼张敏才,紧扣住少年纤细的手腕,拽着他向后倒跃,坠入深不见底的泥潭。
风声在耳畔尖啸,衣袂翻飞如蝶。
“溯往如临,唯魂物凭——”
纸片在雨中燃烧,墨迹与血色晕染,泛着金光:
[张承平,乙巳甲申葵丑戊午]
这个“张”末尾微妙地上挑,整体字形圆润朴拙,与祷词上的“张”字严丝合缝。
笔锋相对,答案已在此中。
视线定格在黑沉压抑的天空,鼻腔涌入腥臭的脏水,泥沼瞬间吞噬一切,仿佛沉入无光海底。
一缕童谣声忽近忽远,幽幽传来:
“小囡囡,哭不休,
夜沉沉,泪直流。
泥娘娘,心慈悲
踏月来,抱囡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