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平不断地赢,不断地赢,在热情的高呼呐喊中,宛如赌神临世。他飘飘然想,早知如此,往日何必为那几个铜板辛苦奔波?
这念头方起,还未来得及在得意里扎根——
骰盅再开。
四下骤然一静。
所有目光钉在他刚刚押下的,如山般的银钱上。
庄家面无表情,伸手一揽,悉数收回。
“不,不——我的钱——”
张承平绝望地嘶吼着,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他死死抓住店家的手,想要把化为乌有的银钱抢回来。
一旁的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架走。张承平奋力挣扎,引来不小的骚动。
这等场面在赌坊早已司空见惯,四周的赌客嫌他扰了兴致,纷纷皱眉叫骂起来:
“输不起就别玩!”
“快把这个疯汉撵出去,碍眼!”
张承平被一路拖向大门 ,嘴里仍不甘地叫嚷,四肢徒劳地挣扎,可体力悬殊,根本挣脱不得。
正当他万念俱灰之际,一道声音蓦地扬起——
“停下,放他下来。”
侍卫应声松手,张承平踉跄着扑地,慌忙向前爬去,却被一只金钱绣纹的锦鞋挡住了去路。
他一把攀住那只脚,语无伦次地哀求:“我还能赢……再借我些本钱,只借一点……我一定连本带利还你,一定……”
鞋尖勾着他抬起头,一张圆润带笑的脸低下来,乐呵呵道:“来者皆是客,我们‘金醉欢’,最愿给客人机会。”
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钱袋,笑容可掬:“这钱,我能借,可你拿什么抵押?”
张承平死死盯着那袋银子,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抓住对方的衣袖:“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押给你!只要你借我,翻倍……翻倍还你!”
男人轻笑道:“好啊,一言为定。”
他朝身后略一颔首,侍卫默然让开了一条路,任由张承平跌跌撞撞冲向最近的赌桌。
“全押!我全押!”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绝境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赌桌之上,金银闪烁,纸钞堆叠,白花花的银锭与金灿灿的元宝在众人手中推来攮去,光影迷离间,仿佛织成一张细密的蛛网,将张承平层层缠裹。
张承平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银子如流水般散去,最终只留下空瘪的钱袋和四周刺耳的哄笑。
他瘫坐在地,目光呆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又输了?他本该一直赢下去,将桌上所有的财富尽收囊中才对!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两名壮汉架起,拖进一间幽室,像扔破布袋一样扔在地上。
张承平挣扎着爬起,却被一只脚狠狠踩住头。他痛得惊呼一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两人停在他面前。
他拼命伸手想去抓住那人,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只从喉中挤出哀鸣道:“再……再借我点……我一定能赢回来……”
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借你的早输光了,还倒赊了百两银子,把你卖了都凑不齐。”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张承平猛地抬头,赫然对上杨淮的脸。
怎么是他?!
杨淮缓缓蹲下身,张承平慌忙低头,却被他用折扇抵住,只能被迫与杨淮对视。
先前借钱给他的那个男人,正恭敬地站在杨淮身后。
张承平霎时明白了。
只怕从那范老头,到小蒋,还有这赌局的输输赢赢,全都是……
他浑身一冷,颤声哀求:“杨……杨少爷,您行行好,发发慈悲……再借我些,我保证能还……一定能还!”
杨淮冷笑一声:“借?当日你那女人让我当众出丑,害得我颜面尽是,如今还想我帮你?”
他一脚踹在张承平的肚子上,厉声道:“老子没把你打残都算好的了,还敢跟老子谈条件?今天这钱你必须还,不然老子先剁你几根手指!”
身旁壮汉立刻递上一把砍刀。杨淮接过,锋利的刀刃压在张承平的手指上,壮汉牢牢拽住他的手腕,眼看手起刀落就要砍下——
“别,别砍!我能还……我能还!”
张承平浑身剧颤,身下一摊腥臊液体漫开,竟是吓得失了禁。
杨淮低头一看,顿时面露嫌恶,甩手扔了刀,退开几步。
张承平顾不得什么颜面,哆嗦着爬向前,连磕几个头:“求您宽限几日……我回去凑钱,一定凑来还您……”
杨淮把玩折扇,略一抬头:“你就一山野村夫,拿什么凑?”
“只要放我回去……我自有办法……”
杨淮与身后的男人交换一个眼神,似乎生出了几分兴趣,这才慢悠悠道:“放你回去也不是不行,但你若跑了呢?我得派人跟着。”
张承平哪敢说不,忙不迭磕头应声,污浊的脸上混着尿液和眼泪:“好……好……都听您的……”
得了杨淮的首肯,金醉欢的人自是放了他走,还有一名壮汉跟着他,两人一路无话,坐着马车回了丰洼村。
推开大门,早已等候多时的殷盈迎了上来,张承平身上一股子尿腥味,直接躲开殷盈的手。
殷盈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其身后跟着的男人,疑惑道:“这位是……?”
壮汉自是不会替张承平圆谎,张承平勉强扯着笑回应:“是……是我生意上一个伙伴,来我们家借住几晚……”
殷盈笑着道:“这样啊,那我去将另一个屋子收拾一下,堂屋还有给你留的饭菜,饿了记得吃啊。”
张承平盯着殷盈的背影,随意嘱咐了壮汉几句,悄摸着进了里屋。
他直接走向梳妆台,开始翻殷盈的嫁妆盒。
那个翡翠玉镯价值非凡,是殷盈祖上留下的传家宝,只要把它当了,只要把它当了——
放嫁妆盒的位置是空的!
张承平呼吸微滞,他将柜子翻得乱七八糟,可唯独没看见嫁妆盒的身影。
“你在找这个吗?”
颤抖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张承平浑身僵硬,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回头,殷盈站在门前,手里拿着那个本该在柜子里的嫁妆盒。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失望吗,愤怒吗,难过吗……他分辨不出。
他只能怔愣地看着殷盈走近,盒子里那翡翠玉镯温润透亮,其他首饰都在其照耀下黯然失色。
“你……怎么发现的……”
他听着自己干涩的声音,殷盈低着头,道:“这些东西我都有数,我昨天就看见你拿了我的嫁妆出去,但我没说。”
“平哥,”殷盈捧起张承平的手,恳切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我们一起面对,不要瞒着我。”
张承平跪在地上,握着殷盈的手泣不成声,可他还是不敢全盘托出,他根本不能全盘托出。
“是……是生意上出了困难……”
他终究还是说了谎,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
殷盈听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出嫁妆盒里的翡翠玉镯,放到张承平的手上。
张承平愣着抬头,殷盈遮挡住了屋内的烛光,使得她的神情模糊不清。
她伸手抚摸着他脸,带来些许痒意。
“如果需要的话,拿去吧,我想郭家列祖列宗,肯定是希望晚辈幸福,我会幸福的。”
“我和孩子会幸福的。”
隔日一早,张承平拿着玉镯,壮汉回到了金醉欢,将玉镯交给了杨淮。
杨淮拿着玉镯在日光下端详片刻,随手丢给下人,语气轻蔑:“成色寻常,顶多赏给下人,上不得台面。”
张承平一听急了:“怎么可能!这是祖传的宝贝,怎会只值区一百两银子!”
杨淮冷笑一声,身后的护卫立即将张承平狠狠按跪在地。茶盏重重磕在桌上,惊得他一激灵。
张承平不敢再争辩,颤巍巍问道:“那、那依您看……能抵多少银子?”
杨淮斜睨他:“顶多一百两,还欠七百两银子,你准备怎么还?”
“七百两?!”张承平失声叫道,“昨日分明才四百两,今日怎就增加了这么多!”
杨淮嗤笑:“不要利钱吗?我宽限了你一日,涨这些算什么?”
张承平脸上血色尽褪,杨淮瞧了他一会儿,忽又慢悠悠开口:“分期还嘛……也不是不行。”
他俯身向前,唇角扬起一抹饱含恶意的笑:“听说……你家里那个女人,怀有身孕?”
张承平立马抬起头,见杨淮笑道:“你那女人既然绣工了得,不如就来我杨府做工还债罢。”
张承平猛地一颤,指甲掐进掌心。
“当然,你若不肯……今日这七百两,少多少,我剜你一片肉,你看你这个体格,能撑多久呢?”
他略一摆手,身后壮汉咔嗒一声,将砍刀掷在张承平面前
地上寒光凛冽,映出张承平扭曲的脸。
许久,他肩膀垮塌下去,喉咙里滚出一声近似呜咽的喘息。
“……好。”
一个字,干涩嘶哑,像从齿缝间硬挤出来。
杨淮满意地笑了。
“早该如此,”他折扇一合,轻敲张承平肩头,“三日后,我派人去接她。你可要……好好跟她道别。”
说罢转身,衣袂带风,再不多看一眼。
张承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不知怎么走回的家,怎么见的殷盈,又怎么同她说了嫁妆的事。
他只记得,当他对着满怀欣喜的殷盈说完那番话,抬手推开里屋的门时,见着的却是殷盈的舅舅、舅母,还有她那满头银发的外祖母。
“张承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竟然敢拿我们郭家的传家宝去当了!”舅母一把扯住他,声音尖利,“我就说吧,盈盈就不能嫁给你这穷酸败家子,你今天不把镯子赎回来,我跟你没完!”
张承平怔怔望着眼前口沫横飞的妇人,她的面容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成一片晃动的重影。
殷盈面色苍白,轻轻拽了拽郭舅母的衣袖:“舅母,您先消消气,让平哥歇会再说。”
郭舅母扭头剐了她一眼,正要发作,却瞥见身后丈夫递来的眼色,又朝端坐的郭老太太那儿努了努嘴,这才不情不愿收住脚步,只不过嘴里仍絮叨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心早就是夫家的嘞,哪还念着娘家半分好!”
殷盈只当未听见舅母的冷嘲热讽,拿来茶碗倒了些水递给张承平,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平哥,累了吧,你先歇会,慢——”
“杨家。”
张承平冷不防出声,屋中霎时一静。他抬起头,直视着愕然的众人,重复道:“抵给杨家了。”
郭家大郎与媳妇互相对视一眼,脸色几变,才迟疑道:“可是……青阳镇安顺商会,那个杨家?”
“是。”
郭舅母“哎哟”一声拍着大腿:“我的老天爷!你怎敢惹上杨家的!你欠了多少钱?”
“那可是在青阳镇一手遮天的杨家!弄死我们还不简单?你疯了吗!”
声声逼问压得张承平喘不过气,他绝望地望向殷盈,却只看见她局促地向他靠拢。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猛地拽倒殷盈,面容扭曲地指着她,破口大骂道:“问问你们的好侄女啊!若非她不知廉耻地勾搭杨家公子,我怎会被杨淮记恨上,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殷盈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浑身发抖。
张承平一把扯住她的头发,逼她抬起脸来:“长这狐媚样天生就是来勾引人的,我当初就是错看了你,怎知你是个婊子,私下里偷偷跟多少人有私情啊?还装这副纯样,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吗,他娘的——”
场面登时大乱。郭大郎急忙上前阻拦,却敌不过张承平年轻力壮,被他一把甩开。殷盈在推搡间脚下不稳,额角重重磕在粗糙的墙面,顿时鲜血直流。
那抹刺眼的红令张承平浑身一震,郭舅母吓得失声尖叫。原本坐在上面干着急的老太太见状,踉跄着扑到殷盈身边,扶住她鲜血淋漓的脸,连声急唤:“囡囡啊……我的囡囡,你怎么样……”
郭大郎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将吓坏了的郭舅母往后拽,示意她去照看殷盈和老太太,自己则强压火气,对张承平安抚道:“侄女婿,你先别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盈盈她……她怎么又和杨家公子扯上关系?”
张承平如梦初醒。他深吸一口气,也不管好的坏的,添油加醋一股脑说了个全。
郭大郎听到最后,脸色已是青红交加。不等他开口,郭老太太就怒道:“不成!盈盈还怀着身子,那杨淮欺男霸女、恶名在外,岂是善类?!她若进去,就是羊入虎口!”
“再说那翡翠镯子何等贵重,这杨淮分明是想独吞了去,还要辱我盈盈!”
怀中的殷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张承平扭过头不敢看,嘴上却强硬:“若不是她——”
“盈盈何错之有?!”老太太气得连连拍地,咳喘不止。
郭大郎忙为她顺气,待缓过些,她才沉声道:“若不是你执意借钱去赌,何至于此!”
“娘!”郭舅母拉住老太太,低声道,“那是杨家啊!此事若传开,殷盈往后还怎么抬头做人?不如就此认下,哄得杨家高兴了杨家高兴了,说不定镯子也能拿回来……”
老太太气极:“她是你亲侄女!你还有没良心?!”
郭舅母一听,当即撇了下嘴:“亲侄女?她这些年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们出的?她爹娘留下过一个铜板没有?我掏心掏肺,说成了青阳镇一门好亲事,她倒好,死活要嫁这穷鬼!说白了,她是您外孙女,是外亲,我们家阿明才是您亲孙子!”
“……好了!”
郭大郎高声打断二人的争吵。他用力抹了把脸,转身面向张承平,嗓音沙哑:“……就,先按杨家说的办……”
老太太顿时激动起来,颤声道:“大郎!你糊涂啊——”
郭大郎握紧了她的手:“娘……这是唯一的法子了。杨家……杨家我们惹不起啊……”
一旁的郭舅母连忙附和:“是啊娘,就听当家的吧,别争了。”
老太太直直地望着他们,怀中的殷盈忽然动了动。
只见她挣扎着起身,无力地靠在老太太的颈窝,气息微弱:“外祖母,让我去吧……不碍事的……”
“盈盈……”
“母亲临走时,只盼您安度晚年,盼郭家能平平安安……”她缓了口气,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当是为了母亲,为了我腹中的孩子……好吗?”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垂首,将满是泪痕的脸贴紧孙女的额头。
张承平默立一旁,不敢上前。
这场闹剧闹了半宿,村里的老药师早已歇下,众人只能给殷盈草草包扎。
夜已深,老太太经不起折腾,翌日又要准备迎接杨家,一行人便将就着在张承平家中住下。
殷盈这晚并未与张承平同房,而是和外祖母相拥而眠。
天刚亮,马车轱辘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张承平匆匆起身时,殷盈一家已候在院中。
她额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立在浓雾里,单薄得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烟。
与外祖母、舅舅道别后,殷盈转身登车,背影决绝,自始至终未看张承平一眼。
张承平踌躇着往前挪了半步,终究停在了原地。
随行侍从轻蔑地瞥他一眼,扬鞭驱车,消失在晨雾深处。
浓雾吞噬了马车,也吞噬了幻境。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总在想,若能回到这一天,我定会拉住盈盈,求她别走……]
天地白茫茫一片,亮得刺眼。下一瞬,场景接连变幻,落叶纷飞至皑皑白雪,积雪消融再至春暖花开。
转眼间,殷盈离开已有四月。杨府虽不许她回家,却允许信件流通,能给家中报个平安。
此期间,殷盈没有给张承平写过一封信,他们之间最后的信件,还是未婚之时,莲池相遇。
张承平也曾去找了范老头,想讨回那十两银子。结果到了地方见大门紧锁,问了邻人,才知人家一月前就搬走了。
他虽知其中有猫腻,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杨家做足了势,村里人都知道盈盈去了商会。他们明里暗里打听,却没一人敢挑明了说。]
[我在村子里抬不起头不要紧,只要盈盈回来,生下儿子,老张家有了后,我就能扬眉吐气,我们就能翻身过上好日子——]
“平娃子,出大事了——!”
一声尖呼吓得张承平撂下碗筷就冲了出来,只见郭舅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气还没喘匀,攀着他胳膊道:“殷盈她外祖母……她、她——”
张承平心里咯噔一下:“外祖母她怎么了?”
郭舅母煞白着脸喊道:“她偷跑去镇上,留了书说要去杨府,结果……结果叫马车给撞了!刚捎回信,说人怕是不成了……”
张承平只觉得天旋地转,猛地推开她往外跑,朝镇上狂奔。
郭舅母“哎哟”一声拍腿跟上,追着张承平道出始末。
原是老太太思念孙女心切,竟趁夫妻俩不备,独自坐车去了青阳镇。她一路寻到杨府门口,不料被一辆马车撞飞。
有好心的医师上前诊脉后,摇着头说回天乏术,尽早安排后事罢。
尸身无人认领,百姓们众说纷纭,幸而同路人认出她是郭家老太太,赶忙回村报了信。
等张承平赶到时,杨府外围已堵得水泄不通。
他奋力拨开人群,冷不防被谁绊了一下,整个人直直往前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四周目光霎时聚拢过来。
他揉着剧痛的膝盖抬起头,一张熟悉的精致侧脸映入眼帘。
殷盈直挺挺跪在地上,眼眶通红,身子比记忆里削瘦了许多,唯有腹部高高隆起。
他弄出这般动静,殷盈却像全然未觉,依旧倔强地盯着前方,她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护住肚子,额上冷汗涔涔,却又紧咬牙关忍着。
张承平刚想伸手扶她,视线突地侵入一点白。
他顺着望去,一卷草席搁在地上,里头裹着个人,头上覆着白布,身上那件衣裳,张承平再熟悉不过。
他呼吸微滞,干裂的嘴唇翕动,一声“盈盈”含在嘴里,顷刻被四周嗡嗡的议论声淹没。
“哎呀,真造孽啊!听说老人家七十多了,特地进城看孙女,竟叫马车给撞啦!”
“是杨府的马车!我亲眼看见杨大公子新纳的小妾从车上下来,穿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胳膊腿都露在外头,狐狸精似的,也不嫌害臊!”
“说起小妾——喏!跪着那个不就是?杨大公子亲自请进府的‘绣女’,听说家里本来有男人,还怀着身子呢。被撞的是她外祖母,现在跪在这儿讨说法呢。”
“这世道哟……小妾撞了小妾的家里人,倒跑到大房这喊冤。也不晓得这肚子里是谁的种,要真是杨大公子的,她丈夫岂不是戴绿帽了?这都能忍?换我早写休书了!”
张承平听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往后缩,想将自己藏进人堆里。可他个子高大,反倒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吱呀——”
紧闭的朱红大门打开,走出一行人,为首的正是曾在街上有一面之缘的杨府管家。
“去去去!聚众闹事像什么话,都散了!”
侍卫们提刀上前驱赶人群,百姓们惧于杨府威视,哪还敢看热闹,马上退得远远的。
管家站到殷盈面前,脸上堆起和煦的笑意:“殷小姐,我家老爷有请。”
殷盈依旧跪得笔直,不为所动。
管家也不恼,招了招手,两名侍卫会意,上前将老太太的尸身抬起,送入了杨府。
“老爷感念郭老太太一片爱孙之心,实乃我辈楷模,特择了块风水宝地,以慰老人家在天之灵啊。”
殷盈闻言,转过头看了他几眼。她深吸了口气,终是扶着管家递来的胳膊,借力站了起来。
张承平又唤了声“盈盈”,二人都未理会,径直进了杨府。
待去外村采买的郭大郎匆匆赶到时,已是暮色四合。春夜生寒,几人等了许久,仍不见殷盈出来。
张承平哈欠连天,与郭家人招呼一声,便搓着手回家去。
翌日一早,张承平被一阵锣鼓声惊醒。他睡眼惺忪地披衣出门,正撞见一支送葬的队伍从门前经过。
他定睛一看,那方向竟是往郭家去的,心头猛地一震,拔腿就追了过去。
郭家小院已挂起素白布幡,那棵石榴树下,赫然添了一座新坟。殷盈一身缟素跪在墓前,身形消瘦,面色枯槁,仿佛一株失了魂的玉簪花。
张承平嗫喏出声:“盈盈……”
殷盈闻声抬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得像井。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朝墓碑郑重地磕了个头,随即撑着地踉跄着起身。
张承平见状,急忙上前搀扶。
殷盈推开他,对一旁泣不成声的郭大郎低声道了句“走了”,便独自出了院门。
张承平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捏紧拳头,转身问郭大郎发生了何事。
郭大郎抹着泪,断断续续道出经过。
殷盈从杨府出来后,对里头的事只字不提,只说外祖母生前念着落叶归根,就让她在石榴树下安息吧。
“今早杨府派人来,立了碑,办了丧仪,算是给娘风光大葬了……”
张承平听罢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默默给郭老太太上了柱香,匆匆转身去追殷盈。
刚踏出院子,身后便传来压得极地的争执声。
“你那好侄女……杨家原本定的是秋岭山,那儿葬的都是非富即贵,说出去我们多有面!这下可好,家里就这么点地,挤不挤啊……”
“洪姑!我娘才刚走,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不像话?你也不看看……”
张承平捂着耳朵,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家院外,一股饭香随风飘来。他微微一怔,推开门,只见殷盈正将一碟炒好的小菜端到桌上。
她头也没抬,道:“回来了,吃饭吧。”
张承平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这久违的烟火气,令他鼻腔一酸,忙不迭应着“诶,诶”,手忙脚乱替殷盈搬来板凳。
整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张承平几次偷偷抬眼去瞧殷盈的脸色,她神色平静,只眉宇间带着些许疲倦。
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敢再提旧事。
日子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下去。杨府没有来要人,殷盈就安分地在家养胎,闲时做做绣工,等张承平回来时再替他热菜。
二人常常对坐无言,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家中那两亩地早已荒废。张承平却迟迟不去打理,每日揣着钱袋出门,只含糊地对殷盈说“寻些活计”,实则并未找到什么正经营生,不过是在青阳镇漫无目的地闲逛。
郭老太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流言蜚语也愈传愈凶。为此,没一个店家敢收他。码头倒是有些搬运的力气活,只是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张承平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找找看。
偶尔经过赌坊,他便手痒难耐,总要进去小赌几把。回去见到殷盈时心里发虚,可第二天便抛之脑后,照旧如此。
村里那些异样的目光从没断过——人们瞧着他,眼神带着怜悯,私下里不知怎样编排他。
他日日忍着那些看热闹、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里暗想:这些人就是自家生不出儿子,闲得发慌。等盈盈生下儿子,为老张家传宗接代,看谁还敢小瞧了他!
可事与愿违,殷盈临盆那日,他在门外焦急地踱步,听得屋内终于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他心头一喜,推门便冲了进去。
接生的婆子抱着襁褓,笑呵呵地贺道:“恭喜啊,得了个千金。”
张承平伸出去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遍:“是……是什么?”
接生婆拍了拍怀中啼哭的婴儿,笑道:“是个千金!”
他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孩子掀开襁褓——确确实实是个女婴。
张承平浑身发抖,喃喃道:“怎么是女儿,这不可能……!”
他去庙里求过菩萨,花大钱买了偏方,隔壁熊阿婆家就是喝了这药才得了儿子,怎么会……
被挤到一旁的接生婆磕上桌角,痛呼道:“哎哟!你当心吓着孩子!”
张承平充耳不闻,冲到殷盈床前,指着她质问:“你说!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不然怎么会是个女儿!”
接生婆这下不嚷嚷了,眼神在张承平与殷盈之间来回转。
殷盈脸色惨白,濡湿的黑发贴在额头。她闻言虚弱地笑了笑:“不装了?我以为你还要装到几时。”
“好!好!”张承平气得将孩子往床上一摔,“我就说你怎么肯安分在家,怕是早与奸夫暗通曲款了吧!杨淮也是因此不要你的吧?谁肯要你这等贱妇!”
虎毒不食子,殷盈万没想到他竟狠心至此,慌忙扑向号哭的女儿,将她轻轻搂进怀里摇晃着安抚。
张承平一把揪住殷盈的头发,重重扇了她一耳光:“他娘的,我当初怎么没瞧出你这狐媚本性?专会勾引汉子,难怪你爹娘早死,怕是都被你克死的!”
他怒火攻心,一巴掌下去犹不解恨,竟伸手去抢殷盈怀里的孩子。
“老子今天非打死这个野种不可!”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殷盈弓起身子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痛呼声与婴儿的啼哭混杂在一起。
接生婆早就被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大喊道:“杀人啦!快来人啊!”
恰在此时,郭大郎拉着不情愿的郭舅母前来探望,闻声心道不好,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奋力将几近癫狂的张承平拖开。
郭舅母捂着嘴跟进来,只见殷盈满脸青紫地倒在地上,身下洗得泛白的床单已被鲜血浸透,触目惊心。
村里头好事的人都被这动静引了过来,挤在门外交头接耳。
“承平!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郭大郎死死拽住他。
张承平猛地将他甩开,怒道:“好好说?若你媳妇让你做了活王八,你还能好好说?!”
一旁正哄孩子的郭舅母脸都气绿了,刚要开口,却被殷盈轻轻拉住。
“我们和离。”殷盈转向张承平,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屋子静了一瞬。
张承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和离,”殷盈双腿仍在打颤,将怀中早已备好的和离书取出,递了过去,“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张承平一把夺过和离书,撕得粉碎:“休想!要离也是我休了你!你这毒妇!成婚两年无所出,累我受尽耻笑,还有脸提和离?!”
“你口口声声说孩子不是你的,”殷盈指着女儿,声音发颤,“你仔细看看,这眉眼哪一处不像你张承平!”
“你哪里是不信,你只是不愿信!你不愿意信你求神拜佛换来的是个女儿!不愿信你花尽钱财买来的汤药,到头一场空!更不信你张承平根本就没生儿子的命!”
她惨然一笑,泪如雨下:“我原以为经此种种,你总能有所悔悟,甚至对你赌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孩子出世后你能收心……哈哈哈……我真是天下最蠢的傻人!”
“若非你嗜赌欠债,我怎会落入杨府,外祖母又怎会惨死街头!”
她终于支撑不住,放声痛哭。
字字声如泣血,众人皆被震住。张承平强撑着不低头,狡辩道:“你……你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铤而走险!反正……反正我绝不同意和离!”
“好,好!”殷盈气极反笑,转向众人,“今日诸位乡邻都在,那不妨做个见证,我殷盈与张承平,今日便——”
“盈盈!别闹了!”
郭大郎一声低喝打断了她。在殷盈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艰难道:“和离……此事万万不可……”
“舅舅!”
“历来只有夫家休妻,哪有女子主动和离的道理?更何况你的……”郭大郎似是羞于齿口,憋了半天才道,“你的名声已然不好,若再行此惊世骇俗之举,这辈子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过日子啊!”
“我名声不好?”殷盈眼中盛满惊愕,她咳嗽了几声,腹部的绞痛令她冷汗涔涔,“那些分明是莫须有的污蔑!张承平不信我便罢了,舅舅连你也不信我吗!”
“他张承平今日都把我打成这样,难道非要等他打死我,你们才甘心吗!”
“快别胡说!”郭舅母慌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男人下手重些,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且忍这一时之气,服个软,日子照样过,你若真撕破脸,叫我们在村里如何抬头?你表弟阿明正在说亲,你这当姐姐,总不能断了他的前程!”
她朝熟睡的孩子努努嘴:“更何况孩子还这么小,难道你真要她做个没爹的野种,一辈子抬不起头吗?”
殷盈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亲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