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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童磨大人拯救计划·地狱篇 > 第116章 【欧洲番外一】夜莺、血月与十字架

如果看不到身旁的美,我们的永生便没有意义。

——《夜访吸血鬼》

凯瑟琳·南丁格尔小姐的出现毫无预兆。

那是1925年冬天,我和童磨搬到爱丁堡的第二年。

我们在王子街附近买了一栋三层的房子,房子的年龄比我俩都大,门柱上的石头雕花异常精美,据说曾属于某位勋爵,价格还不贵。不贵的原因很简单,房子对面的玛丽金小巷在黑死病时期死过很多人,所以当地都传言这片地方闹鬼,经常有人说看到厨房里的刀叉四处乱飞,或者有抱着破布娃娃的小女孩冷不丁出现在你身后,在耳边吹气之类的。上一位搬进来的住客住了不到一个月,在某天半夜连裤子都没穿就吓得嗷嗷大叫着逃走了。

这件事是我搬进这房子一个月以后,上门来修水管的大叔告诉我的。

“夫人,你们被人骗了。”那大叔遗憾的咂嘴,“这屋子闹鬼闹的很凶,住进来会生病的。”

我回头看了眼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跟别人聊的正欢的某只鬼,回头微笑着说:

“我知道了,谢谢。”

如果所说的“鬼”是一位看起来头被砍掉一半的老修士的话,那我无疑应该感谢他,跟他聊了这一个月,童磨的英文突飞猛进,读起《旧约》来都不打磕绊,只是莫名其妙地经常夹杂着拉丁语单词。

强大的记忆力和模仿能力,让某位神之子在语言方面惊人的有天赋。

爱丁堡一年有八个月在下雨或下雪,冬天时下午两点天就开始黑下来了,这边的人类活的没精打采,却是非人之物的天堂,入夜后满大街都是来自不同年代的幽灵和叫不出名字的精灵鬼怪,简直是一座非人生物博物馆,且大家各有各的地盘,自得其乐适者生存。我当时觉得,就算没有青色彼岸花,无惨大人他们来这边生活也比在日本那个弹丸之地被猎鬼人追杀要幸福的多。

只不过…

“所以他们就这么砍了您的头?真是太可怜了。”童磨边擦眼泪边说,“阁下想去极乐世界吗?我可以帮您。”

缺了半边脑袋的幽灵先生看上去有点迷惑,大概是不太能理解“极乐世界”是个什么意思。我连忙插嘴:

“别听他胡扯,您不会想去的。先生,天色已晚,您该回去了。”

老修士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低头从窗子飘了出去,回他那长满青苔的墓地去了。他不知道我救了他一命,上次被童磨问了同一个问题的那位夫人,灵体被吃的连根头发丝都没剩。

我插腰看向某只丝毫不知道自己给当地居民造成了严重危害的鬼:“童磨大人,泡澡水要凉了。”

“来啦来啦!”鬼欢快地应道,“小染跟人家一起洗嘛~”

当初看上这房子,是因为里面有个很大的希腊式双人浴缸,大理石的,虽然不如极乐寺的温泉浴池,但多少也能满足下某只奢侈惯了的鬼。

但一起洗澡什么的…这鬼到底为什么能如此坦然的说出让人难为情的话啊!

“…不了,保罗说晚上有个舞会,出席的都是名流,我要去看看。”

“诶?那我也要一起去!”

“真拿你没办法…去就赶紧洗完换衣服啊!”

就是在那场舞会上,我遇到了凯瑟琳·南丁格尔小姐。

彼时我刚帮保罗鉴定了他带来的几只江户时代的漆盒,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在英国居然能卖出高价,日本工艺品的精致很受这边的上流社会欢迎,早知如此…

我想起了极乐寺那一屋子搬不走的古董,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来到一个之前做梦都没想过的国家,一切都是未知,虽然我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但某位从小养尊处优的教主大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到什么打击。

不过看在他连下地狱都玩的很开心的份儿上,似乎我也有点多虑了。

童磨适应这边的方式有点特别,但后来想想,他一直是以这种方式适应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的人类世界的。

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

刚到英国时我们住在伦敦,伦敦多雨,但也有天气晴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我和童磨就沿着泰晤士河找家咖啡馆,我喝红茶喂鸽子,他看人。

对,就是看人。和平时表现出的聒噪不同,这家伙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看一下午的人。

那时正是一战结束后的平静时光,伦敦满大街都是汽车,以及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但也时不时跑过去一辆马车。车声、人声、狗叫声、泰晤士河上轮船汽笛的声音,交织成一首奇异的城市协奏曲。

这里和东京一点也不一样,日本人总是安静的、克制的,他们以吃苦和忍耐为美德,从不会这样在公共场所大声说话和大笑。

有次我问他到底在看什么,童磨若有所思地说:

“人类是很有趣的哦,小染。”

“比如那位小姐,”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位正在和人拥吻告别的女性,“看起来很爱她的丈夫对吧,但过一个小时,她就会在同一个地方迎来另一个男人,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她明显要更开心一些,但又会有点害怕,因为她会一直不安地观察四周的人有没有注意到他们…”

“那不就是在偷情嘛!”我撇嘴。

“对呀!但是这两个男人,对那位小姐来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丈夫和情人,‘爱’和‘**’,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问题我也不懂,于是只好说:“人类都是这样的,你说源氏是更爱藤壶中宫还是更爱紫姬呢?爱欲这种事,有时候连自己都说不清。”

“那些猎鬼人常说鬼是空虚的生物,说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世上。”童磨托着腮,望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路人,“但你看看这些人,他们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吗?”

“无非是为家人、金钱、地位这些吧。”我说,“人类不考虑那么多的,对他们来说,眼前触手可及的快乐更重要。来,吃块司康。”

“可是家人会老死,朋友会离开,孩子会长大,连爱人也会变心啊。”嘴里塞着点心,也依然堵不住童磨的滔滔不绝,“一切金钱和地位最终都会化为虚无,人类永远是孤零零地死去,不是嘛?”

“先别忙着下结论嘛,”我边往伯爵红茶里倒牛奶边说,“很多事是要经历过才知道,童磨大人又没有家人和朋友,所以才没法理解人类的感受吧。”

“怎么会呢?”鬼不服气地反驳道,“信徒们整天跟我说的都是这些事,我看他们没有半点幸福可言呀。”

“这样的话…”我想了想,说,“那不如从今天开始,你试试去观察人类那些幸福的时刻吧。”

“幸福的时刻?”

“对,就是那些人类露出笑颜的时刻,也许看的多了,你就能理解他们是因为什么而感到幸福了。”

“诶…那小染什么时候会感到幸福呢?”

“我的话,那就太简单了。”我举起手里抹了果酱的司康,“吃烤的热乎乎的司康就很幸福。”

“看来小染很容易得到幸福呢,啊,连我都变得开心起来了~”鬼笑眯眯地说,“那人家就试试你说的方法好啦。”

这次对话的副作用是,只要我出门见人,这鬼就闹着一起去。好在他脑子好使,表现出来的又是一副积极且善解人意的样子,反倒挺会跟人打交道,我也在短暂的提心吊胆后渐渐顺其自然了。

那次舞会上来了不少衣饰华贵的人,我听着他们以各种我不熟悉的称呼互相问候,陪洋人老板跟人寒暄完,刚回到酒桌旁,就看大厅里走进来一位亮闪闪的小姐。

说她亮闪闪,是因为这位小姐穿了一身缀满碎钻和蓝色亮片的华丽长裙,圆边小礼帽上竟然有只栩栩如生的翠鸟标本,还插着两根翠蓝色的雉鸡羽毛,衬着一头火红色的大波浪卷发,格外亮眼。从她进入舞会现场的那一刻起,在场不少人的目光就自然被她吸引过去。

“是‘夜莺’啊。”

我听旁边的夫人轻蔑地说:“看她那副样子,只要是有贵族出席的场合,总少不了她。”

没想到那位‘夜莺’小姐环顾了会场一圈,谁也没理,径直朝着童磨去了。

我离得远,周围人又太多,只看见他俩很熟络地聊了起来。童磨很会逗女人开心,果然那位亮闪闪的小姐没多久就被逗的前仰后合,甚至很亲热地伸手揽住了童磨的胳膊,丰润雪白的小臂上,一条金色的臂镯格外耀眼,是两条蛇盘绕着凯尔特十字架的形状。

西洋女性是非常热情奔放的,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只不过这女人看起来总感觉哪里有点奇怪。我观察了一会,意识到她没有我常常见到的那种“光”。

只要是活着的生物,都有“光”,区别只是颜色和明亮程度,生病或快要死去的人,“光”就会变的很暗淡,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也是因为“看得见”,身为人类时的我被父母所忌讳。

若说什么生物没有“光”…那就是鬼了。

童磨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看到过他的“光”,那是如同天顶的白虹般令人震撼的颜色,但他变成鬼以后,我就再也看不见那美丽又奇异的光了。

很显然,这位亮闪闪的小姐,不是人类。

童磨相当优雅地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和她跳了一支舞之后,就带她朝我们的酒桌走来了。

“小染,介绍个新朋友,这位是夜莺小姐,她说她是个…嗯,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鬼语气温柔地问道。

“生物学家。甜心,我是个生物学家。”

女人唇上涂着鲜艳欲滴的口红,面容却出乎意料地年轻,是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白人女性,有着一双猫一样的蓝绿色眼睛,身材高挑健美。她扭头看到我,夸张地叫了起来:

“圣莉莉丝啊,看我发现了什么?一颗来自东方的宝石!”

她没有握手,而是扑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浓烈的香水味呛的我差点打喷嚏。

“小宝石,你叫什么?”她用戴了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把我的脸,“你可真漂亮!”

我被摸的全身不自在,而且不知为什么有种碰见了童磨在英国的远房亲戚的感觉。

“荒川。”我不动声色地扒拉开这姑娘的手,“很高兴认识您,生物学家小姐。”

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是凯瑟琳·南丁格尔,亲爱的,你的名字真特别,你从日本来?”

南丁格尔——夜莺,实话说,这位小姐一点也不像那种能在黑夜里唱出婉转曲调的不起眼的小鸟。

“对,夜莺小姐知道日本?”

“仅限寿司和樱花,现在还包括你了。小宝石,不要那么严肃嘛,你看起来就像把出鞘的武士刀一样吓人。你在紧张吗?”她眨了下眼睛,“这里的人无聊透了,去我家玩怎么样?”

“初次见面,那样未免太过唐突,改日一定登门拜访。”我只想尽快摆脱她身上的香水味,于是下意识地想以日式礼貌拒绝她,没想到这姑娘完全不吃我这一套。

“Douma,你的小宝石太紧张了,告诉她没必要这么紧张,这是我们欢迎新人的方式而已。”她凑了过来,冰凉的气息喷吐在我脸上,意外的带着某种香草的味道,“礼貌是淑女的铠甲,但你不是淑女,我说的对吗?”

这女人真可怕。

“什么欢迎新人?”我冷下脸,“我们没兴趣加入任何组织。”

“这不是兴趣的事,亲爱的,”她笑了笑,“想在别人的地盘狩猎,怎么能不征求主人的同意呢?这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抱歉哦,小夜莺。”童磨在一旁端着杯酒,笑嘻嘻地说,但丝毫听不出半点抱歉的意思,“那天的‘点心’可真是美味,让人家意犹未尽呐~我猜你家里还有更多美味佳肴吧?”

“你得来了才能知道。”女人的笑容风光无限,“明天晚上,辛克莱尔庄园。不用穿的这么正式,只是个家庭聚会而已。”

“诶呀,人家简直迫不及待了呢~”

“那就这么定了。”女人临走时还不忘掐了下我的腰,又朝童磨丢了个飞吻,“顺便说一句,Douma,我喜欢你的漂亮眼睛,我想收藏它们。”

“没问题哦,只要小夜莺你拿得走。”童磨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无赖样,朝她举了举酒杯。

“说吧,你又惹什么事了?”

我靠在酒桌上,看着女人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只觉得自己被香水味呛的头痛。

“啊,不小心吃掉了她的宠物而已~”鬼天真无邪地歪了歪头,“洋人真小气呀。”

“……干的漂亮。”我忍不住扶额,“明天小心点,别轻敌。”

“知道啦~”

辛克莱尔庄园位于爱丁堡城外,不,与其说是城外,不如说那四周更接近荒野。来接我们的马车沿着密林中的一条小路疾驰,我看着四周飞速掠过的漆黑古树和森林上方高悬的满月,隐约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里有着广袤的、无人涉足的荒野,可能走上一天也见不到人烟,只有不知是何年代的城堡废墟矗立在天地之间,如同风化多年的生物残骸。

我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从见过那位夜莺小姐之后,这种紧张的感觉就一直挥之不去。无关于对方是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非人存在这一点,而更像是…预感到世界将在我面前展开我从未见过、乃至从未想象过的另一面。

和这个世界比起来,日本岛太过渺小了,江户、幕府、神社…占据我全部记忆的地方小的好像一只金鱼缸。即便身为荒川的神明,此时此刻,我也依然缺乏面对未知的底气。

这里会是另一个地狱吗?但这一次,我身上穿的是精致的洋装,腰间也没有太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头脑,以及…

忍不住偷眼看了下那只鬼,他依然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满眼好奇地看着车外的森林。

“哇~小染,我刚刚看到鹿了哦~”

“不止有鹿,应该还有狼群。”我淡淡地说,“这边的动物种类比日本多得多。”

“小染在害怕吗?”童磨转过头看着我,虹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光。

“谁、谁说的?”

“我感觉到了哦,毕竟小染是我的眷属嘛,那应该是害怕的感觉吧。”鬼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说,“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呢,好有趣呀。”

……这家伙,居然在通过读取我的情绪变化来感受“情感”吗?“是的,我在害怕。”我只得承认,“不是对于敌人的恐惧,而是…”

而是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们的位置在哪里?这个浩瀚的、不止属于人类的世界。

“嗯…但是不用担心哦,迄今为止,你都做的很好。我说过吧,女孩子的话,不用太逞强了,可以接受别人的保护哦。”

鬼歪头看着我,声音极为温柔,那双五光十色的桃花眼实在太好看,看得我心跳加速,于是移开了目光。

“童磨,我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你是知道的。”

我望着车窗外轻声说,“我是荒川的神明,是黑死牟大人的学生,也是你的眷属,在我的心里,没有‘后退’这个词。”

“我知道呀,但既然是眷属,保护你就是人家的义务哦~啊呀,小染不会是…不需要人家了吧?”

鬼立刻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好难过呀,小染不需要我,是讨厌我了嘛?明明说好了要跟人家恋爱的,连那种事都做了,难道是不想对人家负责…”

“你闭嘴啊!”我面红耳赤地低吼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算我输了好不好!”

说归说,刚刚的紧张一扫而空,这只鬼永远有办法通过稀奇古怪的方式让我冷静下来。

一座哥特式城堡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出来。马车驶过城堡前立着天使雕像的喷水池,我一眼就看到凯瑟琳风姿绰约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穿了一袭缀满银色流苏的血红长裙,侧面的开衩极高,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在20年代的英国,这打扮也算相当大胆了。

“欢迎,欢迎。”女人娇笑道,“父亲听说了你们的到来,特意让我好好安排了今天的晚宴,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真是看不出啊,夜莺小姐竟然住在如此奢华的地方吗?”

我打量着走廊两侧的罗马风格雕像,“敢问您的父亲大人是哪家的贵族?我虽然对贵国历史了解不多,但是…这些都是真品吧?”

那些石雕上的气息至少有千年的时间了,每一座都不同,他们或作沉思状,或手握佩剑,或对什么人发表演说。墙上挂的油画里,人们的衣着也来自不同的时代,这个家族的城堡简直是一座小型博物馆。

“这是辛克莱尔家族的城堡,他们是我父亲的后裔,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罗马共和国时期了。”她随意地指了指一张油画上的男人,“这位是威廉·辛克莱尔爵士,他是圣殿骑士团的人,主持修建了罗斯林礼拜堂,你知道那里吧?”

“当然,在来英国之前,我在东京开的咖啡馆就叫这名字。”我微笑道,“不过您说的那个什么骑士团,请恕我不曾听闻…”

“小夜莺,你说的那个组织早在七百多年前就不存在了,最后的成员被处以了火刑,嗯…我记得罪名是异端罪吧?”

我惊讶地看着突然开口的童磨,见他依然是一脸从容淡定的微笑。

这家伙整天闲的要死,到底什么时候看的书?

走在前面的女人脚步也微微停顿了下,她意味深长地侧目:“Douma,你真是永远能给我惊喜。”

“这话说的,人家可是相当认真地了解过这边的事呢。”童磨歪了歪头,“毕竟情报就是金钱嘛,我习惯把遇到过的有趣对手都记下来哦~”

“圣莉莉丝啊!”凯瑟琳发出了夸张的笑声,“那你猜猜看,我和你以前遇到过的对手有什么不一样?”

“嗯…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小夜莺的肉质很特别哦,看起来相当美味,让我忍不住想要马上品尝一下呢~”

鬼的语气轻快而柔和,眼神却静如死水,就这样说出了极为恐怖的话。

“奉劝你不要有那种想法。”凯瑟琳收起了浮夸的笑容,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泛起一道锐利的寒光,“在别人的地盘,要懂点礼貌才行,况且我比你年长的多。”

“诶?干嘛那么凶呀?人家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童磨的表情下一秒就变得无比天真纯良,就好像刚刚发出冰冷杀气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非人生物之间的较量,总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就像在森林里狭路相逢的野兽,多数情况下在见血之前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女人,默默给童磨发了条脑内通讯。

——能赢吗?

童磨回我:

——吃掉她不难,但这女人的□□很特别,不太容易看透哦。

——什么叫…□□很特别?

——怎么说呢,感觉上更接近植物那类的东西。

——植物?

——对哦,所以说才特别嘛。另外从气息上看,这附近有不下五十个她的同类呢。

鬼在我脑子里笑的欢畅。

——真是太有趣啦!好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人了!

夜莺小姐将我们领进了一间极宽敞的宴会大厅,几乎一瞬间,我就被大厅尽头雕花高背椅上的那个人吸引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罗曼·梵卓,苏格兰血族的“亲王”。

后来我才知道,在整个英国和爱尔兰地区,总共有三位被尊称为“亲王”的血族首领,他们都使用“梵卓”这个姓氏,但这不代表他们出自同一家族,而更接近某种贵族的象征,就像日本人把天潢贵胄称为“华族”那样。“梵卓”位列血族十三氏族之首,他们通常在人类时就出身贵族,成为血族后也同样处在统治阶层。

罗曼亲王怎么看都不太像是暗夜中的杀手。他是一位看上去大约五六十岁的瘦削老人,有着深陷的眼窝和一个线条锋利的鹰钩鼻子,花白的头发梳成整齐的背头,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眼睛,那双灰色的眼睛极为深邃冷峻,带着穿透一切的目光,让我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将军。

这位亲王大人穿着苏格兰人喜欢的格呢马甲,甚至一丝不苟地打了领结,全身散发出浓厚的贵族气息。

“父亲,我把那两个年轻人带来了。”

凯瑟琳扭着水蛇腰走了过去,倚靠在亲王身边,从旁边的高脚桌上端起一杯显然是鲜血的饮料,朝我们举了举,抿了一口。

亲王略略颔首,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童磨身上。

童磨带着一脸无所畏惧的笑容,右手放在胸前,朝他优雅地欠了欠身。

“幸会,大人。”

这鬼还真是油滑,竟然这么快就学会了西洋人的礼节吗?我于是拎起裙摆,也跟着行了个屈膝礼。

“见到您十分荣幸,亲王殿下。”

我看不透这些生物的过去。读取意念和前世今生的能力似乎只适用于人类,对于非人生物,他们给我的感觉只有一片空白。

“幸会。孩子,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凯特,给这姑娘拿点喝的。”

亲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用了很多年的手风琴。

夜莺小姐会心一笑,没一会儿工夫,她就端来一只镶着金丝的白瓷茶杯,杯子里冒着热气的竟然是…花草茶。

我默默感觉了下,确认茶里没有异常,才小心地喝了一口。

…酸死我了,里面大概放了覆盆子。

“你不是我们的同类,美丽的孩子,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被问的一愣。我为什么在这里?

“日本太小了,我想看看更大的世界。”我如实答道。

“不,不是这个。你应该明白我在问什么。”老人用那双灰眼睛注视着我,“你不属于暗夜,却与暗夜为伴,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量?”

这奇特的感觉好像有点熟悉。

“您是神明吗?”我问。

老人的脸上荡开了笑意。“我的诸神早在很久以前就离去了,我只是个活了很久的人而已。”

“那您为什么会使用意念压制?”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我第一次见到不是神明,却能使用意念压制的存在。如果我是人类的话,现在恐怕已经完全被您的能力控制了吧?”

亲王盯着我看了片刻,神色不变地说:“凯特,你给我们带回了两位很特别的客人。”

“我就跟您说嘛,荒川小姐是个很严肃的人,像他们国家的那种刀一样,一点也不可爱。”凯瑟琳在一旁晃着酒杯,朝童磨抛了个媚眼,“甜心,来一杯吗?”

——你小心,我读取不了他们的意念。我马上给童磨发了脑内通讯。

——应该是同类哦,气息跟鬼很相似。而且小染没注意到吗?这房子里所有窗子都被封死了。

——原来如此…目前不知道对方有什么能力,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抱歉,亲王殿下。”我垂下眼睛,做出驯顺的姿态,“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在我的国家,只有神明才拥有您这样的能力,我很受震撼。”

虽然这能力对我没用,但情况不明,说点好听话还是应该的。

“我也对你们感到惊讶,孩子。按照血族的礼仪,你们本该在搬来这里的第二个新月日来见我,说明自己的血系和来历,才能获得狩猎的许可。”

…那种事我们怎么可能会知道啊!

“那还真是失礼了。”只听童磨笑嘻嘻地说,“不知您打算怎么惩罚我们呢?啊,不如我挖只眼睛赔给您?”

这家伙又来了…

“我同意这个补偿。”凯瑟琳马上放下酒杯,起身要走,“等一下,我去拿我的标本瓶来。”

…真的假的?夜莺小姐你是认真的?你要这家伙的眼珠子有什么用啊??

“以眼还眼吗?小公主,饲养人类本身就违背了五大律法中的避世法则,你总这么任性,让我们这些监察者很难办啊。”

角落里忽然响起个阴测测的声音,我才注意到那里坐着个披着黑袍的苍白男人,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正挑衅地盯着凯瑟琳。

气息隐藏的真好,但他一开口说话,浓重的血腥味就冒了出来。

“我们可费了不少工夫为你善后呢,包括把不幸目睹了这小子狩猎的那户人家清理干净,还要伪造成煤气爆炸现场…”男人以一种油滑的声音说,“公主如果不能阻止你养的那些小家伙出来乱跑,就把他们都交给我处理吧,免得…”

银光一闪,一把不知哪来的银餐刀插在了距离男人的头两厘米的墙上。

“啊,抱歉,手滑了。”夜莺小姐坐回椅子上,很不优雅地翘起二郎腿,“布鲁赫长老,你该知道我不喜欢‘公主’这个称呼,还有我养的是供血者,这样才能尽量避免外出狩猎被人发现,我自认为没有违背避世法则。”

男人的声音里带了威胁的意味:“我可以接受小公主的任性,毕竟你给我们制造的麻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瞥了眼童磨,“但这个新来的…这么年轻,看样子是刚脱离自己的赐血者,还需要好好管教一下才对。”

“阁下这话说的,我也做鬼很多年了呀~”童磨笑眯眯地说,“不过在我们那里,像您这种没礼貌也没脑子的下属,是会被无惨大人捏爆头的哦?”

…为什么这鬼换成英语还能把话说的如此欠揍?

“你在挑战比你年长的血族吗,小子?”

果然那位布鲁赫长老的脸色更惨白了,他的指甲刮擦着椅子扶手,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响声。

“你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处死你。”

“抱歉抱歉,我没有恶意哦。”

童磨无辜地说,“不小心吃掉了小夜莺养的人类,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吃的很干净,一点也没有浪费哦,所以阁下不要生这么大的气嘛,至于我该受到什么惩罚,这种事还是要交给亲王大人来裁决比较好吧?”

“血族不是野兽,我们只吸血,不吃人类的肉。”

亲王苍白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戒指上的红宝石流转着暗光,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孩子,你到底是什么?”

“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是鬼呀~”童磨欢快地答道。

亲王微微皱了皱眉,大概是没听过“鬼”这个日语词汇的发音,我于是解释道:“殿下,英文里没有对应的词,但我觉得你们应该还是算同类。这个差别就像是…”我想了想,不确定地说,“西洋人和东洋人的差别?”

“我们这边不需要什么东洋人,特别是这种不遵守避世原则的蠢货。”布鲁赫长老不耐烦地说,“罗曼,这小子会给我们惹来很多麻烦,不能留他。”

“布鲁赫,你都当了好几百年阴沟里的老鼠,还是这么小心翼翼啊?”夜莺小姐忽然咧开鲜红的嘴唇笑了笑,“看来宗教审判所把你吓破胆了的传言是真的?”

“闭嘴吧小丫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男人恶狠狠地说,“我和你父亲全都经历过那六百年的大屠杀,我们比你更清楚教廷血猎的恐怖。”

“时代不同了,梵蒂冈现在自顾不暇,才管不到我们头上呢。你想当老鼠就继续当老鼠,不要把手伸那么长。去年一年你未经允许处死的同族比血猎还多,再这么下去我们就又要回到吃老鼠的那个时候了,我可早就吃腻了那玩意儿。”

这一通冷嘲热讽显然激怒了那位叫布鲁赫的男人,他的身形一动,下一秒我就看见夜莺小姐被他捏着脖子按在了墙上。

好快。

“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男人像条蛇似的咝咝吐着气。“我早就受够你了,你这下流的小婊子,脏心烂肺的黑女巫…”他状如鹰爪的大手越收越紧,“罗曼当初救你我就不同意,你这该死的…”

话停在了半截,他愕然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被切的整整齐齐的手腕,过了几秒,黑红的血才像喷泉似的喷了出来。

一道金扇半开半合,童磨伸出手指蘸了下上面正缓缓流下的粘稠血液,放进嘴里舔了舔,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

“什么呀,和鬼血的味道没什么区别嘛。”他用抱怨的语气说,随即又好奇的歪了歪头,“诶,阁下不能再生吗?”

夜莺小姐用力拔下还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笑嘻嘻的说:“谢啦!”

“不用客气哦小夜莺,人家最看不惯对女孩子不温柔的人了。”童磨慢条斯理地说,“没想到西洋也有这位阁下这样缺乏教养的人呐,真是太可惜了。”

“你竟敢?!”

那位布鲁赫长老与其说是暴怒,不如说是难以置信。情绪失控之下,可怕的变化发生了:他的脸逐渐扭曲,獠牙龇出嘴角,身形也跟着开始膨胀,没一会儿居然顶到了天花板,身后长出一对皱皱巴巴的、蝙蝠似的翼膜。

这是什么东西?丑死了!

我瞥了眼身边那位亲王大人,见他竟还是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突变的形势。

果然活得久的存在都不简单,恐怕是早就想好了拿我们当枪使。

只是…

看到童磨从容不迫的样子,我的心也安定下来。

赌一把吧。

旁边墙上挂着两把交叉的剑,英国贵族喜欢在家里墙上装饰这种古董,只不过西洋剑尖细,重量很轻,更适合突刺而不是斩击。

不过有总比没有强,我一向是手里有刀,心中不慌。

想到这里我闪身过去,刚想伸手,手腕却被死死抓住了。

夜莺小姐柔若无骨地倚在墙上,抓着我的手却没松开。

“小宝石,身手不赖嘛。”她轻声说,“不许打乱我的计划哦。”

“你想杀那个家伙,干吗不自己动手?”我冷冷地看着面前美艳的红发女人,手臂暗暗发力…

居然没挣脱,这女人力气大的离谱。

“梵卓定下的五大戒律之一,除了监察者,任何人不可杀戮同类,否则全欧洲的血族人人得而诛之。”

“梵卓?那是什么?”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她摇头,“给我老实呆着。”

“你们这里莫名其妙的规矩可真多。”我感叹道,“童磨在五分钟之内会杀了那个人,接下来怎么办你想好了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什么长老一旦死了,外面的人就会马上冲进来吧,从气息上看,差不多有二十人?你打算把责任全推到我们头上?”

夜莺小姐蓝绿色的眼睛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很不错嘛,原本还以为你只是那怪物养的漂亮小宠物,现在我开始喜欢你了。”她凑过来,在我耳边深深地吸了口气,“唔,你的血味道好香…你不是人类吧?跟我回家怎么样?我很会养小动物的。”

“你说谁是怪物?”

“他呀。”夜莺小姐指了指童磨的方向,“不过你就那么相信他吗?布鲁赫已经活了七八百年了,他是罗曼在中世纪转化的那批后裔里唯一活下来的。你俩的话…看样子也就是一两百岁?在我们这里,你们这个年纪还是没独立的宝宝哟。”

“抱歉,”我笑了笑,“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布鲁赫长老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它四肢着地,看上去更像一只巨型蝙蝠。那东西张开嘴,发出了令人极为不适的尖声咆哮。

顿时像是某种奇怪的音波刺进了脑袋。我不得不捂住一只耳朵。

“我就说他老鼠吃多了吧,血族出现这种退化现象很罕见的。”夜莺小姐也捂着一只耳朵,提高了声音大声对我说,但我看见一行细细的鼻血从她的左侧鼻孔里流了下来。

这声音有问题吗?

我连忙转头看向童磨,却见他从那血族长老遮了半个屋子的阴影里探出头,高高兴兴地朝亲王招了招手。

“大人,能容我问一件事吗?”

罗曼亲王显然也没料到这出,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什么事?”

童磨的七彩大眼睛忽闪忽闪,就差冒小星星了:“这个算正式的换位血战吗?如果我赢了,能取代这位阁下的位置吗?”

啥?这家伙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亲王大人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说“换位血战”这个词,估计是因为童磨的英文发音还是不怎么地道,不知道他听成了什么,居然点了点头。

“可以,我允许你发起挑战。”他说。

“好哦~”鬼欢快地说,“血鬼术·玄冬冰柱。”

由于两句话之间几乎没有间歇,童磨说话的语气又一向轻佻散漫不正经,导致连我都没反应过来他发动了血鬼术。

只听到有什么东西接连爆裂的声响,好像春天湖面上的冰层破裂似的。

炸开的,是血族长老变成的那头魔物的身体。确切来说,是从它身体的各个位置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冰柱和冰刺,只不过那些冰是血液凝成,有多少血,就有多少冰。

它自己的血穿透坚硬的皮肤,撕开永生的血肉,摧毁了自己的躯体。

血液里的主要成分是水,而我差点忘记童磨吞噬过我的灵体。

那位已经不成形状的“布鲁赫长老”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它张开利齿遍布的血盆大口,刚刚发出半声凄厉的悲鸣,嘴里就也涌出了大量的暗红色冰棱。

似乎那具□□终于到了极限,悲鸣之后它轰然爆裂,炸成了一地夹着冰渣的碎肉。

这种程度的魔物,放在地狱里也不算什么难应付的角色。果然不出我所料,童磨用了不到五分钟。

“看来血鬼术改造的效果还不错哦~”

童磨舔了舔溅到脸上和手上的血,看着那一地狼藉,用扇子点着下巴颇有些为难地说:“怎么办,这个感觉一点也吃不下去呢…算了算了,要不就勉强…”

“别吃那种东西啊!脏死了!”我忍不住冲他狂喊。

“说的也是,那就先不吃啦~”

好在他终于听话了一次。

“Douma,那是巫术吗?”凯瑟琳小姐兴奋地嚷嚷,“简直棒极了!”

“是血鬼术哦~”童磨笑眯眯地说,随即又换上了略带惊讶的表情,“诶?难道说…小夜莺你们都不会吗?”

“不会呀!你是怎么做到的?等结束后教教我吧!”

“结束?”童磨挑了挑眉,“你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呀?”

话音刚落,宴会厅的两扇橡木大门轰然打开,冲进来几十个血族,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一摊碎肉和站在旁边的童磨。

“殿下!布鲁赫长老!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凯瑟琳若无其事地抱着手臂退后一步,声音压低到只有我能听清的程度,却隐隐含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我果然没看错,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怪物了,一个聪明的疯子,比什么都适合做我父亲的帮手。我决定了,你们两个我全都想要…”

“已经是第二次了,夜莺小姐。”

“什么?”她转头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

“童磨他不是怪物,也不是疯子,他是‘神之子’。”

我淡淡地说,“你这么说我的赐血者,我很生气。”

血花四溅,三道锯齿遍布的、高速转动的蛇牙刃在我的意念下瞬间切断了我面前女人的四肢。

趁她光秃秃的身体摔倒在地上,我一把将墙上的西洋剑抢了过来,左手指向那两道大门,喝道:“沧龙·走蛟!”

青蓝色的洪流从虚空中奔涌而出,在水流的大力撞击下,打开的大门咣的关上了,正好把进来的人全部关在了这间宴会厅里。

看来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无论哪里的太平日子,都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童磨,杀光他们,一个都别留!”

“好呀!”鬼欢快地回应我,两把金扇带起一阵冰风,室内的地板和墙面开始迅速爬上一层霜花。冲过来的前两个人像布鲁赫长老一样爆成了碎肉,但他们人数毕竟太多了,而且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位亲王大人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正准备上前,忽然感到脚腕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扯,回头就看到了极为怪异的一幕。

夜莺小姐断掉的手脚和她的身体上长出了无数枯枝似的东西,那些东西彼此相连,竟然将她七零八落的身体支撑了起来。女人像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似的站在我面前,红色长发耷拉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小宝石,现在轮到我生气了。”她说。

糟糕,我忘了童磨说过,这女人的□□很特殊,好像更接近植物。

所以“更接近植物”是字面意思吗!?

心里还没吐槽完,我就被那缠住脚腕的“树枝”掀翻在地上。夜莺小姐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般爬了过来,整个人笼罩在我头顶。

这西洋的土地上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生物啊!

我索性挥剑去砍她的脖子,那尖细的西洋剑却很不争气地卡在了她被树枝和藤蔓覆盖的脖子上,几条树枝很快缠住了我的手。

原来文雅如我,也有内心很想骂脏话的时候,可惜脑子里的骂人词汇有限,很难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你听过‘绿人’吗?”

凯瑟琳的脸从一堆叶子里冒了出来,她现在看起来像是一棵会动的树。

我皱了皱眉:“你是说罗斯林教堂里那些石头上刻的人脸?”

在苏格兰本地的传说里,那似乎是掌管植物复活的神灵或者妖精。

“唉,你果然什么都不懂,东洋来的小女孩。”她叹息道,“你知道吗?你闻起来就像一块香喷喷的小蛋糕。”

夜莺小姐的脖子伸长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简直像浮世绘里画的飞头蛮。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红卷发垂到了我脸上。

正当她张开嘴,露出四颗和童磨很相似、但明显要尖细的多的獠牙时,脑袋突然不受控制的歪向一边。

“哎?怎么回事…”夜莺小姐使劲想把自己的头扭回来,却控制不了身体,因为覆盖在她脖子上的植物正在疯狂而胡乱的生长,支撑起她身体的那些树枝也一样。

她当我是什么?我除了是水神,还是山林草木之神。只不过远离了日本,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力量肯定大不如前,所以没有动用过神明之力。

“你…你是怎么…!”夜莺小姐拼命转过脸,现在她的眼睛已经完全是绿色了,且失去了瞳仁,看起来极为诡异。

“我说过的,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从纠结的树枝间抽出手来,反手握住身边支撑她身体的枝条,手上流转起金色的灵光。

“向上长。”我轻声说。

刹那间,所有的树枝和藤蔓都扭转了180度,开始向着天花板生长,它们把夜莺小姐的身体越顶越高,直到把一脸震惊的她牢牢地“粘”在了天花板上。

“这也太犯规了吧!”夜莺小姐冲我大叫,“你对我的圣橡树做了什么?!”

圣橡树?指的是她身体里这棵树吗?仔细看的话确实是橡树的叶子…

但这棵树好像在哭泣。

身为神明,我很少能感受到强烈的负面情绪,但从那些枝条中喷涌而出的,是某种巨大的悲伤。眼前全是肆虐的火光,有什么人在声嘶力竭地尖叫。那毁灭瞬间的痛苦和绝望冲击感极强,让我差点喘不上气。

是这树的意念或是记忆吗?无论是什么,现在都没时间深究。

我抓起剑跳起来,几步冲到童磨身边,刚要挥剑,就看扑来的两人在我眼前跪倒在地上,脖子突兀地被血色的冰刺刺穿,却还没死透,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童磨笑嘻嘻地挥了挥扇子。几根冰莲蔓爬上他们的身体,只是轻轻一扭,他们的头就掉了下来,身体也随之解体。

没过一会儿,冲进来的几十个布鲁赫长老的手下已经大多变成了地上散落的一滩滩血肉,剩下的几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白发男人的可怕,嘴里嘟囔着一个词,不敢再上前。

我听懂了,他们说的那个词,是英文里的“恶魔”。

”诶呀,真是可怜呐,原来你们都是不会血鬼术的哦?”

“恶魔”用扇子掩住半张脸,那双冰晶般剔透的彩虹瞳里一丝情绪也没有,仿佛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

我只觉得屋子里的血腥气浓到令人难以忍受,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亲王殿下!请您宽恕我们!”

终于有人喊了出来。”我们虽然是布鲁赫长老的后裔,但一直都是被逼无奈!就算知道他暗中和教会勾结我们也无能为力啊!”“对对,是他常说,他才是我们的封君,我们只对他有尽忠的义务!”“我们绝对没有背叛您的意思,殿下!”

啧,人刚死,见不得光的事就全都被揭露出来了,看来这些西洋人的君主和下属之间也不是那么简单呢。不过看来他们的赐血者就算死了,也不会影响后裔的生存?

但有一点我能确认,那就是无惨大人虽然残酷无情,但在他的手下培养出的上弦鬼,比这些只吸人血的西洋血族要强大的多。

当然,童磨不能算一只正常的鬼。

“以圣莉莉丝之名,我宽恕你们,但你们必须在长老会面前忏悔,接受‘禁食’的惩罚。”

罗曼亲王站了起来,虽然外表是老人,他的气势却犹如一位国王。他缓缓踱了过来。

“荒川小姐,”他略带生涩地说出了我的名字,“请看在我的面子上,把我女儿放下来吧。”

“不需要先把这些人处理掉吗?”我冷然道,“虽然很讨厌初来贵地就被你们当刀用的感觉,但这些人如果活着出去只会给我们制造麻烦,我没有多余的同情心花在他们身上。”

“凯瑟琳说的没错,你真是位作风强硬的小姐。”亲王微笑道,“但这是我们这里的规则,败者只要公开表示臣服,胜者就不能赶尽杀绝,血族一直依靠这样的规则才能存在数千年之久,但这些人会受到禁食五十年的惩罚,忍受饥饿和虚弱。”

“在我们那里败者一般是要切腹的。”我笑了笑,提高声音说道,“夜莺小姐,你认输吗?”

“要我认输可以,你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被自己的异能力禁锢住的凯瑟琳依然嘴硬,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的蓝绿色,脑袋耷拉下来,看起来怎么都有点凄惨。

“哦,那你就在天花板上粘着吧。”我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她居然尖叫起来,“Douma,你女朋友一定是嫉妒我们的亲密才这么报复我的!”

什么嘛!这女人好过分,居然挑拨离间?

“你别胡说八道!”我忍不住说,“我们之间是…”

“对哦,小染超——可怕的~”童磨嬉皮笑脸地说,“所以我们家都是她说了算。要不要认输呀小夜莺?”

这还差不多…等等,这话听起来好像哪里有点奇怪?

夜莺小姐总算不情不愿地认了输,于是我们换了一间宴会厅继续这场充满刺激的晚宴。对,他们这群西洋血族有钱到令人发指,辛克莱尔城堡里光宴会厅就有三个。

但所谓晚宴实在是名不副实…如果新鲜的生鹿肝算前菜,那么当身后站的两排十四五岁的男孩女孩们轮番割破手腕,把盛满鲜血的水晶酒杯端上来时,我就更后悔接受他们的邀请了。

好怀念浅草路边料亭的拉面…

“你不吃吗?”凯瑟琳用银餐刀切着盘子里的鹿肝,“这可是我的最爱。”

“谢谢,我更愿意吃熟的。”

“玛丽,告诉厨房给我们的客人把肉烤熟再端上来。”

算她还有点良心…

“你们这边的法律…允许这种事?”

我扫了眼身后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他们脸上一片平静,乃至麻木,似乎对眼前的“宴会”习以为常。

凯瑟琳将一小块肝脏送进嘴里,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法律管不着这个。战争加上大流感,英国一下子多出几十万孤儿,能有面包吃、有地方住,他们才不在乎做什么呢。”

“…就不担心他们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吗?”

“这些孩子平时都住在城堡里,等到满十八岁,我会用‘魅惑’抹掉他们的记忆,放他们出去生活。只有前些天守卫换班时跑出去一个,还被这家伙给吃了。”

她用叉子指指童磨,后者正望着身边端着酒杯的金发少女,露出一脸悲色。

“可怜的孩子,一定经历了很多痛苦的事吧?”职业病犯了的极乐教主轻柔地说,“这样的话,还是去往极乐世界比较幸福…”

“真看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信宗教啊?”凯瑟琳吃惊地说,“血族没有灵魂,所以我们死了就是死了,既不用上天堂也不用下地狱,没人信那东西。”

“难怪你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

童磨回过头,笑容天真又残忍,“既然大家勉强算是同类,我就实话实说啦。人家以前也当过无惨大人的‘目付’,就是负责监视其他鬼的工作,但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做事的方式哦,所以到底都有些什么规则,还请阁下事先说明才好。”

“合理的要求。”罗曼亲王点了点头,放下酒杯,“英国血族的基本规则是,除非自身生命受到威胁,或是遇到叛乱的情况,血族内部不允许自相残杀。我们也不鼓励杀死人类的行为,因为那样违背了避世原则,会为我们招致仇恨。”

“原来如此,完全能理解大家想和人类好好相处的心情呢,虽然在我看来你们也太可怜了。”童磨眯起眼睛,单手支着脸颊笑道,“上位者理应体谅下位者的心情,不可太过苛刻,但被下位者束缚了手脚,被迫讨好于人,又算什么事嘛?”

“你误会了,这不是讨好人类,而是我们自愿被前人共同建立的规则所束缚,因为一切规则最终都是为了我们自身的长远利益着想。”

罗曼亲王的灰眼睛中透出深邃的光。

“是规则和律法让血族区别于野兽,让我们在教廷的六百年追杀中团结一致,得以存活至今。虽然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遵从古道了,但相信我,那些时间和生命堆积出的智慧对你们有好处。”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在这世上活了很久,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特别的孩子。孩子,你很强大,但你必须学会遵守规则,因为只有遵守规则的人,才能被规则的世界所接纳,并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唉,果然无法理解你们这些西洋人呢。”童磨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但在我看来,阁下你也不是遵守规则的人嘛,而且…”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亲王,“阁下也有想要实现的宏愿吧,我看的出来哦~”

“这也是你的能力吗?”凯瑟琳眯起那对猫似的绿眼睛,舔了舔嘴角的鲜血,“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是之前工作的原因啦,从小到大,我见过怀着各种各样的愿望来拜见‘神明’的人。”

鬼用戏谑又略带空洞的语气说道。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愿望,不存在完全没有愿望的人,而哪怕是虚幻的愿望,也足以让人执着千年的时间…”

“而我恰好是个善良的人,最喜欢帮大家实现愿望了~”他转眼便笑的一脸纯良,“阁下的愿望是什么,说来听听吧?”

“所以你同意接替’监察者‘的工作了?同意的话,我们就先干了这杯。”

“我不同意。”我打断了她。

凯瑟琳不高兴地撅起嘴:“小宝石,你又来了,东洋人都像你这么难相处吗?”

“所谓的‘监察者’,只是替你们处决同类的刽子手而已,要替你们背负所有的杀孽和恶名,这种工作请恕我不同意童磨接受。”

我没理会她,而是看着罗曼亲王,“我们并没有看到你们的诚意,也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况且我们来英国只是想见识下西洋的世界而已,凭什么要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工作?”

“诶…”鬼发出了委屈的声音,“不行啊,我记得小染说过哦,要是我不努力工作的话,你就会跟有钱的贵族跑了也说不定呢,所以人家可是很认真地在找工作哦~”

“那是开玩笑的,我可以赚钱养你。”

现场安静了几秒钟,童磨忽然笑出了声。

“诶呀诶呀,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可爱的说法呢!我明白啦,不接受就不接受吧!”他将杯子里的血一饮而尽,然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要浪费人家的时间了,走啦走啦~”

“等等。”罗曼亲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提出你的条件吧,荒川小姐。”

“您为何如此坚持呢,殿下?”我笑道,“难道真被他说中了,您有想要实现的愿望?”

他没说话,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为你们工作不是不可以,但是是作为合作者,是否接受安排的工作由我们自己决定。”

我坐回椅子上,正色道,“杀戮之事仅此一次,其他若非必要,不论对象是谁,我们都有权拒绝。”

“还有吗?”

“所有相关情报都必须事先告知我们,否则我们也有权拒绝工作。其他条件我想好了会写成契约给您过目。”

“荒川小姐,看来你不仅是个强硬的姑娘,也是个相当聪明的姑娘。”

面前的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但令人无法忽视那笑容深处的寒意。

“我们想要夺回原本属于血族的地位和自由,但必须是以我们自己的方式。你们愿意加入吗?在英国这片土地上,我能给你们提供的帮助将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阁下果然有个了不起的愿望,我很期待您得偿所愿哦~”童磨握着扇子笑眯眯地说,“既然这样的话,小染,把‘那个’给他们看看吧。”

“所以…就是这种花?”

“对,这就是青色彼岸花。”

我将那株刚刚开放的青色花朵递给凯瑟琳看:“但这东西开放的时间非常短暂,尤其在这里只能依靠我的灵力才能开花…诶,你这是干嘛?”

面前美艳的红发女人嘴里叼着烟,从桌子底下抱出一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多半罐淡绿色的透明液体。

见我盯着罐子看,她咧嘴笑起来,尖牙闪闪发光:“不懂了吧?这是我特制的酊剂,能保存一切超自然动植物的标本,包括上面的魔法活性。”

“魔…魔法?”

“跟你说的灵力差不多吧,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个生物学家,只要像这样把植物制作成标本,就能提取里面的成分了。”

凯瑟琳随手指了指身后摆满玻璃罐子的木柜,“我这里收藏了英国70%的超自然生物的标本,除了那些已经灭绝的,你能想到的我都有。”

哎?“生物学家”是这么厉害的职业吗?

我看着她利索地把青色彼岸花浸泡进罐子里,又抬头看了看四周,默默克制住了自己疯狂生长的好奇心。

足有几百坪的宽敞房间中,四面墙都是书架和柜子,中间的长桌子上摆满我没见过的实验仪器,只能认出黄铜做的地球仪和叫作“显微镜”的东西。房间一角,旋转的楼梯通往二层的玻璃花房,那里装着能用电控制的遮光帘子,里面种满各色花草,还养着几笼子我没见过的鸟,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你不像我在画报上见过的东洋人。”

夜莺小姐吐了口烟出来,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东西,气味辛辣,呛的我扭过脸去。

“抱歉,看来你对马鞭草有点过敏。”话虽如此,她可一点也没有把烟灭了的意思。

“你也不像我见过的英国人。”我捂着鼻子翻了个白眼,“英国女人都很优雅,你简直就像个…”

“见鬼的英国女人,我是凯尔特人。”

她忽然粗暴地打断我。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凯尔特”这个词,不禁愣了下。“抱歉,我初来乍到,从未听说过…那是什么?”

凯瑟琳手指间夹着烟卷,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浸泡在药剂里的缘故,她尖尖的指甲染成了深绿色。

“凯尔特人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们是圣橡树和鹿角神的儿女,当然,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她长长的、金红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鸦翅般的阴影,语气变得冷漠。

“我是族里的女巫,英格兰人杀光了我的族人,从我怀里抢走我三岁的女儿,把她丢进了火里。我想向他们复仇,才求罗曼转化了我。”

“我杀了那支小队的所有人,撕开他们的喉咙,喝干他们的血,之后的几十年我都在想方设法杀死更多的英格兰人,人类的身体在我面前就像稻草一样脆弱,但那有什么用?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土地被侵占,我们的圣橡树被烧成了灰,一切都回不来了。”

“直到有一天罗曼说,该适可而止了,如果继续下去,我就会变成和那些英格兰人一样的野兽,而我们是血族,不是野兽。”

“我们不是野兽。”她重复了一遍,不知在说给谁听。

“你身体里的树就是这么来的吗?”既然对方坦诚相告,我也决定坦诚一点,“那棵树靠吸收你的生命力为生,你为什么不把它种回土地里呢?”

“种回土地里?”凯瑟琳冷笑,“你知道那些基督徒对我们的土地做了什么吗?他们故意在我们的圣地修建教堂,用来镇压他们所谓的异教神,乃至吸取它们的力量。圣橡树不是普通的树,必须生长在特定的地点,苏格兰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地方了。这是仅存的一颗种子,我能做的只有用‘绿人’的魔法把自己的身体转变成它的容器。”

“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呢?”我对这种事闻所未闻,只剩震惊,“为什么要镇压别的神灵?”

“我不知道。谁知道呢?可能他们的上帝知道吧。”

夜莺小姐的脸上浮起了一个轻蔑的笑。

“但那些蠢货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会活下去,我的身体就是我们一族的墓碑。”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再次感叹,这世上果然还有很多我不知道、乃至从未想象过的人和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也有背负着某个沉重的“信念”而活下去的人。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也算是个异教神吧?”凯瑟琳掐灭了烟,问道,“为什么在这里还能使用你的能力?”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摇了摇头,“可能是因为我…”

因为我体内有那只鬼的血吗?

一想到这个答案,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鬼血能对神明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这种事根本没人知道,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而言,鬼的血都是污秽之物,理论上根本不可能产生好作用,我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即便在这异邦的土地上,灵力也丝毫没有减退。

或许又是因为…那只鬼比较特别?

也难怪,毕竟童磨大人是连下地狱都能蹦哒的更欢的神奇生物。

“既然以后要一起工作,不如咱们交个朋友吧,我的名字是荒川染。”我按西洋礼节向夜莺小姐伸出手去,“你可以叫我荒川或者染,但不准再叫什么小宝石,那个词太恶心了。”

“哦,亲爱的,我乐意叫你什么就叫你什么,这是我的自由。”凯瑟琳耸耸肩,“比如我现在就想叫你小蛋糕,因为你闻起来好香,你们那边的神都这么香吗?”

……收回刚刚对她产生的便宜同情心吧,现在我开始讨厌这西洋女人了!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却在此时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欢你,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收藏品。”夜莺小姐冲我暧昧地眨了下左眼。“但仅仅是收藏品。想做女巫的朋友,你的命得够硬才行,小神灵。”

马车停在王子街附近的小巷子里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八点多了,但冬天的爱丁堡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盏暖黄色的煤气灯在清晨凛冽的风中摇晃。好在常去的小咖啡馆已经开门了,我买到了新出炉的苹果派,顿时感到人生圆满,眼前就是极乐…啊不,天堂。

“好香啊…”捧着纸袋子里的苹果派深深吸了口气,咬了一小口,滚烫的、带着肉桂味的馅料混合着派皮浓郁的黄油香,让人心情好到无以复加。

刚开心了一秒,手里的袋子就消失了,抬头一看,某只鬼已经把我的苹果派叼在了嘴里。

我跳起来伸手就抢,“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还我啦!”

“小染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很幸福哦,人家也要试试看~”童磨一边左躲右闪,一边不客气地张嘴就咬,“啊,好烫~”

“烫死你才好!下次我要在里面下毒!”我气的眼泪都出来了,下一秒被啃掉一半的苹果派又被塞回了我手里。

“小染不开心,就变得不好吃了呢~”鬼笑嘻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呐,不要不开心嘛,还给你啦~”

我懒得跟心理年龄八岁的鬼一般见识,于是继续吃着我的点心,跟他往家的方向走。路上的积雪未化,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送报纸的小孩骑着脚踏车风一样地冲过去,我才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出门上班了。

“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先找到工作,真没天理啊。”我忍不住感叹,“虽然看出他们对你图谋不轨,不过你居然敢出手杀了那个什么长老,就不怕亲王翻脸嘛?”

“那位阁下并不是甘于忍耐的人哦。”童磨不紧不慢地说,“刚见到他时我就看出来啦。”

我停住脚步:“怎么看出来的?”

“是画哦。”

“画?”

“他椅子后面挂的那幅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劫掠萨宾女人》。”

鬼的嘴角微微挑起,冰晶般的瞳孔中泛着冷光。

“小夜莺说过那位阁下是罗马人,看来他应该很怀念那个时代的事吧。就像很多武士都会在家里挂着类似‘关原合战图‘那样的画,以前常听他们说‘要是有仗打就好了’,可惜呀,连幕府都早就不存在了,那些人应该很难受吧。”

“人的**真的很有趣啊,小染,就算变成了非人的存在,还保留着做人时的执念。”他轻轻一笑,“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呀…”

“等等!”我忍不住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我才是做古董生意的诶!那幅画连我都没见过,你到底什么时候了解的?”

”诶?在伦敦的时候咱们住的地方附近不是有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对了,‘图书馆’嘛?”

“图书馆?”我瞠目结舌,“你还去过图书馆?”

“还不是因为那时小染总是出门工作,人家自己一个人在家无聊嘛。”鬼居然委屈地说,“就把那边的书都看了一遍,不过很多洋文书也看不懂啦。呐呐,刚刚小染说要养我,是真的吗?”

我被问的一愣:“也、也不是不行吧?西洋女性早就可以工作养家了,虽然现在赚得少,但我有在学习鉴别古董的知识,保罗说我很快就可以去拍卖行工作了哦。”

说罢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现在家里的钱也是我管着,只要你别太浪费了,我觉得我还是养的起你的…”

鬼马上露出一脸看不起人的坏笑。

“不行啊,那明明是在拿我的钱养我嘛!”

我有点没底气地说:“暂时是这样,但我会努力的!”

“诶…这种感觉好奇怪呀…”

“什么感觉?”

“暖暖的,甜甜的,难道这就是小染之前说的幸福的感觉吗?”鬼假惺惺地擦了把眼泪,“简直太感动了!拜托小染一定要养我!”

“…你只是想偷懒不干活而已吧!”

“人家已经很努力啦,这不是都找到工作了嘛~”

“不过…果然还是不一样啊,”他歪了歪头,露出不解的神色,“小夜莺他们说的什么‘规则’,听起来好奇怪哦,什么不鼓励杀死人类,让我想起猗窝座阁下怎么也不肯杀女人的事呢。”

幸好到家门口了,周围没什么人,否则这种话被邻居听见怕是要报警。

哦,忘了他们听不懂日语。

“不杀女人不好吗?”我掏钥匙开门,“这是基本的人类道德吧。”

“下位者被上位者吞噬,弱者被强者践踏,坏人飞扬跋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善良的人总是遭到蛮不讲理的对待,难道不是这世间的常理吗?人类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童磨的声音波澜不惊,乃至透出一丝冷意。我回头看去,见他脸上只剩淡漠,那双花火般绚丽的眼睛垂下去,寂静地好像冬日里冰封的莲池。

“现在想想,我应该告诉信徒们实话吗?告诉他们极乐世界根本不存在,告诉他们必须忍耐下去,忍耐没有尽头的工作,忍耐年贡和武士的欺压?告诉那些女孩子忍耐婆家的打骂虐待,直到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卖到花街、毫无意义地死去?那样明明才更残忍吧?”

“小染,我以前觉得他们可怜,现在我觉得他们只是运气不好,生在了让他们变得可怜的时代而已。所以就算最后也没能给予任何人幸福,我也从没后悔过自己吃了他们。”他朝我笑了笑,“呐,小染会讨厌这样的我吗?毕竟大家好像都把我当成怪物呢,虽然不太能理解…诶?”

我用力地抱住了他。可能是从血族那里回来的缘故,衣服上还是沾染了淡淡的血腥味,但这味道我早已经习惯了。

堕落为鬼的神之子,不过是人类的替罪羔羊罢了。

“不要露出那种寂寞的表情啊…你没做错什么,只是你的做法人类无法理解而已。人类有人类的存在方式,鬼神有鬼神的存在方式,既然他们无法理解,不做就是了,我们本来也不需要人类的理解,况且幸福是每个人需要自己争取的东西,神明帮不了他们。”

壁炉没有熄灭,所以屋子里很暖和,空气里漂浮着苹果木的清香。隔着太平洋和大西洋的那个国家以及那里的一切,都遥远的好像一场幻梦。

我再也不会怀念那里,我知道他也一样。

“人类总觉得自己比其他生命更特别,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比其他生物更多的欲求和执念,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幻觉而已。说到底,这些所谓的‘情感’,不过是因缘和合下的业果,人类受其所困,才无法真正抵达极乐世界,这也是人类的‘原罪’。而你从来不曾沾染这些‘原罪’,这其实是神之子的境界,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境界。”

我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童磨,听好了,不管别人说你什么,你都要记住我的话,你不是怪物,你也没有疯,正因为你是天生的神明之子,才和别人不一样。”

“但是,我们不可以就此止步。我一直觉得,神明来到这个世上的目的是为了‘体验’。不论黑暗还是光明,恨还是爱,只有亲身体验过,才能理解什么是世界,什么是人类,以及我们自己是什么。所以,就当这是一场游戏吧,在游戏里去体会‘生命’这件事,这就是我们来到世上的意义。”

“和我一起在这里活下去吧。”我拉住他的手,“我们都要努力呀!”

因为只有作为自己,认真地活过、得到过幸福,你才能明白“生命是宝贵的,要好好珍惜才行”这个在常人眼中浅显易懂的道理。

这是当年江户一别前,我没能来得及告诉你的话。

没能和你一起长大,真的对不起,但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像在地狱里那样,一起战斗,一起长大成人。

“唉,真拿小染没办法呀…”鬼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那人家就勉为其难地试试看好了~嗯…不如咱们比赛赚钱吧?”

“什、什么?”

“对,从现在开始,到明年这个时候,看看谁赚到的钱更多!”面前的恶鬼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四颗尖牙全都亮了出来,“输的人要满足赢的人提出的任何要求哦,就这么办好啦!”

“你以为我怕你啊?”我把手里的大衣往地上一扔,双手叉腰瞪着他。

可恶啊,这鬼怎么这么高!

“比就比,先说好了,要是童磨大人输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学会吃蔬菜!”

“啊啊,不要嘛~人家讨厌蔬菜啦~”

“闭嘴!再挑食的话我就不管做饭了!”

人到底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穷尽百年的时间,我还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人类自己,或许也只能感受到情感的冲动,而不知其原因。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人与人之间存在缘分,人与出生的地方、家庭、乃至种族和国家之间,也存在缘分,借由这种缘分,我们与不同的人相遇,产生名为“羁绊”的东西,并迎来各自的命运。所以西洋人有句谚语:每个人都背负着属于自己的十字架。这十字架是诅咒,也是祝福。

那是1925年冬天的事,一年后,大正天皇病逝,日本改年号为昭和,我们和这个世界,都进入了一个无法想象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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