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霏霏坠入了一场梦中梦。
梦的源头,是初中在报刊亭买的一本印刷劣质的猛鬼故事杂志,内页像砂纸一样粗糙,油墨气味刺鼻,字迹时常晕开。梦里的她还没有误入此地,仍困在C城地铁的既定轨道上,日复一日,脸上挂着早八生无可恋的倦色。白天很平常,可一到夜晚,当城市进入深度睡眠,她的梦便悄然展开。
梦里总会出现一个男人。他没有脸,面容处是一片光晕,可他的身形、声音、一言一行,以及难以捉摸的一颦一笑,都是她潜意识里完美的理想型。
他们聊文学,聊理想,聊原生家庭,聊萨特与波洛克,终于有一夜,他在梦里让她明天下午下班去西大街119号找她,他说,他已备下一份心意,专程等她。
次日醒来,心脏仍怦怦颤动,尽管西大街119号对她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址。
她化了许久的妆,眼线还不错,可刷睫毛的时候太心急了,蹭到了一点在眼皮上,留下个小小的黑点。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里透着几分郑重,像是去赴一个一生一次的约会。
等到了约定的地点,快要天黑都没有人来,她站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黄昏里,看着落下来的余晖把整个世界变得像夕阳之国,心里惴惴不安。
突然周边的一切仿佛都冷却下来,寂静得可怕,直到她听见轮毂在地上摩擦“哗啦啦——”的声响,干涩又刺耳。
她回头一看,是一辆灵车!!车身漆黑,样式古旧,像一口缓缓移动的棺椁,无声地滑入这片诡丽的暮色里。
寒意自脚底窜起。目光却像被钉住一般,无法从半开的后车门移开。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穿着晦暗的寿衣,惨白的脸上嘴唇微微上扬着,形成凝固的弧度,眼妆是浓艳到极致的紫红与靛蓝,重重叠叠,如同淤血,又像**的花瓣。他的长发从冰冷的金属台面边缘垂落下来,带着一种非人间的质感,漆黑的色泽好像在哪见过。
“啊——”尖利的惊叫几乎撕裂喉咙,她猛地睁开双眼,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直到视线撞上斑驳的土墙,和边上挂着的几束去岁的干枯艾草,才有了魂魄回阳间的实感。
淡薄的日光和灰尘蔓延在房间里,艾草散发着苦涩的清香。被锁住的门紧贴着室外的小阳春天气,她背靠着一团枯草,习惯性地摸手机,却只摸到一手灰。
不用想象就知道现在自己一定是形容枯槁,蓬头垢面。这个房间倒是很大,有些像柴房……?墙面堆着些高高的、模糊的物事,像是砍好的木柴,被整齐地码放着。墙角还倚着几件农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属于过往岁月的气味——是干透的柴薪和沉积的尘土。
她的表情凝固了一秒,真是天崩开局,别人的穿越,总与金枝玉叶、皇子公主牵扯不清;再不济,也是朱门绣户的千金,和美男风花雪月。自己一觉醒来却在柴房,就因为自己擅闯这个“女鬼”的住所?
此刻想来,这深宅大院,亭台楼阁,修得如此崔嵬宏丽,却又处处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禁锢,真该好好严查一番底细。她愤懑地想着,却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
“放我出去,我饿了!”“放我出去!!”可惜这喊声如同投入浩瀚大海的一根针,连涟漪也未曾激起。这宅子太大了,大得令人心慌。若是一直无人经过,她会不会就此悄无声息地饿死在这里?
在她穿越而来的第二天便莫名其妙地达成结局:殒命于女鬼之家。
她已经忍无可忍。之前还害怕自己天生神力,把门撞坏了又凭白添上一桩罪过。现在她不再顾忌,毕竟事关生死,她对准门锁踢过去,只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一瞬间门板便顺从地向内弹开。轻松得让她觉得自己之前的犹豫和顾忌都有些可笑。
阳光照进了整个屋子,似乎把空气里灰尘的气息也驱散了,心情好了一点点。她走出门,被外面的景象惊呆了。小小的柴房外,种了一棵不知名的树,满树的银辉,有几片纯白色花瓣掉到泥地里,顺着花瓣飘零的地方,她看见前方一个浅浅的池塘,水色是幽静的,映着天光云影。她跑过去,用手搅动着冷冷的池水,一圈圈,直到水面上映出的一张清丽又凌乱的脸荡漾起来。
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嚣张跋扈的上扬眼线,已经晕成了眼尾两片狼狈的阴影,天生的狐系睫毛已经和凝固结块的睫毛膏纠缠在一起,显得僵直而怪异。眼下饱满的卧蚕与青黑的眼圈界限模糊地交融,让往日里那双亮晶晶的妩媚眼瞳,在这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像昆池岩的女鬼。她一阵心寒。目光下移,看见自己不算挺拔的小巧鼻子上沾了些许灰尘,像是在草堆里滚过一圈。
她对着倒影理了理头发,昨天早上抹了发胶的齐刘海,此刻已不听话地翘起,指向了青瓷一般的天空。她恨不得冲下去洗澡,但早春池塘里的水还是彻骨的寒,她只好接着乱逛起来,这座宅邸比想象中大,但却很简洁,白橡石路铺了一地,时不时路过拱桥和园圃,像在逛公园。
她穿的还是昨天的费尔岛菱格毛衣和牛仔裤,这身装扮在园林般的府邸中,像个误入画境的异乡人。远远见几个着浅绀襦裙的侍女,提着竹篮走过,莲步轻移,风动影随,却在瞧见她时倏然变色,如同撞见什么不祥之物,慌忙侧身回避。
张霏霏表面微笑,内心却默默流泪,若不是以这般狼狈的姿态、在这样的境遇里闯入此地,眼前曲廊水榭、假山叠石的景致,本该让她心驰神往的。她垂下眼睫,叹息一声。正要转身,却瞥见前方竹林半掩的临水亭台中一抹熟悉的湛蓝身影。
是“林溯”!他正坐在亭里,与一位素衣女子对弈。那女子执黑,他执白,棋局正到中盘,黑白子如星罗散布。张霏霏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飞奔过去,一拳砸在石桌上。
“砰”的一声闷响,整张石桌震动起来。棋盘上的棋子纷纷跳起,眼看就要四散纷飞——却见“林溯”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定,那方寸棋盘竟如生了根般稳住。跃起的棋子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齐落回原处。
他慢悠悠抬起眼睑。琥珀色眸子在竹影斑驳里,泛起冷冽的光,“没想到你内力挺深厚。”
素衣女子早已悄然退下,亭中只剩二人。
面对这张让她心悸的俊脸,张霏霏满腔的愤怒忽然泄了气。“放我出去……我不是故意闯进你们家。我要吃饭,我要洗澡,我要精神损失费……”话至末尾,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倒是将你饿着了……”他微微倾身,“想用些什么?”
“随、随便便是。”
他起身,蓝色衣袂在风中轻扬。“随我来。”穿过廊庑时,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是炙肉混着胡麻的焦香,还有隐隐飘来的饴糖气息。待他推开那扇雕花木门,她不由得怔住了。
三张花梨木长案上,珍馐罗列如星汉。左边一案摆着炙豚、莼羹、鲈脍,那烤乳猪皮色如金,隐约可见腹中填塞的枣栗;中间一案陈着蒸豚、鹅炙、鹿脯,青瓷钵里浮着嫩白的鱼鲊;右边则专设甜食——琥珀色的蜜饵在灯光下流转着莹润光泽,玛瑙般的山楂羹霞光流转,松仁鹅油卷层层酥皮薄如蝉翼,旁边堆得高高的粔籹,每一块都沾满了饴糖,仿佛镀了层薄金釉彩。
“可还有想添的?”他声音很轻,像落在青石板上的竹叶。
霏霏扶着门框,几乎要站立不住。“这阵仗……不会是要宴请宾客吧?”
“平日便是如此。”
她寻了个坐墩坐下,箸尖点在炙得恰到好处的鹅肉上,金黄的油脂缓缓渗入垫底的荷叶。“难怪你甘愿留在此处……”她含糊地叹道,顾不得仪态便咬下一口,酥皮在齿间碎裂的声响格外悦耳。
他忽然俯身:“有件事想问很久了。为何总唤我林溯?”
“你……你真的不是林溯吗?”张霏霏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作答:“他们不是叫你林大人?”
“我叫林凛,不叫林溯。”名字也有点相似,难道平行世界里的林溯叫做林凛?不过00这个名字好萌啊……张霏霏若有所思了一下,接着暴风吸入。
为什么会这么好心,不会是最后的早午餐吧?霏霏看了一眼林凛的表情,他侧身立在雕花长窗前,眉眼比平日见到的林溯更要锋利几分,眼尾微微上挑,像是工笔精心描摹过的。这身蓝衣本该显得温润,却又隐含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一想到可能是最后的晚餐,张霏霏有点心慌,脊背发凉,“林凛,林公子,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也是误入此地,等一会能不能放我走呢,呵呵……”
“大人今晨走得早,尚未发话。你那些蹊跷物件,待他过目后再作定夺。”他的目光掠过张霏霏的毛衣和牛仔裤,眉头微蹙,“这身装扮,还是换下。国师大人近日心绪不宁,莫要再添烦扰。”
国师?这是竟是国师府?还没来得及思考,她已被两名侍女引着穿过悬幔的券门。
国师府府邸深邃,迥非寻常。亭台错落,气象肃穆。这肃穆沿着回廊向内蔓延,直至尽头的幽室,被一道云母屏风隔断。绕过屏风,温润的水汽夹杂着玫瑰暗香扑面而来,温汤池中玫瑰瓣载沉载浮,蒸得她双颊绯红,这般沐浴竟像古装剧中宫中选秀,她蜷在氤氲水汽里,轻轻洗去昨夜残妆。两个侍女一动不动盯着她脱衣服,入水……她心里很不自在,但不敢发作。换上侍女送上来的衣服,却惊奇地发现这一套衣服和侍女穿的一模一样……
两个侍女帮她绾发化妆,不得不说比她平常眼线要飞到太阳穴的化妆技术好太多,镜中的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素净美丽过,长睫毛依旧是蹁跹欲飞,但并不夸张,一头丰盈的黑发垂在肩头,绾发的小姑娘手很巧,玳瑁梳掠过青丝,竟梳出张霏霏从未见过的垂式髻,两缕乌发自耳畔垂下,她忽然觉得镜中人有些新奇,美得像破晓的晨光。
她用那双黑亮又妩媚的眼睛盯着自己,没有珠光修饰的卧蚕显得干净又无辜,眼妆从来没有这么淡过,接着侍女要给她敷胭脂,她婉拒了,现在已经是非常好的白开水妆,似新春初雪,只可惜没有修容。
她走出来时,林凛眼前一亮。“这套衣服很适合你。”
张霏霏气得吐血,我就这么适合做丫鬟吗?
“好,就这样吧,我该回去了。”林凛说道。
“你也有家?”
“什么意思?”林凛抬眼看他,眸光让张霏霏无端想起深潭映月。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啊啊,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你家吗?”张霏霏战战兢兢。
“自然不是。”他任僮仆为他披上外袍,动作从容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谢大人的家,可不是我的家。”系带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叫什么?”“张霏霏。”
“霏霏姑娘,过几日再见。”
还没等霏霏反应过来,这个湛蓝色的背影就走远了,张霏霏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已经没有早晨出来时那种萧瑟了,风拂过庭院,带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气息。清阳濯灵,和风容与,此地的风和之前很不同,她已经有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心情,在院子里怡然自得地逛着。辛夷花开得正盛,偶尔有紫红色的杯盏被风吹落在青石板上。园中的假山石静静地立在水边,池面泛起细碎的波纹,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真实。转过一处假山,却看见几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正是昨夜押解她的护卫。
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转身要走,却已被他们看见。脚步声迅速逼近——不过片刻,她又回到了那间堆满柴禾的小屋。木门在身后合拢,光线从门缝漏进来,在尘埃中划出一道让人绝望的痕迹。
她又一次被关进了柴房。
空旷的水池,只有几只鱼浮游,似乎是听到殿里传来肆闹的丝竹声和男女的调笑声,被惊得一上一下倏忽沉浮。廊下有几株爬藤的丁香花似乎被冷枯了,无言地死在春天,但死去的黑紫色竟比活着的更浓烈。殿里的声音愈发吵闹,坐于鎏金宝座上的俊秀男子斜倚在隐囊上,看一群女子翩翩起舞,时不时把酒泼向她们旋转的罗裙,引得女子们发出一声声嗔笑。
他又转过头去,认真地看面前抚琴的男子,男子头发披散,眼圈青黑,但遮不住丰神俊貌,修长发白的指节在七弦游走,看得他头皮发麻。抚琴男子半幅缃色的外袍已经自肩头滑落,露出素色中衣的领缘,锁骨处的旧伤犹带血痂,恰与衣上红莲暗纹相映。他的琴音散乱不成调,舞女舞步也随之凌乱,一个个醉了一样乱摇乱晃,千娇百媚。满殿皆是醉玉颓山的光景。
抚琴的男人看到座上的男人盯着自己露出痛苦又愉悦的神情,只是用那双不聚焦的美目淡淡瞥着,乌青又透明的眼下皮肤,几乎能看到紫色的血管跳动。
他雾蒙蒙的瞳孔里映出对方痴迷的神色:他弹得并不沉醉,但让坐在大殿上的唯一看客如痴如醉。他正要拨动徵音,殿外突然传来尖促的通传:“颍川王殿下,于贵嫔驾到!”
男人惊得从宝座上滚落在地,但见华服妇人带着侍女疾步闯入,一支金丝盘绕的宝相花钗簌簌乱颤,藤蔓与花叶在她鬓边狂舞:“不知死活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女子们吓得停了步调,纷纷低头跪下。琴音仍然没有停止,座下男人吓得屁滚尿流,正欲爬出去,声音才戛然而止——琴师指下“铮”的一声,一根弦断了。
抚琴男子这才慢悠悠地起身,看向面前雍容华贵的女子,打量贵妇云鬓间金钗,钗身折射的流光在他眼底微微一晃:“母亲今日的缠枝钗太过耀目,反损了石榴裙的艳色。”
于贵嫔下意识抚向云鬓,侍婢连忙捧来菱花镜。她对镜斟酌片刻,语气稍缓:“你这孩子,倒还留着几分你母后的眼光。”随即厉色扫视满地狼藉,“收拾干净!”
待闲杂人等退尽,司马玄望着断弦轻叹:“母亲的阵仗,把教琴的先生都吓走了。”
“弹琴有何用?"于贵嫔扯住他衣袖,“太子不日还朝,此番又是北定边患之功。而你却只知沉溺酒乐,昼夜宣淫,身子与名声都快败尽了!你母后去得早,将你托付给本宫……你看看自己……”
她忽然哽咽,“阿姊在天之灵……”
男子的眼里也很少见地露出哀戚的神色:“阿朝与我总角之交……”
“糊涂!”于贵嫔步摇猛地一晃,“天家何来手足情?如今天下皆知皇后姓林,你竟还指望儿时情谊?你不求上进也罢,这几日安分些,莫在你父皇面前现眼!”
说罢她深深看了一眼男子,一张纵欲享乐后麻木的脸,即使生得再英俊,也毫无灵气。男子倒是恭恭敬敬送别了养母。
于贵嫔走后,他一个人望着狼藉的大殿,沾满酒气的地面,让人走两步就想醉倒下去,他伸手抚摸那根断弦,仿佛琴音还在耳边,漆黑的琴体泛着绿色,有种幽静的美丽,琴身上篆刻的"司马玄"三字如虫蚀苔痕。
传闻这是司马相如的绿绮琴,但只要他想要就能得到,得到也不止,还要刻上自己的名字做标记。彼一时母后还在世,自己是冠礼既成的嫡皇子,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
记得在"玄"字最后一笔落下时,金刀不慎划破了手指,那时他忽然想起太傅讲过绿绮琴的典故——当年卓文君闻琴夜奔,成就段当垆卖酒的佳话。可这琴到了他手里,只在无数个醉生梦死的长夜,为那些不成调的艳曲佐酒。
熏香氤氲中,他时常错觉母亲还在珠帘后看他习字。但此一时,万般期待已成空,王家大权旁落,母亲病逝,认于贵嫔为母那日,他在宗庙跪了整夜。后来他渐渐明白,这深宫里最轻贱的就是"嫡长子"的名分。父皇的目光,总长久地停驻在太子在演武场的身姿。偶尔掠过他时,便倏地淡了、冷了,如同瞥见匣中古琴——桐木依旧,却已弦凝徽寂。
琴弦静卧于暗处,自身泛着一层青辉,他忽然发狠拨动商弦,刺耳的音符惊飞檐下宿鸟。纵使夜夜笙歌,饮尽葡萄美酒,身体的欢愉却像退潮般越来越短暂。昨日那个胡姬将金罂贴在他胸膛时,他竟恍惚想起幼年摔损的金镶玉带钩——原来人心也如美玉,磋磨得太久,就连疼痛都变得迟钝。
父皇的无视和冷眼,午夜梦回生母疼痛的脸,爱,**,憎恨,期待,只能随着这些琴音飘远,即使纵情声色,肉/体的愉悦已逐渐掩盖不了内心的疼痛,兴奋的阈限值一再升高,再往下看,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琴弦是没有感觉的,即使整根断掉也毫无知觉。断弦的切口硌在指腹,细微的痛楚反而让混沌的神思清明片刻。酒液浸透锦衣,他仰面躺在玉墀上,任由冰凉的感觉入侵身体。
席散人寂,案上那些朱黑相间的漆木耳杯,其上描绘的祥云瑞兽尽数隐入暗处,唯余一片冰冷的触感。繁华吵闹散尽,殿外的游鱼也安静下来。司马玄一动不动躺在地面上,鎏金的天花板上,看不见星月,隐隐约约浮现一张脸。
是小时候的司马朝,他策马掠过雪原,回身张弓时,扬头一箭射穿孤雁,惹得一阵人群的惊叹羡慕,他看见父皇眼中有自己从未得见的激赏。父亲慈爱的脸让他看得恍神,他背过脸去。
“哥哥。”
他再次回过头,看见司马朝的碎发和马鬃一起在风中飘摇着,格外英气,有种未经驯化的生机。他的眼睛漆黑又明亮,像冷静的星,一开口,声音还带着清泉般的稚气。当然,彼时的司马玄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哥哥。”
“皇兄?”
“嗯?”司马玄的飘远的思绪被这声呼唤牵回,司马霁的大饼脸映入眼帘,惊得他险些碰翻案头香炉。
“何事想得这般出神?”
“与你何干?”司马玄漫应着,侧身将外袍的下摆拢向香炉。
一缕青烟漫过锦缎,那衣上密绣的螭纹,便在这云蔚霞起的香雾中,姿态生动起来。司马霁素知这位兄长性情疏狂,也不着恼,只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若有所思:“听闻三哥昨夜已轻骑入京,却未进宫面圣,皇兄不觉得蹊跷?”
“与我何干?”司马玄最厌这般搬弄口舌。眼前人终日碌碌,偏对他人行踪如数家珍,倒像是专为旁人作注的闲人。
“怎会无干?三哥素与兄长交好,此番竟未登门...”捕风捉影,挑拨离间,司马玄在心底细数着七弟的毛病,却只默然斟了杯酒给他。
酒液在耳杯里晃荡,映出司马霁平淡的眉目,唯那双眼尚存几分清亮。他忽觉烦闷,这般庸常之辈,怎配与他同承司马氏血脉?
“依你之见,阿朝去了何处?”
“皇兄以为呢?”司马霁似笑非笑,见司马玄取来妆粉盒,只在眼下青痕处轻拍,便打趣道:“何不点上口脂?”
“点了朱色,岂非真成了闺阁妆饰?”他侧首望向镜中,铅粉薄薄扫过眼下,却掩不住睫羽投下的浅青阴影。
“备车。”他撂下话转身。
司马霁怔怔望着那道挺拔背影,竟忘了要说笑。两人同乘一车,他这样和皇兄面对面坐车还是第一次,狭小的空间摇摇晃晃,不禁词穷起来。
司马霁整理着被挤皱的外袍,掀帘望了眼窗外:“皇兄未免太急……”
“往南郊的国师府,我去不得?”
望着兄长绷紧的侧脸,司马霁忽然想起去岁祭天时见过的景象——谢容寂执白玉礼璋立于通天冠旁,朝服在晓风中猎猎鼓动,竟比身后百尺幡幢更令人屏息。
司马玄垂眸,捻着袖口螭纹。他自认最懂司马朝——哪次凯旋不是急着入宫请功,偏这次匿了行踪,定是伤重难行、狼狈不堪。他空濛的眼珠里掠过窗外的洛阳的风光……没错,在这个洛阳他还能去哪?他此刻或许正蛰伏于这片羽翼的荫蔽之中,躲在某个角落忍受着新伤撕开旧疤的疼痛,难以喘息。
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是痛得龇牙咧嘴,面目扭曲,还是死咬下唇,仍固执地沉默着?想到这里,他心口竟泛起奇异的灼热,仿佛看见烟火在夜空中炸开。
犹记少时司马朝纵马挽弓的英姿,可每当廷试论策,他总抿紧了唇,指尖将竹简捏得发白。即便是练武伤到筋骨,也一言不发地咽下痛楚。这般的争强好胜,这所有不动声色的隐忍,都不过是为了那个位置。想到这里,他眼里的清亮也不复存在。
马车缓缓停驻。司马玄掀帘望去,竹影婆娑间,巨大的石门映入眼前。这座御赐府邸隐于京郊,一道石门浑然天成,门楣上“谢府”二字乃御笔亲题。平日里连亲王车驾经过都要放轻銮铃。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在不在里面呢?恰在此时,门内飘出一缕琴音,清越如碎玉投盘,听得他呆住了,扶在车辕上的指节陡然收紧。
张霏霏执着竹帚,在庭前石阶上慢悠悠地扫着积灰与落花。来到这谢府已不知第几日,她渐渐摸出了生存之道——白日里敷衍做些洒扫,困了便溜回柴房歇息。自从她换上侍女的素衣,又几次三番破门而出后,那些护卫也懒得严加看管,只每日确认她仍在府中便罢。
那个被她在心里称作“女鬼”的谢容寂似乎总不在府中,连林凛也有几日未见。这日子倒比从前上班自在得多——不必与讨厌的同事虚与委蛇,不必每日强忍困意挤地铁,也不用压着起床气对领导毕恭毕敬。在这宛如世外桃源的园子里,她连呼吸都轻快几分。只是没有手机可玩,实在让她抓心挠肺。
眼看日上三竿,明晃晃的日光透过海棠花的间隙筛下来,晒得人骨头发酥。她倚着老树干,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忽然之间,她听到阵阵车马辚辚声自远及近,不禁睁开眼,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华服男子缓步而来。那人身形修长,几缕散发拂过苍白的脸颊,一双凤眼下的乌青在苍白肌肤上格外明显,透着几分睡眠不足的倦怠之美,倒像这朦胧春色里的一抹萧瑟。周身的人也是殷勤至极,一口一个颍川王殿下……
张霏霏不禁开始想象:女鬼1,平行世界帅同事,现在又来一个郁娇王爷,这个世界不会就是个巨大的乙女游戏吧?
“皇兄且慢——”又一个声音响起。新的可攻略角色出现了吗?张霏霏又惊又喜,坐起来抻长脖子四处张望,只见一张大饼脸不断放大,疾步追来的青年让她失望不已。这张脸实在平淡无奇,倒不是说难看,只是有了前面郁娇皇子的对比,这一下的冲击无比惨烈。她不禁在心底暗叹:果然美人都是对比出来的。
那郁娇皇子全然未留意躲在树后的她,只急急问迎上前来的黎管家:“何人在抚琴?”
黎管家趋步近前,深深一揖:“殿下垂询,老奴惶恐。依稀听闻,似是大人请了人在试奏新谱。然未得大人明训,其中详情老奴实不敢妄测。”
司马玄眼波微转,似有所悟:“我常向谢容寂讨教琴艺,所得不过寻常曲谱。今日方知,真正的清音仙乐,原是藏于府中。”他指节在袖中微微屈伸,似在回味方才的旋律,“此曲空灵,甚得我心。且命人将谱送来,容我细细清赏。”
黎管家身形更低,言辞恳切:“殿下明鉴,所有曲谱皆由大人亲自收管。如今大人未归,老奴实在不敢擅专。待大人回府,必当立即请示,待他日曲成定稿,必当奉于殿下面前,恭请雅正。”这位好性子的管家平日对神出鬼没上蹿下跳的张霏霏尚能容忍,此刻面对皇子却难得露出几分敷衍。
“都说谢家园林冠绝洛阳,春色正好,本王与皇帝随意走走可好?”这话头转得如风过竹梢,黎管家方才还绷着的弦骤然松了。司马玄今日来此的本意并不在丝竹之事,也没有执着。
“殿下驾临是谢府的荣幸。”黎管家从容应答,“已备下午膳,还望殿下赏光。”
“午膳就不劳费心了。”司马玄回望了一眼司马霁,司马霁立马会意跟上来,只留跟随着自己的侍从,很快消失在张霏霏的视线。
此后半日,张霏霏总在园中各处偶遇这两位皇子:她在池边清扫落花时,见他们在石梁桥上徘徊;她在厨房偷吃点心时,瞥见华服上的螭龙掠过窗外;她抱着扫帚打盹时,又听见他们压低嗓音交谈。这般闲情逸致实在可疑,她不禁暗忖:莫非在寻什么宝物?张霏霏不安起来,也鬼鬼祟祟尾随他们,找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
她一再思虑,须得小心小心再小心,前面两个人身份非比寻常,她走得缓慢,又一路上东躲西藏,就这么跟丢了。
暮色渐合,檐角的天空是掺了灰的鸢色。张霏霏提着裙裾穿过游廊,朱砂涂绘的直棂栏杆外,取自山涧的天然顽石与青竹相伴,野趣横生。前方一座五开间的抬梁式厅堂映入眼帘,堂前素土夯实的月台宽阔,左右各立一座青铜铸就的天禄神兽,兽首昂然,其目光仿佛越过了时空,正落在回廊下一盏素绢灯所泛起的熟悉光泽上。
——正是那夜她被五花大绑的地方!她跑过去,左右四顾,驻足感叹了一番,正欲离去,经过西厢转角时,她赫然发现那面落在紫檀凭几上的铜镜里竟映出一抹明亮的、与满室沉黯古意格格不入的桃粉。
她踮起脚尖,视线越过窗棂。随着视角的移动,镜中那轮廓更完整地显现出来:伸缩拉杆下是一对长长圆圆、温顺垂着的耳朵,底下衬着两颗黑曜石般的眼珠,天真得教人心软。是她的美乐蒂行李箱!林凛那句不轻不重的话倏然在耳边响起:“你那些蹊跷物件,待他过目后再作定夺。”
张霏霏心口猛地一跳,她四下张望,廊下空无一人,唯有晚风拂过竹叶的簌簌声。她悄悄将身子贴近冰凉的直棂窗,向内细看——里头果然没人。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抬脚用力向门扇踹去,碗口粗的紫檀木栓应声而断。
她扑到箱前,指尖焦灼地划过箱中的层层堆叠。行李箱有被翻过的痕迹,但是很轻微。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反正东西被她拿走了,今后也无从对证。
水果刀、拆快递的折叠刀、感冒药、布洛芬、退烧药、创可贴、充电宝、卫生巾……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全部依凭,都被她一股脑地搂进怀中。一是怕被拿了去做文章,污蔑她携带凶器毒药,图谋不轨;二来,那柄冰凉的折叠刀握在手里,总归能添几分底气。
她抱着满怀的“违禁品”,轻手轻脚地退出来。门锁既毁,再也关不严实,她只得用手肘勉强将门虚掩住。旋即转身,融进夜色里。
距离成了她最大的困境。她一路跟踪走得太远了,此刻在这座巨大的府邸迷了路,她穿过一道道相似的廊庑,借着月光在愈发深沉的黑暗中仓皇辨认。几经周折,几乎要放弃时,才在院落偏僻的一角找到了那间低矮的柴房。
她闪身而入,手忙脚乱地将“罪证”深深塞进最里层的柴堆缝隙,又胡乱扯了些干草遮盖。做完这一切,一股空虚与后怕漫上心头,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心跳如擂鼓。
然而,奔波的疲惫与精神的紧张,如同汹涌的潮水,终究冲垮了意识的堤防。眼皮沉重地垂下,她蜷缩在角落,就在这片不安之中,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