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遗梦 第23章 chapter23

沙漏中的细沙簌簌而下，光影无声地挪移。从春末的繁花盛景，到盛夏的骄阳似火，再到初秋的凉风渐起，不知不觉间，已有数月的光阴悄然溜走。

阿伊莎捧着一束从花园里新鲜采摘的银莲花放到书桌的花瓶里。书房与起居室之间，矗立着一面未设房门的隔断墙，仅留一道拱形垭口供人自由穿行。从阿伊莎站的角度看去，恰好能望见鲍德温四世在侍从的协助下穿戴衣物。

她在外面等候了片刻，不多时，鲍德温四世便穿戴齐整走了出来。随他一同出来的，还有那位负责伺候他喝药的侍从。

侍从手中托盘上的药碗是空的，显然鲍德温四世已服完了药。

以往，他对苏莱曼熬制的苦药总是带着几分抵触情绪，但是今天不同。从他出来的那一刻起，浑身散发的愉悦气息便扑面而来。他衣摆底下那一圈精致的金色刺绣，也因为他的步伐摆动，如同他此刻心底涌现的喜悦，给阿伊莎一种他要出去见什么重要客人的感觉。

鲍德温四世发现了自己书桌上的银莲花，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今天的衣服颜色，竟然惊人地相似，仿佛是为了配合这朵花而特意选择的。

“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因为银莲花的颜色跟我衣服颜色相同，所以你在花园里唯独选中了它。”

他的眼睛虽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澈明亮，这并不影响他去观察一切。阿伊莎一时语塞，因为他确实猜对了。

“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巧合，陛下，我只是觉得银莲花很美，所以摘回来放在您的书桌上。”

鲍德温四世笑着点了点头，至于信与不信，还是另外两说。他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苏莱曼说他需要多晒晒太阳，这样有利于身体健康。

于是他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对阿伊莎发出诚挚的邀请：“你跟我一起去花园吧。”

一开始阿伊莎还没想通鲍德温四世今天怎么一反常态不待在幽居已久的室内。等他们到了花园，见到侍从已经把果盆和葡萄酒备好，她终于察觉到有那么点不对劲了。

恰巧这时有侍从来禀报，说茜贝拉公主带着小王子已经到城门口了。

阿伊莎终于知道鲍德温四世今天这么高兴的原因了。一别数日，他应该很想自己的姐姐与小外甥，加上威廉先生也离开后，这寂寞空荡荡的王城里也没有鲍德温四世足够亲近的人，如果不能得到姐姐的陪伴，作为君王的他未免太过孤独。

他们等了一会，茜贝拉牵着和前夫所生的小鲍德温来到了花园。鲍德温四世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小外甥的到来，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抱抱他，想亲亲他柔嫩的脸蛋。

面具和手套阻碍了他和小鲍德温的亲密接触。鲍德温四世担心麻风会传染到他，只有上帝知道他的担忧和爱意。他只能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试图看出小外甥有没有长高、长壮实。

他让人把一个盒子拿过来，神秘地说道：“这是送给你的，快打开看看。”

小鲍德温接过盒子，轻轻打开，激动地问道：“这些……这些是送给我的？”

鲍德温四世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是的，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关切地问道：“喜欢吗？”

“喜欢！谢谢舅舅！”

鲍德温四世认为小孩子都不会排斥这些，他自己是小孩子的时候也喜欢这些小玩意。每个骑士雕像都做得非常用心，但凡有哪里出现瑕疵，他会要求工匠重新返工。因此每个雕塑的成品，都是由他亲自过目后才定下来的。

茜贝拉对阿伊莎说：“我有话需要单独和国王聊聊，能否劳烦你带小王子回避一下？”

阿伊莎见鲍德温四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转而望向小鲍德温。孩子的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懵懂的光芒，却也未显露出抗拒的神情。

阿伊莎牵起小王子的手，穿过玫瑰花丛，走向远处的一片草地。

茜贝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待完全看不见后，才转过头来，面对自己的弟弟：“我们已经许久未见了，鲍德温，你还好吗？”

“嗯。”鲍德温四世轻轻应了一声，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地回应，“那你呢？居伊他对你还和从前一样吗？”

“和从前一样。”茜贝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而且，他这次也跟我一起回来了。”

她认为自己这样说也许会让弟弟有那么一丝高兴，毕竟他今天特意在花园里设宴等待自己，这就已经表明他在一定程度上原谅了她当初所做的那些事。可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庆幸的。她仍然觉得有点难受，一种愧疚感猛然间在心里涌出，就好像是她无情地抛弃了他。

她想起自己离开那天早上，他们还发生了一些争执，虽然不是大吵大闹，但也还是伤到了彼此。到底还是她伤他更多一些。

“哦，他也回来了。之前我无论怎样去传召他，他都坚决不回来。”他的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平常事。

茜贝拉想要解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看着自己这个患病的弟弟，他的眼神深邃如海，幽深得让人难以窥探其中的情绪——除非他主动开口，否则旁人根本无从知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阳光穿过月桂树的缝隙洒在鲍德温四世的肩膀上，落在他身上的丝绸白袍上，斑驳成了一片亮白的金黄色。这一幕让茜贝拉忍不住抬手想抚摸他的脸庞。就像他们小时候，弟弟刚出生，还是一个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小婴儿。那时的她，好奇地趴在摇篮边上，伸出食指，戳了戳弟弟粉嫩的脸蛋。神奇的是，弟弟不但没有哭闹，反而咧开小嘴，冲着她笑起来。

鲍德温四世侧过头去，正好看到姐姐正在注视着自己。他眼神微微一闪，接着便迅速地把自己的视线移向了别处，似乎并不愿在此刻和姐姐进行对视。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的那棵大树下，只见阿伊莎正和小鲍德温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聊些什么，但是从他们的神情和姿态可以看出，他们聊得非常开心，而且十分合得来。他突然想起，阿伊莎曾经也有过一个弟弟。他想，姐姐对于弟弟应该都是有着同样深厚而真挚的感情吧。

收回目光，鲍德温四世说道：“你不必再担心了，以后我不会再要求你和居伊分开，你也不用再躲着我。”

面对弟弟这样的退让，茜贝拉感到不知所措：“鲍德温，我为此感到很抱歉。”

“我们之间需要道歉吗？”鲍德温四世平静地反问。

听到他这样说，茜贝拉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淡淡的忧伤。仅仅是因为这一句道歉，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复杂，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悄然出现，让他们彼此的关系变得有些难以言说。

他们虽然性格迥异，但都有着同样固执的脾气。她认准了的事情，哪怕全世界都反对也没用。既然弟弟不再追究她和居伊，这种结果已经足够令她满意了，所以她也不必再提那件事。

茜贝拉飞快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得去看看小鲍德温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格外调皮一些，我怕阿伊莎管不住他。在阿斯卡隆的时候，他总是闹着想回你的花园里玩耍。”

鲍德温四世听出姐姐言语中的仓促，却也未加阻拦：“只要他愿意，这里以后都会是他的。”

茜贝拉匆匆带着小鲍德温离开了花园。阿伊莎走到鲍德温四世身旁，见地面上映出两人的影子，一时间玩心大起，对国王说道：“陛下，您瞧这个。”

她双手交叉，大拇指相互勾连，迎着阳光的方向，巧妙变换手势的角度与间距，将手影投射在地上，呈现出一对栩栩如生的翅膀模样。

鲍德温四世看向地面的手影翅膀，十年前那只傲然落于王冠上的雄鹰，好似冲破了时间的桎梏，从记忆深处振翅飞来，与眼前的手影一点点地重叠、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