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实录 第6章 第6章

裴宁轩素来敏锐，此刻竟从这声关切里隐约抿出了些期许意味，手一顿，撩开眼帘。

“王妃……”他狐疑望向那张白里透红的俏面，“可是不愿入宫？”

安子夜一怔。

须臾，姑娘蹙起了眉。

“王爷怎会这么想？妾身这分明是担忧，还有何事能比王爷的身子更重要？且……”

余光瞟过那人无意摩挲扇骨的食指，安子夜有意压低了声，若呢喃，两根葱白玉指绕弄起衣袖，“且昨日王爷才与妾身成亲，今日便病倒，若传出难免惹人非议，恐对王爷名声不利。”

“……”青年眉峰一跳。

幽邃眸子里清凌凌碎光凝了片息，裴宁轩坐正，神色温和勾起唇。

“那王妃这是在埋怨本王昨夜未去镜霄苑？”

“绝无此意！”安子夜立马又一口给驳斥，自辩道，“王爷不来，定是有缘由，妾身岂会埋怨。此事不急，眼下应先保重王爷身体才是，妾身这就唤叶羽停车。”

说罢，她径自起身想去掀开车帷。

青年见状扬手，伸出折扇要来拦她。余光瞧见，安子夜心一惊，下意识便往后避退了两分。

车厢虽奢雅，可实也不算多宽阔，衬得她此举格外突兀异样，就连裴宁轩也随她这如避洪水猛兽之举竟怔了一瞬，打量她许久才收回折扇，两只寒潭似的漆眸里缓慢漾开并不怎令人亲切的笑意。

他探道：“王妃很惧怕本王？”

安子夜不作声。

此人本就多疑，何况又被抓个正着，她自知言多失多，便迎着他的目光，既不认，也不否认。

应是瞧出她压根儿不打算开口，裴宁轩渐渐亦失了耐心，终是没再深究，敛笑收回视线，拿起身侧书卷闲闲翻开。

“坐好。”

安子夜稳了稳心神，听话老老实实坐回。

车室阒然。

翻书页声如垂挂叶尖的雨珠一滴一滴溅落在湖面，清晰、朗脆，每击一下，便拨紧一回心弦，仿佛存心不叫人松懈。

安子夜不安分地挪了挪身子，结果不甚踢到一旁的食盒，乍然忆起还未用过早食，想了想，还是不打算苦着自己，自盒内捧出一只精致小碗。

梅子青三足炉，余烬慢燎，轻烟直上，沁爽消暑的沉香徐徐弥至车室角落，缠裹浅淡纸墨气，还有一股略显强势的甜腻香，不知不觉扒在裴宁轩周身，环抱住他，散也散不尽。

青年嫌弃地拧眉，掀起眼皮，目光投于正趴在矮桌前一勺接一勺吃得欢的姑娘身上。

她今日未涂寇丹，指甲修得圆润晶莹，卧在纤细白嫩的指尖，犹夏日朵朵粉莲绽开。小蒲扇似的长睫抖颤缀着艳阳碎光，倾覆掩在两只明灿的琥珀瞳上，遮盖了眼底的狡黠之色，竟显得格外乖巧。

天青色花釉小碗。

细腻甜绵白糯丸子。

半浮半浸在椰乳中的粒粒红蜜豆。

还有，一身鹅黄衣裙、白得剔透发光的姑娘。

不知怎地，好似世间惹眼的一时都聚到他的马车上，裴宁轩不自觉多看几眼。直至对方察觉，赫然抬头望来。

冷不丁目光交接，气氛僵了半息。

裴宁轩没给对方趁机诘问的机会，先一步开了口。

“月桑便是这么个礼数？”

“……太冰了。”

知他这是不满自己的吃相，安子夜张开五指，掌心对着青年，展示自己只因扶稳碗就被冻红的指腹，以证实没撒谎。

“实在端不起来。”末了，她一双笑眼弯作新月，“还有一碗，王爷可也要尝尝？”

目光扫落在调羹边缘残留的星点唇脂上，裴宁轩不作片刻停歇挪开视线，落回手里书卷。

“本王不喜甜。”

“嗯？哦。”

安子夜颇感几分遗憾地点点头，接着收起见底的碗，不慌不忙擦拭了嘴角，拉过食盒，端出另一碗，继续细嚼慢咽。

裴宁轩：“……”

两碗糖水下肚，马车也抵至宫门前，换之步行，正好能叫人消消食。

说是谢恩，实则走个过场，皇帝关心几句途中遇刺之事，金口玉言要擒杀歹人云云，再依惯例赐些金银珠玉，便差不多可以打发了。

安子夜先退出，裴宁轩单独在殿内多留片刻。前世困在这深宫不得自由，她对此地尤为厌恶，便打算去马车上等。

刚提步，却被一个小宫婢给叫住。

“王妃，皇后邀您宫后苑一叙。”

跟着小宫婢，她去到一座五角亭。亭下，身着绣制金色鸾凤华锦裙的妇人正端坐，怡然呷了口手里的清茶。

闻动静，妇人转过脸，四目相视，安子夜得以看清其容。

妇人生得貌美明艳，雍容华贵，岁月虽磨平她棱角，但转之也赐予她更珍贵的沉稳和内敛。

乍然见她，皇后显然恍惚了半晌，随之目流微光，载了惊讶、欣喜、还有一缕似曾相识的情绪。安子夜明白，那是对故土的思念，在时光里慢而久沉淀，悄然扎根那人眼底。

前世她在镜中亦见过一般神色。

安子夜恭敬福身，“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身，来，让姑母瞧瞧。”

邵英噙了笑放下茶盏，捏着帕子招手。待人走近，拉着好一番打量，口里欢喜念叨，“这眉眼，当真与皇兄一般无二……可知上次姑母见你，才是这么小的人儿呢。”

妇人拿手高兴比划，安子夜抿唇一笑，顺势寒暄，“姑母这些年过得可还好？”月桑长公主和亲嫁来南乾，据飞萤掐算，离家也有二十五载了。

“好，姑母过得甚好。”

拉着她靠近旁坐下，邵英拍拍她手背，满脸欣慰。

“得淑儿这份记挂，姑母不知有多高兴。对了，听说来时你们路上遇见匪徒？可有伤着？”

“姑母放心，淑儿无恙。多亏王爷顾虑周全派了人赶到，才没叫那些歹人得手。”

邵英颔首感慨，“那就好，轩儿这孩子是个聪慧的，思旁人所不能思。此次迎亲，谁能料到半途会杀出这么一群恶人？好在他有先见之明，早做了打算。”

这番话语落入耳，安子夜眸子暗了暗。

她盯了一眼妇人温婉和善的笑颜，心如明镜，抽回手替皇后斟上一盏茶。

“姑母所言极是，论容貌、才智、德行，王爷无不是数一数二，若非姑母从中撮合，淑儿哪能觅得如此郎君。”

邵英瞧着姑娘的羞赧模样，笑笑不作声，眼底却多有几分意味考量。

素闻她这侄女仗宠养得娇纵刁蛮，可听适才那寥寥几句，既避开她言语间的暗示，又顺势捧高裴宁轩，借此挑明和亲之举分明是出自她手笔，还又不忘表示自己非但不埋怨，反而对这桩亲极满意，哪一方也不得罪，更叫人挑不出错来……可见也并非是个头脑糊涂的。

如此再好不过。

她端起茶抿了口，欣慰颔首。

“淑儿能如此想，姑母也就放心了。”

难得有个能予她倾诉乡情的，邵英吩咐备来新茶和点心，愣生生拉着人话个没休。

身为冒牌货，安子夜秉着话少错少的道理，自觉缄口，倾听居多，只在避不过时才会想法子给糊弄过去，皇后离开月桑太久，倒也没嚼出什么。

估摸着天色，一壶顾渚紫笋见底，她便扯出裴宁轩作托辞别，在皇后意犹未尽的视线里跟着宫婢离开。

“日后娘娘再念起故土，便可以时常传王妃入宫做伴叙话了。”候在旁的漆嬷嬷接过呈来的新茶笑吟吟给续上。

视野尽头的娇俏身影很快隐没在假山拐角处，邵英敛去嘴角的笑，眉宇间恢复平静。

“这丫头莫辜负本宫的一片苦心就好。”

“娘娘方才为何不提那事？”

“不急。”邵英摇头，“她不是个蠢笨的，年纪轻轻，难免有些女儿家心性，才成亲若就急着让她替本宫看着那野种，恐是要心生怨言，不妥。”

漆嬷嬷犹担忧。

“可听王妃话里话外，似是很喜爱那位，只怕是会先受了蛊惑。”

“哼，她是本宫的侄女，那野种又岂会真心相待？等这丫头明白，她之求，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自会知什么最重要，到时才能乖乖助本宫一臂之力。”

裴氏一族，多生凉薄，想叫一个女子对他们死心，乃至生怨恨，何需费劲？

邵英冷眼，勾了勾唇角，端起茶盏刚送到嘴边，却又蓦地一顿。

“说起来……你可有发觉这丫头似乎哪里不一样？”

“娘娘指的是？”

邵英摇头，双眸眯成缝。

“说不上来，只觉哪里突兀。”

漆嬷嬷笑着安抚，“娘娘离开王宫时，小公主还是没影的事，后来小公主降世，月桑虽送来画像报喜，但那也只是襁褓中的婴孩模样，这么些年可不是变化了许多。”

这话也在理，何况那丫头的样貌可是一眼就叫她认出皇兄的影子，哪会有错？

邵英点点头，便也不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