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燃烧了起来。
楚云玖正攥着半截铁链往芦苇深处潜去,火油在水面铺开狰狞的金蛇,疯狂舔舐着夜空。
虞振山那张扭曲的脸倒映在浪尖上,在摇曳的火光中,恍如阎罗殿里爬出的恶鬼。
"烧!给我烧个干净!一根草都不许留!"
火箭破空的尖啸扎进耳膜,楚云玖猛地蜷身下沉。腰间的铁链勒进旧伤,腐臭的江水混着血沫呛入肺管,疼得像吞了千根银针。失血让她头脑昏沉,但复仇的火焰在心底灼烧,支撑着她近乎涣散的意志。
"真正的战士,越是绝境,越是清醒。"
她咬着银簪,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身体在冰冷的江水中不住颤抖,但握住铁链的手,稳如磐石。
暗流在左前方三丈处形成涡旋,水势汹涌处,往往藏着一线生机。
她刚松开铁链,一个被暗流推来的火油桶便猛地撞上她藏身的礁石。
不能再等了!
她眼中寒光一闪,指尖机括轻按,簪尾薄刃弹出。
暗流像无形的巨手,推着那桶火油一下下撞击礁石,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催命的战鼓。
"一、二、三……"
她在心中默数着水流的节拍。数到第七下时,猛然用银簪划破桶身,随即拽动铁链,将其狠狠推向虞振山的主船!
"轰——!"
第一朵火莲在船底爆燃,虞振山的狂笑戛然而止。气浪掀翻了两名帮众,烈焰瞬间吞噬了半片船舷。
混乱中,楚云玖如鬼魅般攀上第二艘船的锚链,在缆绳堆后找到火油桶,如法炮制。
翻身入水时,她故意踢翻了桅杆下的风灯。
"轰!"
第二声爆炸,接踵而至。
虞振山忍着剧痛从废墟中爬出,左腿一片焦黑。他扶着仅剩的第三艘船船舷,嘶吼声带着血腥味:"放箭!给老子射死这个妖女!"
楚云玖深吸一口气,抓着沉塘笼的残骸潜入水下。在铁笼的阴影里,她锁定了最后那艘船的舵叶——
就是现在!
银簪精准插进舵轴缝隙,全力一撬!整条船发出垂死的呻吟。虞振山惊恐地望向水面,正对上楚云玖从黑水中缓缓抬起的脸。
湿透的额发间,那双眸子亮得骇人。
"二叔。"她无声地做着口型,右手猛地拧转簪柄,"这火,够暖么?"
"咔嚓!"
龙骨断裂的巨响中,第三朵火莲腾空而起。
爆炸的气浪超出预料,楚云玖被狠狠推向礁石,后脑传来一阵剧痛。她强撑着看向江面,三艘漕船已化为燃烧的残骸,虞振山正狼狈地游向岸边。
她眼中没有怜悯,只有冰冷的确认。但她也清楚,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有船队正在逼近。楚云玖咬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游向对岸的芦苇荡。
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体力急速流失。游到岸边时,她几乎虚脱,只能靠着一株粗壮的芦苇杆喘息。远处火光冲天,映得江面如血。
刚想闭眼缓一口气,芦苇荡中传来异样的声响。
她透过缝隙望去,心头一沉——江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灯火,阵容严整,船头高悬白色官灯。
是官兵!
"搜!"
一声令下,无数火把亮起,如天罗地网般向她收拢。
刚离狼窝,又入虎穴?楚云玖靠在芦苇杆上,眼中闪过一丝自嘲的冷光。她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取出袖中银簪。
"这里有人!"
她闭上眼,握紧银簪,准备最后一搏。
"救……"
这一声虚弱至极,刚出口便被身后传来的破空声吞没。
"唰!"
一道寒芒破开浓烟,箭矢般钉入她眼前三尺的泥滩!
楚云玖瞳孔骤缩。
那是一柄乌鞘长刀,刀柄错金纹海浪吞月。刃未出鞘,凛冽的煞气已割得她脸颊生疼。
"救人。"
二字落下,江风骤止。
三百铁甲齐步踏前,刀鞘撞铠之声如闷雷碾过江面。锁链寒光刺破夜色,水师精锐已封死所有退路。
一道玄色身影立于主船甲板,垂眸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本官要亲自问,是谁给他们的胆子,焚江。"
嗓音凉薄,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她艰难抬头。
江风撕开烟瘴,玄色大氅猎猎翻飞如垂天之云。那人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冷白下颌,和唇角似有若无的弧度。
火光照亮他腰间玉带,蟠螭纹扣上一点朱砂,艳得像血。
"提督大人!此女怕是水匪……"
"水匪?"
他忽然轻笑,指节在刀鞘上轻轻一叩。
"咚。"
一声闷响,震得楚云玖心脏发麻。
"本官倒觉得,"他俯身,大氅垂落的阴影如牢笼,将她彻底笼罩,"是只索命的……"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眯起眼。
"水鬼。"
当楚云玖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久违的温暖与萦绕在鼻尖的檀香。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左肩的伤口已被妥帖包扎,细麻布缠了三层,尾端收着个精巧的结。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去摸袖中的银簪,却摸了个空。
"醒了?"
一道清冷的嗓音从舱门处传来。
楚云玖猛地绷紧脊背,循声望去——
黎野负手而立,面容清朗,剑眉星目,腰间玉带蟠螭纹扣泛着幽冷的光。他的指尖,正把玩着一支再熟悉不过的银簪,簪尾的海波纹在灯下流转着微芒。
她的簪子。
他的乌鞘长刀看似随意地压在银簪之上,海波纹的投影在舱壁上摇晃,无声地将两人割裂在明暗两侧。
"既然姑娘醒了——"阴影里传来他沉冷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夜的潮汛,"按律,本官该将你移交官府。"
楚云玖缓缓支起身子,肩伤让她动作凝滞。
她的目光扫过舱内,详尽的江防地图、码放整齐的卷宗……这一切都昭示着,此人此行,绝非临时起意。
"漕帮的缉捕文书今晨刚到。"
玄色官服掠过烛火,蟒纹在舱板上游出森冷的轨迹。他指尖轻弹,一纸公文飘落榻前,朱砂大印猩红刺目。
"勾结水匪、弑父、焚江。"黎野每念一桩罪名,刀鞘便在银簪上叩出一声清响,"桩桩件件,都是凌迟的重罪。"
楚云玖凝视着公文上"楚氏女"三个字,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惊动了琉璃灯里的火苗,在她眼底投下两点摇曳的寒星。
"大人若要杀我——"她指尖若无其事地抚过耳后,那里有一粒被金疮药巧妙遮掩的朱砂痣,"何必等到验明正身?"
烛火将她的影子钉在舱壁上,忽长忽短,像一柄反复出鞘入鞘的刀。
"姑娘这是认了?"玄色官靴踏入烛光范围,停在离榻三步之处,恰好能让他看清她轻颤的睫毛,和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粒小小的朱砂痣。
"大人想听我认什么?"她抬眸,两点烛焰在瞳仁里跳动,像深潭中坠了将熄的星子,"勾结水匪?"
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认弑父?还是……"朱唇轻启,吐出最后四字时,带着天真的困惑,"焚江杀人?"
每个罪名都裹着蜜糖般的笑意,甜得瘆人。
黎野的刀鞘"咔"地抵住紫檀案几,惊得茶盏里的水打了个旋儿:"都有。"
"证据呢?"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让舱内温度骤降。
"漕帮三百子弟的口供,"他忽然俯身,官帽垂下的璎珞扫过她手背,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够不够再沉你一回塘?"
楚云玖笑了。
不是闺秀的掩唇轻笑,而是刀尖刮过瓷盘的刺耳声响,听得人牙根发酸:"大人若信那些……"
素手猛地掀开左袖,露出一截皓腕,其上深可见骨的勒痕已经泛出青紫色,"早该把我扔回江里喂鱼。"
她指尖抚过伤痕,在旧伤旁又划出一道血痕,"何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猩红,"何必浪费这上好的金疮药?"
黎野的拇指摩挲过刀镡上的蟠螭纹,那凶兽的珊瑚眼睛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楚震川已死,漕帮群龙无首。
眼前这个女子,能从沉塘中生还,于焚江中反击,其心性、能力,远比那个蠢钝如猪的虞振山,更值得……利用。
"本官做事,自有章法。"他声音不变,刀鞘却沿着她脖颈的曲线缓缓下滑,最后停在她心口,"要你,一字一句地认。"
楚云玖回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只言片语,以及他提及新任提督时那微妙的期许。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看向黎野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的探究。
这个男人,只怕早就在布一盘关于漕帮的大局。
"那大人怕是等不到了——"她倏地倾身,鸦羽般的发丝扫过对方佩刀,带起一缕冷冽的龙涎香。
过于接近的、属于陌生男性的侵略感让她颈后的寒毛微微立起,但戏,必须做足。
"大人日夜兼程,提前至此,"楚云玖唇几乎贴上他耳廓,"为的,不就是漕帮么?"
黎野眸光微动:"何出此言?"
"父亲生前曾言,朝廷欲派能臣整顿漕运……只是没想到,大人来得如此之快。"她仔细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如此雷厉风行,想必……不只是为了几船遗失的官货吧?"
黎野没有承认,亦未否认。
楚云玖知道自己猜对了,眸光一闪,话语如刀,直刺核心:"漕帮坐拥三闸五埧,七十二码头。若能兵不血刃,纳入朝廷辖制,对大人而言,才是天大的功劳。"
她停顿片刻,抛出最关键的筹码:"虞振山那等鼠辈,能给大人的,只有无尽的麻烦。而我……"她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能帮大人,得到一个完整、听话的漕帮。"
"代价?"黎野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借大人之势,报我血海深仇。"楚云玖答得干脆,"我们各取所需。这样的交易,大人觉得如何?"
黎野审视着她,半晌,才缓缓开口, "你还知道什么?"
楚云玖靠回软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尽在掌握的笑意。"那得看大人,有多少诚意了。"
"本官的诚意,"黎野垂眸,目光如量尺般扫过她苍白却平静的脸,"取决于你究竟有几分斤两。”
"大人今夜亲眼所见,"楚云玖唇角牵起一抹虚弱的弧度,眼底却毫无笑意,"不过是一折……开场戏。"
"好。那三日后,漕帮总堂,本官静候储姑娘,登台开嗓!"
黎野转身,玄色大氅在灯下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舱门开合间,卷入的江风瞬间扑灭了最近的一盏烛火。
舱内暗下一瞬,唯有楚云玖眼底的寒星,亮得灼人。
黎野行至舱门,脚步微顿。
他侧过半张脸,烛光在那冷白下颌上投下锋利阴影,"既为盟友,可别让本官失望。"
楚云玖咳着笑出声,指间猩红点点:"水鬼索命……从不会让看客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