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二十一年春,凤州漕帮,刑堂深处。
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映得众人脸上阴影幢幢。
“孽障!”
虞振山一声怒喝,撕裂了夜的寂静。
楚云玖跪在冰冷青砖上,双手反缚,腰背却挺得笔直。那双眸子清亮如雪,扫过堂下,竟让几个老帮众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虞振山脸色一沉,自袖中取出一只丝帛药包,色泽暗褐,似沾血渍。
“此物从你房中搜出,”他将药包高高举起,声音陡然拔高,“内藏断肠草粉,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楚云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目光直直钉在虞振山脸上。
虞振山眼底寒光一闪,声音刻意带上了颤意:“你弑父夺权,致三船沉江,十八弟兄葬身鱼腹——此乃天谴!”
“父亲!”一个不属于她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仿佛在脑海深处炸开,那是原主残存的本能,是这具身体无法磨灭的悲恸。
四天前,她还是执行抢滩任务的海军特种兵,一枚流弹击穿胸口,海水倒灌进肺腔的窒息感还未散去,再睁眼,她已是凤州漕帮帮主楚震川的独女,跪在这冰冷的刑堂青砖上。
楚云玖猛地咬紧牙关,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酸涩硬生生咽回,化作眼底更深的冰寒。
记忆涌来……
那十八人,皆是原主父亲楚震川最信任的心腹,亦是唯一知晓那批官货被调换内情之人。
如今死无对证,虞振山这一手,断得真是干净。
她目光无声扫过,虞振山指间翡翠扳指上那点未擦净的朱砂,与原主父亲酒杯边缘的痕迹如出一辙;堂下那三个低头不语的身影,原是父亲一手提拔的旧部;
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早已罩下。
“虞振山……”
她刚开口,后脑便被人狠狠按下!
“砰”的一声闷响,额角重重磕上青砖,眼前金星乱迸。恍惚中,只听有人高喝:“上祭笼!”
十二名赤膊汉子拖着铁链而入,那铁笼锈迹斑斑,笼底暗褐污渍层层叠叠,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虞振山高举蟠龙令牌,声震四壁:“见令如见帮主!今日,我便代兄长清理门户!”
无人应声,只余窗外雨声和铁链拖曳的刺耳摩擦。
“你爹当年亲手沉了十二个叛徒,”虞振山俯身,令牌冰冷的尖端死死抵住她锁骨,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今日轮到他的血脉……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他直起身,扬声道:“今日行刑,只为慰藉老帮主在天英灵!”
江边风急雨骤,火把在风中挣扎,光影摇曳。
虞振山立于岸边,蟠龙令牌在指间不耐地拨弄着。
他死死盯着那片沉下铁笼的江面,然而雨夜茫茫,火光仅能照亮数尺方圆,再远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二爷,这丫头自幼在水边长大,水性极好……”身旁精瘦汉子凑近,压低声音。
“正因如此,才要亲眼见她沉底。”虞振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字字如铁,“不见尸首浮起,我如何安眠?”
江水裹着泥沙灌入肺腔的刹那,窒息的剧痛让楚云玖猛然惊醒——
这身体的记忆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本能疯狂交织、融合!
属于另一世的记忆如潮水奔涌——那是海军精锐的训练烙印,是深海中求生的顽强意志!
粗糙的麻绳几乎勒入骨血,整个人被死死困在狭小铁笼中,正被十二根锈蚀铁链拖拽着,一寸寸沉向江心。水压挤得耳膜嗡鸣,塘底腐尸的指骨偶然擦过脚踝,带来一阵黏腻的阴寒。
她猛地蜷缩身体,顺着江水拖拽的巨力,将本就脱臼的左肩狠狠撞向笼壁青石!
“咔嚓!”
剧痛换来半寸珍贵的松动。
袖中银簪滑入掌心,指尖机括轻按,簪尾弹出一抹薄刃,其上海波纹在暗流中泛起微光。
及笄那日,父亲粗糙的手笨拙簪发——她鼻尖一酸,狠狠咬牙压下。
"真正的战士,越是绝境,越是清醒。"
如今,这支簪子成了她绝境中唯一的利器。
铁笼再次倾斜下沉,她咬紧牙关,忍着钻心之痛再次拧转手腕,左肩关节发出“喀啦”脆响,神志反而在剧痛中愈发清明如镜。
就是现在!
她腰腹猛然发力,整座铁笼随之剧烈一晃。绷直的麻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嗤啦——”
银刃精准割断最后一缕纠缠的麻丝,带出一蓬细碎血花。她看着自己白骨隐现的手腕,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笼门锁扣已锈成暗红一团,却仍死死咬合。指尖在冰冷铁栅上急速摸索,终于触到左上角一根铁条——常年锈蚀已将它啃噬得只剩薄薄一层。
第一下撞击!“咯吱。”锁链发出垂死呻吟。
第二下!铁条绽开狰狞裂痕。
第三下!她将最后的气力灌注肩背,合身撞去——
“咔嚓!”
断裂的铁条猛地弹开,锐利断口在她面颊刮出一道血痕。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冰冷雨点如同银针扎在脸上。她张口欲呼吸,却先呕出一大口混着血丝的江水。腥甜的铁锈味混着雨水的清冽,竟成了这世间最甘美的气息。
雨势渐弱,江面茫茫无际。她仰首望天,透过稀疏雨幕辨识星辰方位,推算时辰已近子夜。
远处刑堂的火光如豆,在她眼中摇曳,却再也映不出半分往日天真。
血债,必须血偿。
“贱种!沉塘都死不了!”虞振山暴怒的声音撕裂雨幕,透着难以置信的惊惶,“下水!把她的脑袋给我拎回来!”
两声重物落水的闷响,两道黑影如鬼魅般破开水面,直坠江底。
楚云玖屏住呼吸,任由身体随暗流缓缓下沉。江水浸透的衣袂在水中翻涌如墨,恍惚间,竟与前世那片深蓝海域重叠。
左侧那人腰间悬着的青铜令牌随水流晃动,边缘磨损处泛着诡异青芒——
她如鱼儿般无声滑近,在那帮众低头查看空荡祭笼的瞬间,腕间缠绕的锁链已如毒蛇般倏然套上对方脖颈!
前世千锤百炼的杀人要诀瞬间苏醒。然而,这具身体的力量远逊于她的前世,若非借助水流的浮力和铁链的杠杆,她几乎无法完成这致命一击。
拇指精准抵住第三节颈椎,双臂呈V字骤然发力收紧!
男人瞳孔在水下骤然放大,惊恐瞬间淹没。他疯狂抓挠颈间夺命的铁链,腰间令牌与水下礁石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声。
楚云玖清晰地感受着那挣扎从剧烈到微弱,直至最后,五指抽搐着松开,掌中分水刺缓缓沉向无尽的江底。
她看着那具逐渐僵直的尸体,眼中波澜不惊。既然踏上了这条血路,便再无回头余地。
“哗啦!”
另一人察觉异样猛然转身,手中短刃划开一道银亮水痕,直刺而来!
楚云玖侧首避让,刃锋擦着耳际掠过,几缕断发如墨丝在水中飘散。她右手如电探出,扣住对方持刃的手腕,拇指狠狠压上尺骨茎突——
“咔嚓!”
骨裂的脆响被江水吞没。脱手的短刃旋转下沉,刀刃上映出她冰冷如霜的眼眸。她夺过短刃,反手抹过对方咽喉。
当最后一串气泡逸散,两具尸身随暗流缓缓飘荡,腰间青铜令牌偶然相撞,发出空洞的"叮咚"声。
伤口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抵不过胸腔内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前世她手中亡魂皆是战场之敌,如今绞杀的,却是同饮一江水的血肉。
快意中带着微颤,孤绝中透着决绝。
她摸索着向芦苇荡深处游去,刚攀住一根芦苇想上岸,双腿却突然一软,整个人险些滑回水中。
她咬牙扶着芦苇,等双腿不再发抖,才缓缓爬上岸,潜入茂密的芦苇丛深处。
岸上,虞振山焦躁的脚步声在渐歇的雨声中格外清晰。
“二爷,会否他们也……”身旁人话音未落。
“住口!”虞振山暴喝打断,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后日申时,那位大人便要亲自验货,万万不可有失……”
他心下暗忖:若在平日,一刀结果了便是干净。但楚震川在帮中威望太高,这丫头又是他唯一血脉,若不按祖制行事,只怕难以服众,平添变数……
正当此时,远处江面传来极轻微的水声。一艘乌篷官船如幽灵般悄然靠岸,船头悬挂的朱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光晕照亮了舱门上小小的蟠螭纹饰。
官船吃水线极深,以楚云玖的眼力,一眼便知舱内必载重物。
舱帘掀起,一名身着靛青官袍的男子缓步而出。月光偶尔穿透云隙,落在他腰间玉带的螭纹扣上,泛着冷硬的光泽,与船头灯笼纹饰如出一辙。
楚云玖悄然潜得更近,借着芦苇缝隙窥视。雨势已停,万籁俱寂,岸上的对话声在水面上清晰可闻。
“可曾处置妥当?”
这声音嘶哑低沉,如钝刀刮过青石,每个字都带着一股黏腻的阴冷。
虞振山立刻躬身,姿态谦卑,自怀中珍重地捧出一卷靛蓝封皮的账册。借着灯笼微光,楚云玖隐约瞧见封面盖着一方朱红大印。
“大人明鉴,所有账目皆已重新誊写妥当。”虞振山的声音透着十足的谄媚,“沉江之人俱是楚震川心腹,断不会走漏风声……”
她心头一震,来人竟是盐运使司的官员!
那官袍男子抬手,虞振山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慢条斯理地翻阅账册,指尖在某一页上轻轻一点:“楚震川之女,岂能仅作‘祭品’了事?”
虞振山语气急切:“大人有所不知,那贱种若是侥幸活命,必如跗骨之蛆,归来报复……”
“报复?”官袍男子一声冷笑,在静夜中格外刺耳,“一个黄毛丫头,竟让你虞二爷如此忌惮?”
“刑堂之上,那丫头眼神突变,与她爹楚震川如出一辙,冷得能杀人。”虞振山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而且,她竟在水中连杀我两名好手。”
夜风骤起,灯笼剧烈摇晃。光影交错间,楚云玖看见那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森然如毒蛇吐信。
“她爹够狠厉,不也命丧黄泉?”官袍男子“啪”一声合上账册,声音转沉,“此事必须在三日内彻底了结。”
“大人放心,小的明白轻重。”虞振山躬身更深。
“你不明白。”男子声音骤然如寒冰坠地,“朝廷新派的水师提督黎野,后日便要到任巡查。此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是冲着整顿两淮漕运与水患而来,手腕厉害,背景亦深。绝不能让他察觉到丝毫端倪。”
虞振山脸色微变,声音带着试探:“大人的意思是……这位新提督,不好应付?”
“黎野。”官袍男子吐出这二字,如含冰碴,“他在京中素有清正刚直之名,且手握实权。楚震川此前查账太深,他女儿又知道多少内情?若让她落在黎野手中……”
话未说尽,但其中的威胁之意已不言而喻。
“小的明白!”虞振山额头冷汗涔涔,“后日申时验货之前,必将那贱种的首级呈于大人面前!”
黎野。
楚云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父亲临终前含混不清的呓语中,也曾提过这个名字。
那句含混不清的“沧澜…账册…”此刻终于有了清晰的指向。
水师提督……父亲生前最后几日,曾略带欣慰地提过,言说朝廷终于要派一位能员来整顿积弊已久的两淮漕运与水患,若能得此人相助,沉疴或有望革除。
父亲查账时亦曾疑虑,近来押运的官货总有蹊跷短缺……如今想来,船沉了,货没了,知情人死了,账目自然可以一笔勾销。
虞振山与盐运司勾结,这一招杀人灭口、侵吞官货,当真是一箭双雕。
原来父亲早已窥见端倪,只可惜,他没等到这位提督到任,便已遭毒手。
而她,不过是这群蠹虫灭口路上,一颗亟待清除的棋子。
虞振山、盐运司、即将到任的新提督……这盘棋,远比她想象的更大、更险。
既然老天让她借此身重活一世,那便看看,在这腥风血雨的棋局中,究竟是谁先被将死!
“记住,”官袍男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如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新提督一到,凤州地界便再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你我皆是覆巢之卵。”
官船缓缓驶离,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虞振山负手立在江边,手中蟠龙令牌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冷微光。他望着那片漆黑如墨的江面,眼中狠戾之色骤浓,忽然扭头,厉声喝道:
“来人!给我烧了这片芦苇荡!一寸不留!”
火把的光亮在芦苇荡边缘亮起,一支、两支、十支......如同一条火龙,正向她的藏身之处合围而来。
楚云玖站起身,握紧手中短刃,眼中燃起前世那抹熟悉的战意。
——海军,从不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