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咳了一声,别过脸去:“我忘了荆七娘和梅十二娘是乌斯潮仙县人氏,不通行这个礼。”
我愣了一下,皇帝挑眉,握着一块绢帕擦嘴上的胭脂,道:“我刚才说的是乌斯广府县人秦氏所在之地通行的喝茶习俗,乌斯潮仙县人氏的喝茶习俗其实与内郡一样,不需要点手指,只是无论家里来多少客人,现场都只有三个茶盅,喝茶是巡回制的,第一巡按先尊后卑,第二巡先老后幼,第三巡第四巡类推。”
我摸了摸鼻子,困惑地道:“那怎么办,梁兴国的户籍是伪造的,谁知道他用的哪个地方的喝茶礼。”
皇帝道:“也不难,就看喝茶之时,他是否会拿出点心一同招待你。广府县人氏喝茶与点心并重,甚至可以说是喝茶等同吃早膳晚膳。而潮仙县人氏喝茶重在品茶与茶具的置办,是各州郡县中最精致的,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无论贵贱,茶壶茶盅的保养就是他们面子。”
我道:“可这是寺院,如何分辨?”
皇帝揭开茶盖,将茶盅倒扣在桌上给我看,我眼前一亮,笑道:“有茶垢污渍,是广府县人氏。”说完就后悔刚才喝进去的凉水,不知里面积了多少灰尘。
皇帝见我一脸窘态,缓缓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七个字“放心,无毒不至死”。
我呵呵一笑,拿起茶壶倒了一盅茶递给他,也将那七个字送还了回去。
皇帝皱眉看着茶盅,又看了看我,脸上的嫌恶有增无减。
玩笑开大了,我默默拿起茶盅当做惩罚一口灌进了喉咙。
皇帝眼神一暗,抱紧双臂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我起身想跟着他,被他一个眼神定住了。
皇帝没走远,就站在窗外徘徊了一会儿就进来了。须臾,寺里响起了钟声,学子们陆续回来了,禅修精舍闹哄哄的堪比市集。
“欸,你们知道是谁吗?方才在客堂捐香油钱的大官。”有学子走过窗前,咋呼呼地问道。
“别问了,你进去奉茶都不晓得,我们如何晓得。”
“我是进去了,但是也不能拿眼盯着看吧,但是看方丈对他的恭敬态度,定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要是能与他说上几句话,那该多好啊。”
“是呵,笃信佛教的大官,品性应当不差。不过谁知道呢,大官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他夫人呢,要是不小心冒犯了他,扫了他拜佛的兴致,咱们可都要倒大霉的。”
我与皇帝面面相觑,这人莫不是嵇文萱吧,担心我二人的安危跟上山来了,可是接下来的话越听越不对劲了。
“什么夫人啊,我进去的时候没看见他夫人啊,只看见大官就坐在伽仁法师的身边说话呢。啧,那伽仁法师的脸是真丑啊,多看两眼我都想吐,亏得那位大官脾性好,能一动不动地坐那听他聊那么久,说话还那么小心谨慎,就像对面坐的不是个人,而是一尊可望不可即的神。”
“唉,迷信佛教的人都这样,在他们眼里没有美丑之分。”
“哈哈,也是也是……”
学子们一拨一拨从窗前走过,都在谈论那个大官,通过方才的对话,我已经确定那人不是嵇文萱了,而是虔诚信佛的温尚书温彧。
伽仁法师,即灵草的阿弟。听到这个法号时,皇帝丢给我一个不怎么可爱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酝酿一种妒忌的感情,好像在说:“找你的小舅子去吧,然后带着你的灵草妹妹滚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皇帝也会妒忌吗,显然不可能,但他的眼神就是不悦,我想不通他为何不悦。难道是他让督公董福查南越商人的事有了进展,亦或是跟伽仁法师有关,唉,反正他不想让我插手那件事,自有他的道理吧。
过了许久,仍无学子进门,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打听打听,忽然就听见两个细碎的脚步声,不是从前门,而是从后门传来的,我看了一眼坐在席上闭目养神的皇帝,提起来的心又往下放了放。
门从外面被人大力推开了,两个一般高大的男子腻腻歪歪搂抱着走进来,看到我二人的瞬间明显愣住了。
“……”我二人也愣住了,望着他二人衣衫不整的样子,怀疑是进错了地方。可是定睛一看其中一个人的脸,以及他二人腰上挂的香囊,我脑子很乱,飞快地转着弯儿,明白了七七八八。
“梅,梅娘,你怎么来了?”那人——前年殿试触怒皇帝龙颜被逐出山海殿禁考一年的梁兴国,他腆着笑脸松开了另一人的手。
另一人红着脸背过身尴尬地系腰带,回过头来时挤出几滴眼泪,一脸哀伤:“七娘,你还活着啊!”
我心说你小子分明想说的是“你还没死啊”,但是面上不动声色。皇帝也不开口,就那么端坐着审视他二人。
“梁大哥,我先走了。”未知姓名的那个学子讪讪地转过身,想关门走人,被梁兴国一把拽住了,阴森着脸扫了我一眼,咬牙切齿道,“把她带走!”
那学子叹了口气,朝我看了一眼,招了招手低声道:“走吧。”
我瞅了瞅皇帝,皇帝给我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我低眉顺眼地跟那学子走了出去,进了间壁的禅房。
“你别怨梁大哥,他就那样,见一个爱一个……”门一关,那学子也不装了,擦了擦嘴上的唾沫,一屁股坐在席子上,懒洋洋地翻着一本书道,“但他心里最在意是梅娘,你我跟他,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这关系真够乱的。
“你们游出宫后,没人追杀你们吧?”
呵,这是不打自招吗。
“你怎么不说话?”那学子忽然侧过身看了我一眼,我灵机一动用南越国的哑语比了个手势。
那学子竟然看懂了,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啊,呛坏了嗓子,暂时说不了话啊。唉,那还好,你们能逃出来可算是交大运了。那两个没逃出来的,只能说运气不佳了。”
我又比了个手势,他道:“你是说想回家吗?那不行啊,你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回家不就是寻死吗。”
我打手势说我不怕,他皱眉,凑近了握了握我的手,道:“但我怕啊,七娘,梁大哥对你那么好,还帮令尊大人解决了那么多事,你不会不念旧情让梁大哥坐大牢吧。”
我强忍着不适,没再有任何动作。
那学子倒还安分,又躺回席子上看书去了,书名叫《倾世宠臣》。雕版刻印的旧版封面上的两个男人,一坐一站,依稀可以看见站着的那个戴王冠的男人弯下腰在给坐着的男人篦头发,不是什么好书,但卖得相当火爆,位列本朝盗版淫/书排行榜榜首,恭俭厂里的小太监人手一本,我原先当总管太监的时候查房看见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书里画的两个人,作者自序说的是先朝某皇帝与某太监。我第一次翻到这本书的时候就知道,此书讲的是我跟先上皇安悯帝之间的那点破事。
故事编得真假参半,我看过其中版本,作者完全是从皇帝追求小太监的角度来描绘。把皇帝写得像个绝世情种,把我写得无情无义。皇帝撇下后宫佳丽独宠我一人,事事看我眼色,卑微至极,不顾群臣反对让我升官掌权,所拥有的稀世珍宝都要拿来讨好我,衣食住行仅次于他。而我就是一个喂不熟的狼,一年三百六十日,至少有三百五十天不给他好脸色,不同他一屋子吃饭,甚至敢拒绝他的亲近,任他怎么乞求,就是想抱一下,拉一下手这样的小事,也得想尽办法让我高兴才能实现。
写得很真很细致,就像亲眼所见似的——我一度怀疑是安悯帝找宫廷画手画的,但是没有证据。
因安悯帝本人是严厉打击**出版的,因此采取了各种极端的手段,连带着查封焚毁了不少违**籍,凌迟处死、剖棺戮尸者多达万人,可惜他一死,他的儿孙们对**的管控放宽了,民间相继出现了各种翻版盗版,屡禁不止。
“你也要看吗?”那学子见我盯着他的书看,好心地问了我一句。
我无语地打了几个手势,学子见了抓狂地蹬腿:“啊,你听别人说过啊,啊啊啊,可是你也不能直接透露故事结局啊。我还没看过呢,我才借的书啊。”
我无奈地比手势,意思是里面的皇帝就是暗指先上皇安悯帝,他已经死了,这个结局你应是知道的。
学子哀怨地看着我道:“我晓得他死了,可是你说安悯帝并不爱那个小太监,放了他又把他抓回来,我不能接受。我的理解是这样的,皇帝从始至终是爱小太监的啊,放了他是想给他自由啊,可是在得知自己快病死了,太思念他,出于私心才把他召回来啊。后面染指后宫妃子,就是觉得对不起小太监,才矛盾地想把他才身边送走。没想到小太监不走了,选择留在宫里。”
看来这个版本升级了,是我没看过的版本。
“对了,你进宫之后,有没有见过那个叫傅鹿的小太监啊。”学子的脑回路也是神奇,居然还向我打听消息。
我鄙夷地打手势,说只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监跟在小皇帝身边,他牙齿已经全掉光了,耳朵也聋了一只,吃饭还总是流口水,私下见到年轻的秀女们就总是跟在后面色眯眯的看。宫里的太监内侍要是得罪了他,半夜的时候,老太监傅鹿就会把人吊起来打,打死了同宿的人也不敢吱声。这还是算死得爽利的,运气最差的,还会被他拉到天机楼去,慢慢折磨致死。
学子打了个冷颤,道:“你放屁!傅鹿不是那样的人,他虽心肠歹毒些,贪钱爱财,但只要有个人对他好一分,他就会十倍百倍奉还回去人。”
我比手势,公子从哪听来的谣传。
学子摊开他的书,指着上面字给我看,道:“不是谣传,是官修书里的内容,经太学院的儒生们增补过的,配的图也是宫廷画师们的手笔。你看这里,这三个字你不认识吧,这是右相林晚枫作的序:遵吾皇命,建光元年七月廿三编修于半山亭……吾皇就是官家,当今的皇帝陛下亲自下令修的书,虽是根据燕山集刻本、天涯客刻本增删过的净本吧,好在故事更真实更还原了,增加了傅鹿个人的很多关系线。他不是独自一个人,他也有心有情,也有朋友,皇帝只是太爱爱他了,因而妒忌他身边的人了,所以自私地把他困在自己身边,宁愿惹他不开心,宁愿不能和他行房事,也不想让他去接触别人……”
我耳朵有点热了,还原他奶奶个腿儿,老子现在就想把他手里的书给撕了。
“啊”间壁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我吓得一激灵,人还没起身就被学子一把按住了肩,低声道:“嘘,梁大哥在办事呢,下手没轻没重的,你过去只会遭殃……”
我一拳砸在他脑门上,挺身就往跑,那学子冲过来揪住我的衣摆,我抬起脚一抖,抽出藏在里面的匕首抡开,猛地刺进了他的眼睛。
在他抖着腿蹲在地上失声大喊时,我手忙脚乱仓皇奔到了相隔不过数尺的间壁房门,一脚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