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皇帝的脚印后面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是个自卑自弃的人,但我知道你心里的志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楚,我决定……”
“禽兽啊你,皇帝的女人你也敢碰!”嵇公衡这厮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低吼一声,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脑勺,给我脑门弹了一个爆栗。
我没站稳,头往后仰,差点一头撞在路边的树上,喝问:“你跟上来作甚?”
上山的路有很多条,这条路相对崎岖一些,因昨晚又下了一场雨的缘故,人流较少。
嵇公衡横了我一眼,猛地夺过我手里的竹篮子,面朝皇帝口无遮拦地道:“你别理他,他就是个登徒子,上回在我家里夜宿,我看他长得周正,想着把我家先生介绍给他当内人。他推说喜欢贤惠可爱的,结果次日一早,他就跟我堂兄跑到烟花巷里狎妓,跟那些个不知道被多少臭男人睡过的下贱女人肌肤相亲……”
“住嘴!”皇帝愠怒,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霍然抬手掴了嵇公衡一个响亮的巴掌。
嵇公衡被打懵了,脸上隐约可以看见四个红红的指甲印。
“我不是皇帝的女人!”皇帝沉着眼睑,斜眼看着我,又怒目圆瞪瞅着嵇公衡,“他想怎么骗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嵇公衡捂着红肿的脸,温顺得像个忠心耿耿的奴仆,笑道:“对不起啊,我只是担心你,怕这登徒子半道上对你意图不轨而已。”
解释得过于欲盖弥彰了,这家伙被打了不仅没恼,反而犯迷糊似的说这种浑话,简直是色令智昏。
皇帝闻言拉长了脸,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丝质绢帕擦了擦手,擦完往地上一扔,抬脚走了。
“……”嵇公衡的脸更红了,朝我投来一个委屈的眼神。
从山脚爬到山顶的岔道渐渐又汇入了主路,离相国寺越近,烧香拜佛的家眷持续增多,乱纷纷的人声与履靴踩踏在石阶上的声音彼此交替,擂鼓一般,使人心慌意乱。
“阿七,阿七……”有人在前面唤了两遍,我才恍惚反应过来这是皇帝所扮的“梅十二娘”对我所扮的“荆七娘”的昵称。
我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走到离他隔了两个台阶的地方顿住脚步。
“嗯……”皇帝额间细汗淋淋,朝我伸手。
我忙不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他看着帕子,又看了看我,蹙眉。
我目光下移,看了一下他的腿,心想爬这么久的石阶,别是旧伤作痛了吧。于是大步走到他身侧,握着掌心朝他抬了抬手臂,方便他借势扶着我往上走。
谁知皇帝看着我又叹了口气,我回首看了一眼尾随在我们身后保持与短距离的嵇公衡,嵇公衡冲我摊手摇头表示不解。
“把手给我。”皇帝低声说了一句,手一勾,我的腰就撞了过去,几乎是脸贴着脸。
我眼皮一抖,把手心翻过来递上。
他伸手与我十指相扣,面无表情挽着我的手臂,低声命令道:“从现在起,看着我,不要说话,不要随便与别人对视,以免路人起疑。”
我连连点头,手心手臂莫名热乎乎的,任由他挽着,像是被人捧到云端,每走一步都是晕乎乎的。
进了寺院山门,他望着大雄宝殿说道:“我们这身打扮,就不进去上香了,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
我点头,与他并肩而行,寺院里檀香溢流,梵音袅袅,心里的慌张感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二位女施主留步。”穿过浮屠塔旁边的小径,将要步入禅修舍时,一个穿海青衣的脸上坑坑洼洼不忍直视的年轻和尚领着几个僧众向我二人走过来,颔首施礼,温声道,“此乃科考生寄宿之所,游客不可入内。”
皇帝道了一句“多谢”,转头要走,和尚却又叫住他,望着他腰上挂的用金丝线绣的并蒂莲香囊,道:“女施主可是从南边来的家眷?”
皇帝回过身,点头。
和尚道:“既如此,二位女施主随贫僧来就是了。”
皇帝与我对视一眼,携着我的手跟着和尚进了禅修精舍。
原以为舍内定然是读书声朗朗,谁知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没瞧见。
和尚领着我二人进了一间禅房,笑着道:“今儿香客临门,人声嘈杂,学生们都在香积厨帮饭头大和尚担水劈柴做斋饭呢。二位女施主姑且坐着歇会儿吧。待午膳过了,他们就回来了。”
皇帝握着我的手环顾四壁,道:“阿七,外头香火旺,烟尘大,你嗓子才刚养好,说话费劲,就留在这儿等吧。”
我应了一声,和尚望着我,叹道:“怪道脸色这么差。”
当是时,一个胖和尚喘吁吁地抱着一本经书跑进来喊道:“师弟,方丈叫你去客堂接待呢。”
和尚低头捻着手里的佛珠,断然拒绝道:“不去!”
胖和尚无奈道:“我也知道你不想去,可那位施主说这次上山就是为了跟你商量年后佛诞日为你办辩经大会的事。”
和尚默了一默,面朝我二人微一颔首,道:“贫僧告退。”
和尚一行人刚走,皇帝脸上便蒙上一层阴影,倏地丢开我的手,从袖口里扯出一块纱绢擦指缝。
“……”我捏着湿热的手心走到窗边伫立,假模假样地看风景。
静默了约摸三炷香的时间,就这么干等着不是我的作风,我瞥了一眼皇帝,想出去转转,却见他在翻看书案上摊开的《公羊传》。
“阿七,陈法生此人,你可认识?”皇帝握着书卷走到我身侧,指着扉页上的印章。
这算问对人了,这是前朝末代宰相的名字,包括他们有几个妻妾几个儿孙下午记得门儿。
刚当太监那几年,本朝开国皇帝就经常向我打听前朝旧事,陈法生就是其中最常提及的人。
“你现在可以说话。”皇帝见我抿着嘴,点头道。
我忙将此人生平事和盘托出,补充道:
“虽然陈法生这老家伙后来在乌斯郡善终了,但是他的儿孙可没那么走运。云月国开国之初,办的第一件大案就跟他陈家有关,即便路途遥远,陈家得了消息畏罪潜逃百越国,语言不通,那里的人也很歧视他们家。有传言说他们陈家受不了百越之地的酷暑,又偷偷搬回了国内,这事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皇帝低头拽下我腰间的香囊,和他腰间的香囊放在一起比对,我胸口一阵恶寒,见上面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陈”字。
皇帝皱眉了:“是两兄弟。”
我道:“不,或许是一个人。陈法生的后人够得上考科举门槛的,应当没几个。长得不好看的除外,梅十二娘与荆七娘的父辈不是县丞就是县令,见过些世面,自然不会瞧上他。那么就只可能是那个人,陈法生的嫡长孙陈兴国。”
皇帝道:“前年殿试有见过他。”
我道:“不对,那人家世寒微,姓梁,叫梁兴国,两年前殿试时大放厥词,对陛下您多有不敬,呃……”突然发现自己说了敬语。
皇帝气得红光满面,我连忙辩白道:“那个,是你先说漏嘴的,你说在山海殿上见过梁兴国,我才……”
皇帝斜眼瞪我:“继续说。”
我坦然以对道:“陛下要我说什么?”
皇帝道:“说你的推断。”
我道:“倘若这屡试不中的梁兴国就是陈法生的嫡孙,那么寒微的家世就是其伪装。依本朝律法,犯了重案的贪官污吏的后嗣三代以内无法参与科举,三代以内若想参加科举还需经过户部的重重审核考察,随叫随到,到各州郡做无偿义举一年之后,写陈述表递交礼部,说明有资自愿前往边关当义兵两年的意愿,得到所在军营副将军以上官员的推荐信,交付给户部核准才算有资格参加乡试、县试、郡试、殿试,顺利通过这五道难关后,倘若卡在殿试过不去,还可以转考武举,此生还有八年机会重考。而梁兴国急功近利,没有走这条道,他在殿试上借着陛下‘广开言路,谏者无罪’当保命符,大肆抨击科举的不公,就是为自己做辩护。”
皇帝眼睛发直,赞许地看着我,我望了一眼桌上的茶壶,提着它起身道:“我去弄点热茶来吧。”
皇帝道:“不必,我不渴。”
我心下猜测他是嫌这里的茶壶不干净,笑道:“放心,我会把茶壶洗干净的。”
皇帝又瞪我了,让我坐下。
我不得不坐下了,把茶壶放在桌上,他看着茶壶忽然想到什么,将茶盘上的三个茶盅用手帕子隔着拿过来,摆在我眼前,一本正经地道:“乌斯郡的饮茶习惯与百越国人近似,喝茶喜欢‘点手指’,是一种无论身份贵贱都必须行的礼节,除非辈分极低幼或者极其亲近的人为你斟茶不必点手指。这个你得记住,练习一下,可别被人瞧出破绽。”
他用手帕握着茶壶边缘为我演示了一遍斟茶的步骤,倒了三盅凉茶,然后又示意我把手指放在茶盅旁边点两下,我依言演习两遍,习到第三遍的时候见他歪着头看着别处,呆心作祟,指尖移动,茶盅里的凉水便送进了我的肚子。
刚喝完一抬眼,皇帝已然瞧见了:“……”眼神很犀利,大抵是想把我扔出去。
我望着他鲜艳欲滴的樱红色的唇,咽了咽唾沫:“我渴了。”说着把剩下的两盅凉茶也灌进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