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皇帝后面,于门口看见嵇文萱,他引着我二人走后门。
我看着做秀女装扮的皇帝在阮夫人引领下上了车,问嵇文萱家里可还有多余的橘子。
嵇文萱道:“你要橘子做什么,在宫里还没吃够吗?”
我望着端坐在马车上拿团扇挡住脸的皇帝,侧过身将一枚随身携带一样东西递到他手里,踮起脚贴着他耳朵低声道:“等我们走后,将这枚令牌火速送到杜康苑,告诉苑主人,就说我和我家主人在大相国寺等他,为防万一,让他叫几个机灵点的送点吃的进去。”
嵇文萱斜眼看着我轻易不会亮出来的天机楼主令牌,瞬间反应过来马车上坐的是谁,骇然失色,话都说不利索了,几乎要哭出来,道:“这,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太后问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说罢撩起衣摆就要朝马车叩头,我忙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罢,令牌还我。”
嵇文萱攥紧令牌,面目僵硬地看着我,埋怨道:“陛下万金之躯,怎会为了两个秀女本末倒置涉此险境!该不会是你在搞什么阴谋,撺掇陛下擅自离宫的吧……”
我心中气闷不已,嘴上道:“你猜对了,你去太后跟前告状啊!”
嵇文萱目光如炬,凝目仰望着马车上双眸微阖的皇帝,惶恐地把我拉到一边,拉开衣襟摘下脖子上戴的项链,郑重地交到我手里,道:“这是我家祖传的玉观音,你拿着,找个时机劝陛下携在身上,我才好放心。”
我心说你戴过的东西皇帝怎么会戴,而且不就一块普通的玉石吗,皇帝真要遇到点什么事,还有我呢,但我不想听他念念叨叨,也就接了那玉石。
嵇文萱拉紧我的胳膊,再三叮嘱我一定得交给皇帝,我含糊着答应了,提着一篮子橘子上了车,拉上车帘子就把玉石揣自己怀里了。
皇帝:“嵇大人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这么宝贝。”
我掏出玉石呈给他看,他睁开眼瞧了一眼,道:“上品和田玉,拿去当铺至少能换三千两白银。”
我眼皮一抖,欣喜万分道:“这么值钱啊!”
皇帝变戏法一样把手伸到我跟前,张开五指:“这是上上品的和田玉定制的指环,估值十万白银。”
我盯着他掌心里躺着的那枚熟悉的玉色指环,咋舌道:“这也太值钱了。”相比之下,我手里的玉观音多少有点自惭形秽了。
皇帝晃着手里的扇子挡住脸,眯着眼笑道:“怎样,想同我换吗?”
我心如止水地把玉观音揣进怀里,道:“姑娘莫开玩笑。”
皇帝道:“不是玩笑,你手里的也不错。”
他是真心想要嵇文萱的那块玉,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从何时开始的呢,从九年前的一个冬日,嵇文萱第一次写手札给我,托我呈给先皇提出想辞官的时候吧。
隐约记得那日清晨嵇文萱破天荒带了很多小玩意儿缝在衣袖里偷偷拿进恭俭厂送给我,说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官场尔虞我诈波云诡谲,整日睡不安稳,想偕妻子回旧籍安家置业。
就在这时,太子殿下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冷冰冰指着嵇文萱说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嵇文萱跪在地上求太子殿下法外开恩,太子殿下笑眯眯地看着散落在席子上的小玩意,说不告他也可以,这些小玩意都要没收。
我无比慷慨地说这些玩意我不感兴趣,太子殿下想要全都可以拿走。
太子殿下很满意,指挥我把东西都搬进东宫里。
我搬完了回到恭俭厂,见嵇文萱还守在那,很认真地问我:“你真的不是他。”这个“他”指我原本的身份。
我矢口否认:“我说了很多遍,我不认识大人您,更不可能认识您说的那个人。”
嵇文萱抬袖解下脖子上戴的玉石项链,递到我眼前,道:“你好好看看,我是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但这块石头你一定在见过的。你找我要过这块玉,要了很久很久,我也没舍得给你,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笑得没心没肺,道:“这块玉很值钱吗?如果大人您现在舍得给我,我可以承认您要找那个人就是我。”
嵇文萱攥着那玉犹豫了,太子殿下去而复返,笑眯眯地走过来对嵇文萱道:“既然傅公公不承认,这块玉不如赠与本宫吧,本宫正好缺块石头刻如意章呢。”
嵇文萱终是不舍得那块玉,以大理寺还有要务为由,自请告辞搪塞了过去。
从那以后,每年太子殿下生辰之日收到群臣的贺礼,想起来了,总会向身边的人嘀咕一句:“嵇大人的那块玉,何时才会送与本宫呢。”
等到他登基为帝,享有无数奇珍,依旧对嵇文萱的那块玉念念不忘,朝中重臣无有不知,都道嵇文萱是个良吏,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所以深得三朝皇帝器重。
此言差矣,据我观察,云月国历任皇帝不过是遗传祖上的恋美癖罢了,在京为官的重臣哪一个不是美姿仪的,便是高中状元的也多半放了外任。就是常伴温太后左右的董福年轻时也是个器貌出众的太监,现在年纪大了,眼角有皱纹了,进止越发持重了,风神仪表更胜当年。
毫不夸张地说,我虽然讨厌董福,却不得不佩服他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一种孤傲的气质,除了在温太后和历任皇帝跟前抬不起头,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我总能能感受——或者说欣赏他身上那股子傲骨和洒脱。
董福是真太监,长居内宫,沾过手的人命定是没有我的多,我是假太监,学会拿剑就开始杀人了,起初是杀天牢里的罪犯,后来纯粹就是练手做任务,具体杀了多少人多到记不清。
我忽而理解皇帝惦记嵇文萱的玉了,嵇文萱的品性其实与皇帝蛮像的,就如我和董福,如果身份可以互换,我宁可做董福。皇帝也一样吧,如果有的选,做嵇文萱多好啊,夫妻和睦,子侄团结,阖家幸福。
正胡思乱想呢,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帘子裹着飞尘刮进来,呛了我一口冷风。
“怎么回事?”我抬起袖子挡住鼻子和嘴,起身探出头问驱车的嵇公衡。他原本想去乡下寻先生的,临时被他爹嵇文萱叫来护送我们上绮春山相国寺,粘了假胡子,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乱糟糟的盘在后脑勺,带着个烂草帽,瞧着像个掏粪的倾脚工。
嵇公衡勒着缰绳道:“已经到山脚下了,快过年了,骑马骑驴上香的人太多了,前面的路已经被牛车马车堵住了。不知等多久才能过去,你们要不走上去吧?”
我道:“能帮我们租一匹马或者驴吗?”
嵇公衡瞟了我一眼,阴阳怪气飚乡音:“你俩咋恁娇贵,走两步上去腿会折了吗?”
这话忒不中听,我讪讪地回眸看着皇帝,等着他拿主意,皇帝眼睫低垂,握着扇子弯着腰,自顾自以飘逸的身姿跳下了车。
我撩起下半身的长裙,路人这样多,直接跳下去多不好看。
“下来。”皇帝向前走了几步,回头没看见我,朝我走了过来。
我顾不得许多,提着一篮子橘子像他一样跳了下来,落地的瞬间我感觉周遭之人的目光都朝我投了过来,眼神之差异,活像看到一只滑稽的猴子。
“仪态,注意仪态!”嵇公衡在我身后大声喊道。
我这才注意到我自己叉着两条腿光着一只手臂挎着一个大竹篮子站的姿势有多粗鲁不合适,皇帝抚着眉宇掉头就走,走得那叫一个疾步如飞。
“喂,等等我,你等等我啊!”我压低声音,在熙攘的人群里挤啊挤,终于挤到他跟前,硬生生拽住他的一只手,低声道:“你别走那么快,这里人多眼杂不比宫里。”
皇帝望着我另一只手挎着的竹篮子,问:“你提这么多橘子上供吗?”
我道:“你喜欢吃,所以我找嵇大人多要了点。”
皇帝眉宇间闪过一丝怨愤,轻轻叹了口气,道:“一面之交,没必要对我好。”
我望着他的眼睛,戏谑地笑:“有必要,如果我当真有一个像你这样可爱的妹妹,我会对她更好。”
皇帝抿着唇不言语,默默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