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骨功,又名脱骨相,需要除去全身衣物,辅以师傅林晚枫特制的一种神秘的香,静心打坐念咒,顷刻间便可完成。
香点上了,静心,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已经二十岁了,成婚五年,却没有子嗣。
不厌其烦地祭拜祖先,夜深时点灯打坐,默颂佛号,意欲出家,其痛苦的根源和契机,许是因为这个吧。
怎会若他有了子嗣,太后和群臣还有什么可要求他呢。
他是社稷万民之主,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民,除了子嗣,没有人能指出他的不是。
不多时,面具师的脚步声离得近了,用残破嘶哑的声音问道:“准备好了吗?”
我咬着牙,集中精神默念咒语,应道:“快了!”
面具师像一只鬼从屏风一侧探出半张丑陋的老脸,龇着一口黄牙邪笑:“不行啊,不行就去把你师傅叫来重新教一遍。”
我蹬他一眼,叫林晚枫过来,那还不如让我一头撞死吧,我与他的师徒名分已经名存实亡了,要不是看在他确实教了我武艺的份上,他的脑袋我恨不能剁下来当球踢。
许是被面具老头的话激了一激,我没胡思乱想了,一门心思都放在缩骨功上,也真是奇了,时隔多年,我竟然又回到了是十二岁时的身高,比变身前矮了一大截,低头捡衣服时,面具老头又过来了,见此情形似乎吓了一跳,慌得跑过来弯下腰拽我胳膊,问道:“你,你没事吧?”
对于给我做了十几年面具的小老头,我还是蛮有感情的,一面披衣服一面笑:“没事啊,我好着呢。”
面具老头摸了摸鼻子,直起身朝我伸出一只手要钱,道:“小子,上回,上上回做面具的尾款呢?”
我抖着身上宽大的袍子,笑嘻嘻地道:“下回吧,这回出来得急,没带银子。”
老头不乐意了,倔强地道:“外头那姑娘是你相好吧,俺去找她要也一样。”
我忙出声制止,谁知老头佯装听不见,杵着拐杖绕过屏风,拖着瘸腿跳了出去,扯着粗哑的嗓门对秦珠玑道:“里头那公子是你相好吧,他找俺做了多年的生意,从未赖账,如今却赊了两回账,仗着他是官家的人不肯还钱。”
所谓“官家”,即皇帝,民间百姓都把皇帝称作官家。“官家的人”自然是指皇帝身边的近臣、侍卫或内监。
秦珠玑散着长发,早已换好了死去的秀女的面容和服饰,对着镜子往唇上抹胭脂膏子呢,闻言面色如常,竟是早知道我身份一般,歪头看了我一眼,眯着眼笑,否认道:“我只是个小小的秀女,官家的人我不认识。”
“……”我盯着他唇上的一抹艳红,呼吸一窒。
“喂,真不是你相好啊?”老头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他身侧,一面给我换人/皮面具,一面低声嘟哝道,“俺方才守楼板子上,瞅见你俩一路说说笑笑,很熟的样子,还当是你相好呢。”
话音未落,身侧的他忽然问道:“沈公子,原来你是官家的人啊?”语气娇得很,听的人想掏耳朵。
我盯着镜子里与他平肩的自己,信口胡夸道:“姑娘这身打扮,很好看。”
他两手发颤,十指交扣抵在胸前,欣喜地揽镜自照,爱怜地抚摸自己的脸:“是吗,我也觉得这张脸很好看,可惜我真正的脸不长这样,好伤心啊。”
我默然了,我明明说的是他的打扮,他却在乎的是自己的脸。
“你本来的面貌就很好了。”我昧着良心说。
这张脸就算再娇柔再美如天仙那也不是你啊,你为何要自贬自抑。
他不说话了,从桌案上拿起一支银钗子递过来,对面具师道:“虽然我不是沈公子的相好,但是他夸我了,所以这钗子就当是送你了。”
我还没说话呢,做面具的老头子已经把钗子往袖子里塞了,揪着我耳朵道:“你瞅瞅,你瞅瞅,还是姑娘会说话。”
面具贴好了,老头摁着我的脑门准备给我上妆。
我闭上眼睛,听见他说:“让我来吧,我们扮演的是好姊妹,应当上一样的妆容。”
老头乐得当甩手掌柜,换他与我相对而坐。
我很想笑——相识的人装不相识,分明是件悲哀的事,可我不敢笑,不能笑。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脂粉香从我眉眼、脸、鼻一一扫过,我屏息,挨了一小会慢慢放松了呼吸。
“其实我姓楚,不姓沈。”我听见自己说。
他没有言语,执着刷粉的毛笔在我眉骨上描来画去。我又道:“宫外不比宫内,危险无处不在,十二娘可要当心了。”十二娘是梅十二娘的昵称,他所扮演的秀女一角。
他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在某些人的眼里,‘我’已经死了。”
我抬眸:“不只是你,是‘我们’。”是荆七娘和梅十二娘都死了。
他打开一只胭脂盒子,拿朱笔蘸了一蘸,盯着我。
我连忙闭嘴,看着他飞快往我唇上涂了两笔。
“好了。”他搁下笔,背过身自顾自篦头发。
我扭头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了笑,望着他道:“你帮我化妆,我帮你束发,可好?”
他:“好。”
我跪坐在他身后,接过他手里递来的梳子,望着他剥橘子的手,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塞北的冬天极冷,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道:“天为被,地为床,到哪都能睡就是了。”
我道:“我朝与北蒙兵力悬殊,如果你并非自愿,而是被迫嫁去北边,那么,我觉得你没必要牺牲自己。”我对话的不是他,而是宫里真正的秦珠玑。
他道:“皇帝陛下继位不久,为政首要是与民生息,自是会答应和亲的。”
我握着他的一缕发,慢慢地梳理着他发丝间混着的几丝银白,沉吟少时,弯下腰道:“和亲并非良计,北蒙新君只是借和亲拉拢我朝,以获得水源为利而已,一旦北蒙新君某日遣人勘察其山势地理,觅得其他水源,定会背弃与我朝所签的互不侵犯的条约,与我朝短兵相接。以我拙见,皇帝陛下若要两国交好,仅仅是疏通凌水是不够的。”
“北蒙兵强马壮不假,但综合国力远不如我朝——年年科考,代代有鸿儒之士。因此,皇帝陛下应遣我朝赫赫有名的地理大家和水利工程方面的专家,并数位译者出使北蒙,不管凌水疏通与否,都可借着帮北蒙寻水源的由头,深入北蒙腹地常驻,一来打破两国之间互不来往的壁垒,促进双方交流,增强两国之间的信任;二来若当真寻到了水源,以我朝的技业与北蒙相商相议,坦诚以待共享秘而不宣的学识技能,从旁协助其筑修储水池,各施所长造福北蒙百姓,民心与国君之心紧密相连,和平共处之局势也就水到渠成了。”
他微微愣住,揉着眉心笑道:“好意见,为何不向皇帝陛下进言呢?
并非发自内心的笑声听得我汗毛倒竖,很难揣摩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我身份低贱,不能参政。”
他道:“你不想我出嫁北蒙才告诉我的,对吗?”
不用看他的表情,我也知道他此刻是很认真地问我,只是说话的语气恨恨的,好像伊人在爱人面前恰醋一样,很可爱。
“也不是……”我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慰藉的感觉,低头拿起两只宫花衔在嘴里,将银白色的发丝藏在发缝间,挽了两个发髻,再把宫花簪在他头上。
我起身将一盆水端过来给他洗手,他扫了我一眼,净了手,拿帕子擦着指尖道:“我若有幸能再次面见皇帝陛下,定会把你的提议上述他的。”
我笑着走近些,朝他作揖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他皱眉:“我现在是梅十二娘,你该叫我妹妹。”
我望着与我一般身高的他,憋着笑点头道:“是,多谢妹妹了。”
他板着脸从袖子里拿出一沓纸递给我:“这是曹侍郎、司礼大监和嵇大人写的一份关于荆七娘的一日常底细,你可千万要记清楚了。”
语毕他起身就往外走,我忙问道:“等等,现在就要出发了吗,密密麻麻少说有几千字吧,我扮演的不是哑巴吗,为何还要记这么多啊。”
他道:“这些是必记的,待会儿上了马车,我指给你看。”
我笑着道:“好嘅。”
他盯了我一眼,道:“进了相国寺,你的南越语不标准,一开口就会被乌斯郡的人戳破。”
我笑道:“我只会几句南越语,你不是乌斯郡人氏吗,应当会讲南越语吧。比如在南越语中,哥哥妹妹的发音,能教教我吗?”
他不睬我,道:“你这人,太聒噪了。”
我道:“我只想想多学一点南越语而已。”
他道:“迟了,我现在累了,不想教你了。”语毕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