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坐的嵇文宣离开了皇宫,这一次心情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沉重。
我觉着自己好像中邪了,一进皇宫就喘不过气,出了宫门又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下了,翻了翻衣袖,是拂尘没拿。
就算拿了拂尘又怎样,我心里的尘埃积压了那么多年,早就清理不干净了。不拿也好,我当着嵇文宣的面,烦躁地撕下脸上人/皮面具,胡乱团成一团塞进衣袖里。
“出什么事了吗?”嵇文宣压低声音问我,“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笼着袖岔开话题道:“嵇大,可是想到什么别的法子了?”
嵇文宣望了我一眼,眼神顿了顿,道:“那个姓秦的秀女再三请求参与进来,已经装扮好了,现只差一人了。”
我道:“另一个宫女就由我来假扮吧。”
嵇文宣道:“你行吗?”
我道:“至阴至柔的缩骨功,家师教过,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尝试。”
嵇文宣道:“会不会对你的身体……”
我闭了闭眼,道:“不会,就是只能维持**个时辰,恢复回来的时候身体很虚弱,躺在床上三五天下不了床,需要有人从旁照顾。”
嵇文宣道:“之后呢,会武功尽失吗?”
我道:“不会,三五天之后就全恢复了。”
嵇文宣道:“那在这**个时辰之内,武功还在吗?”
我道:“在啊,只是我跟师傅的时候只学过男子的变声术,没学过女子的,怕被人给瞧出来。”
嵇文宣道:“这个没关系,你就假装吃坏了肚子,嗓子疼,一切由秦姑娘来说就行了。你只要保护好你和她的安危,套出那两个举人的身份,其他的交给我就行了。”
我道:“已经找着那些个举人的落脚之地了吗?”
嵇文宣微一点头道:“我派人打听过了,入京应试的举子多半都寄居在大相国寺里,年关已近,京城里的客栈巨贵,少有人能担得起,担得起的也不会怕错过科举这么早入京。”
我道:“那秦姑娘呢,现在在哪?我现在的身份,她晓得吗?”
嵇文宣摊手道:“待会儿下了车,你就见到了。你现在的身份就叫沈三白吧。”
我懒洋洋地抬起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膝上,道:“我还是改个姓吧,我不姓沈了,我姓林。”
嵇文宣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道:“恐怕来不及了。”
马车已然停了,我下了车,望着嵇府门首立着的几个老熟人,果然是来不及了。
“格老子的,你还晓得回来啊!”嵇公衡这厮正眼也不看他老爹嵇文宣,见到我的面容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急吼吼走过来“啪”的一声拍在我背上,大喇喇地搭着我的肩膀道,“娘的,你这几天死哪去了。我知不知道谭先生和我有多担心你,到处张贴画像找你,却怎么也找不着你!”
我笑嘻嘻地道了谢,目光凝在嵇叔玉身上,他身侧站着废后林密,薄施粉黛,素钗白裙,宛然若新妇。
我朝他二人微一颔首,任由嵇公衡携着进了府中。
“谭先生,沈公子来了,沈公子回来了。”嵇公衡拽着我的手,穿过厅堂至后院里四下里张望。
他老子娘阮夫人打厢房里探头看了他一眼,道:“嚷什么呢,明儿年三十呢,谭先生告了假,往家里去了。”
嵇公衡皱鼻子道:“啊,她答应我今年在咱家过年,等沈公子回来了结伴一道上大相国寺里烧香拜佛的啊,怎的说话不算话呢。”
阮夫人道:“这会子说谭先生食言了。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没一刻安得下心读书,先生在家和不在家有甚区别,不过是白教你罢了。你只管玩你的去,过了年,跟温家娘子结了婚,叫你爹给你买个院子,小两口搬过去住,我跟你爹这辈子的差事也算交卸了。”
嵇公衡噎了噎道:“谭先生家在哪,什么时候走的,我找她去。”
阮夫人抱着一双新靴子和一封信封走了出来,挑眉道:“这是谭先生送你的新靴子和压岁钱。她已经辞了职,不在咱家教书了。”
嵇公衡恼了,撂开我的手道:“她在家里住了这么多年,怎可能突然辞职,定是你们觉得我没有长进,白给她付束脩一点用没有,才把她打发走了!”
阮夫人把那信封和靴子往地上一丢,潇洒地转过身去,补刀:“知道自己没用就好,谭先生教不会你,但是把咱家的管家、丫鬟都教得会识字对对子了,也算赚到了。至于某人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去找谭先生,先生还不一定见你呢。”
嵇公衡:“……”
嵇文萱走过来,抚了抚儿子的肩,向我低声道:“走吧,去外头屋里说话。”
我跟着嵇文萱去厅上,见到了早就等在那的刑部尚书温彧,手里端着茶在吃,歪坐在他下手的是秀女秦珠玑,侧着半张脸,目光黏在桌上摆的满满一碟子年橘,穿了件簇新的蓝绢箭袖,身形看起来似乎瘦俏了些。
“温尚书,秦姑娘。”我面朝二人拱了拱手。
温彧点头,秦珠玑却起身让出了自己的席位,我连忙朝她摆手,指着她身后的空席,笑道:“不必,在下坐那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回见到我的真面目,秦珠玑貌似有些害羞,不拿正眼看我,我走到她身后跪坐下来时,她一直低着头,白如细瓷的后脖子上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
刑部尚书温彧则不然,他当我是值得嵇文萱信任的举子,语重心长地对我道:“公子小小年纪有此胆魄,文武兼修,将来若榜上有名,定然有望成为国之栋梁。然此行凶险万分,有如进入豺狼虎豹之地,要想在众多学子中找出那两个嫌犯,千万要小心,莫要打草惊蛇,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颔首道:“承蒙大人关怀,佛门清净之地,学生必当谨慎行事,不负诸位大人厚望。”
温彧点头,嘴上说相信我,待我跟秦珠玑起身要去换装扮时,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拦住我二人,向嵇文萱道:“本官还是觉得,应该找个内应。”
嵇文萱不以为然地道:“此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温彧道:“出家人不打妄语,相国寺的伽仁法师慈悲为怀,若是知道寺里藏有贼人,定会鼎力相帮,助你们破案。”
我看着坐在身前歪着头剥橘子的秦珠玑,轻轻咳了一声,道:“若那两个秀女真是受了那两个举子的蛊惑,投河而死,此二人也是死罪难逃。学生有一亲友,是在家带发修行的居士,虽未悟道却以慈悲心度人,学生心里崇敬他。故而学生知道点佛理,许身佛门的人所谓的慈悲心即众生平等,便是个大杀四方的恶魔,放下屠刀的那一刻也可以重新做人,所造杀孽一笔勾销。恕学生不敢苟同,那些死去之人何其无辜,国有国法,岂是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能过去的?”
温彧听出了我的话外之意,不发一语。
须臾,嵇文萱过来催了,道:“时辰也不早了,且去试试妆吧。”
我起身与秦珠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就在此处吗?”
嵇文萱道:“负责给你们变装的师傅已经做好面具了,你二人随我来就是。”
后院偏房的门很狭窄,只容一人通过,过了门,后面是个狭窄的巷子,需得侧身走路。我让秦珠玑在前,秦珠玑手里捏着一个小橘子,拿一块手帕子擦拭着。
“你的家乡不是盛产橘子吗?”我背着手对她道。
秦珠玑略略退开半步与我保持距离,低着头道:“家里是有,不过从水路运输至京城,价钱已然翻了十倍,入了宫,身份低微,家里不能供给,更吃不起了。”
我温声笑道:“在下有一位亲友也爱吃橘子,幸而他家里有钱,供得起。”
秦珠玑抬眸看了我一眼,似乎没之前那么紧张局促了,道:“是那位带发修行的居士吗?”
我道:“嗯,他想斩断尘缘出家,但是以他的家世,不被允许。”
秦珠玑默了默,转过脸去,撇嘴道:“那他一定过得很孤独寂寞吧。”
我道:“何出此言?”
秦珠玑道:“你自诩是他的亲友,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也不会知道他为何会想出家。”
我道:“那自然是对佛法感兴趣吧,我亲友本就是个心思纯善的人。”
秦珠玑道:“那总得有个想出家契机吧,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想做和尚。就像我,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想入宫当秀女的。我十三岁时阿娘就去世了,阿爹不久又续娶了小娘,从那时候起我就想离家出走,阿爹也没有阻止我。给了我路引和钱粮,叫人护送我去了北州,说那一带风景壮丽,很适合我走一遭散散心。于是我一路骑着马沿着山海关、雁门关、定边关、武威关游玩,一路走到玉门关,离家愈远,我愈明白我阿爹为何允许我出去走了。”
我道:“为何?”
秦珠玑淡淡一笑:“皇帝陛下三年孝期满,必选天下秀女入宫,我若不回去,以我对阿爹的了解,阿爹定会在家谱上给我编个早夭的记录。”
我叹道:“从山海关到玉门关,很远吧。”
秦珠玑红着眼眶凝望着我,骄傲地道:“是啊,我花了两年时间才走完,阿爹没有骗我,大漠的风景真的很美。可是,在我心里最美的是戍边的将军和战士们。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从极南到极北,遇到的人远没有边关的百姓和军士们古道热肠,他们所守护的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他们的血和泪,但他们从不抱怨也从不无悔。他们听说我是从靠近南越国的乌斯郡来的,还是个女孩,都很震惊,拿出了他们最好的食物招待我。担心我遭到野兽袭击,还教我武术绝招防身,一站又一站,只要没有军事要务的,都会不顾风雪无阻地护送我。”
从未去边关的我被她激昂的情绪深深地感染着,由衷地羡慕道:“后来,你为何又选择回来了呢?”
秦珠玑扬着眉毛,笑道:“沈公子听过先朝南郡秭归女子王嫱入塞的故事吗?”
我心头震颤,道:“你想效仿她?”
秦珠玑含笑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对,我想青史留名。”
我道:“这恐怕……很难。凌河之水尚未疏通解决,蒙帝新君亦未入朝提亲。两国之间局势瞬息万变,谁知日后会不会兵戈相向呢。”
秦珠玑泰然自若地抛着手中的小橘子,道:“不管难与不难,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和亲公主非我莫属。”
我被她的自信心吸引了,打趣她道:“北蒙地势高峻,干旱少雨,习俗落后,可不会有橘子给你吃。”
秦珠玑兴冲冲地道:“若我真去了北蒙,两国交好,我爹绝不会饿着我的,不管多远都会给我送橘子吃的。至于那里的习俗,明王殿下和温丞相、兵部居尚书、曹侍郎、司礼大监、司服大监……他们已经跟我说过了。”
好家伙,合着就太后、皇帝、右相林晚枫和我四个人不知道是吧。
这秦珠玑不简单呐,可为何方才初见到我的时候很紧张呢,难道是因为我的样子看起来很凶?
嵇文萱在前头走了许久,直走到巷子尽头,往右一拐,推开一扇小门,叫我二人自行进去。
里面摆设很简单,仅有一桌两席三个木盆子,后面摆了一张纸糊的屏风,屏风上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画中有一泊湖水,湖面荡着一叶扁舟,舟侧有个人头戴斗笠,打着赤脚在钓鱼,颇为逍遥自在。
桌上整整齐齐的满是面具和化妆用具,席子上有三个蒲团,木盆里盛着清水。
我走近其中一个木盆,把脸探过去看了一眼,天,我的胡茬已经冒出来了,早起戴着官帽没觉察,摘了帽子换完便衣就上了嵇文萱的官车,适才光顾着撕面皮,头发也没梳理,活脱脱就是个不修边幅的懒汉。
难怪秦珠玑见了我紧张,哦不,应该是害怕。
怪了,皇帝也见到了我这副模样,为何没有提醒我呢,以往我衣冠若有不整他定会责令我重新穿戴,为何这次没有……
“老夫先给秦姑娘变装,沈公子脱了骨相再过来吧。”一直以高价为我做面具的面具师杵着拐杖拖着一条瘸腿进来了,披散着一头白发,顶着他那张丑陋的面孔瞅了瞅我,又瞅了瞅秦珠玑,扯着那副破嗓子坐上蒲团。
秦珠玑乖乖地挨过去盘腿坐在蒲团上,晃着脑袋很是兴奋的样子,我蹙眉,眼前黑了一黑,这个动作……
秦珠玑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视线,撩起衣袖遮住了膝盖和小腿,盯了我一眼。
我心怀惴惴地走到了屏风后面。
是我多虑了吧,这个时辰皇帝应是在聚贤院听房事课,习学育子良方,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先时乔装小宫女与我一道出宫,被我丢在大街上,他又不是傻子,怎会在大白天再次假扮女子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