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进慈宁宫向温太后请安,我在殿外候着——督监董福不让我进去,说是皇帝的口谕。
董福昂首挺胸摆弄着他身上穿的簇新是明蓝色袖袍,笑眯眯地看着我道:“几日不见,傅公公竟如此节俭了,你穿的这身衣裳,是陛下纳元妃那一年浣衣局染坊里用剩下的料子吧。”
我就说这布料看起来红得不是很均匀,原来是旧年间的布料,放在不见光的地方日子长了褪了色。
这大过年的,别人都穿新制的衣裳,就我一个穿的旧衣裳,待会儿得回去问问怀兰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拿错了。
皇帝出了慈宁宫,早膳也不吃了,径直去了射箭亭,练了半刻钟,弦无虚发,从容得仿佛饮茶喝水一样简单。
我看得心痒难耐,暗道他不过才练了二十多天就有如此长进,真是天赋异禀啊!
“傅公公,有人找你。”一个陪陛下练箭的近臣背着箭壶走过来,使了个眼神。
我揣抱着臂弯往他挤眉弄眼的地方瞧去,瞅见一个身穿黑漆铠甲的少年手持一把红樱枪英姿飒飒地立在那里,眼若寒星,深如幽潭。
娘的,温修兰这浑小子混进宫来作甚!
我提溜着拂尘,状似无意地走了过去,背对他沉声道:“温公子,你好大的胆子,林家剑法你练学会了吗?这是皇宫,不是丞相府,被人发现你就等死吧。”
温修兰笑道:“怎么说?”
我低声道:“宫中制度,非三品以上官员无诏不得出入宫廷,五品以上官员若想入宫朝见,必须持皇帝手书召令。你一个白衣,还敢乔装混进宫来。说吧,你死后想葬在哪座仙山,咱家看看能不能给你收个全尸。”
温修兰道:“傅公公就不好奇本公子进宫来是干什么的?”
我道:“咱家不想知道,你赶紧滚吧。今儿宫里才死了人,你要是有什么好歹,可不是玩的。”
温修兰“啧”了一声,声音弱了下去道:“传闻中阴狠毒辣,稽查百官,杀人如麻的天机楼主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是傅鹿傅公公吗?你剃了胡子看起来也不老啊,为什么满头白发?”
我咬牙道:“小子,咱家有三个数数给你听,你不想死就赶紧滚!一、二……”
温修兰急道:“是太后娘娘让我进宫的,我已经在勤政宫守了五个夜值了,今早才转的白值。”
我转脸问他:“你给国库捐钱了?”
温修兰瘪嘴道:“没啊,怎么了?”
我打量着他一身的新装,翻白眼:“就你这脑子,书也没上过几年,《论语》学而篇都不会背吧,背完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吧,温太后敢用你?”
温修兰道:“我去求皇上,皇上同意不就行了吗?”
我无语:“方才你不还说是太后让你进宫的吗?”顿了顿,又道,“你不是要学会林家剑法才能出相府的吗?这么快就得林相真传了。”
温修兰叹道:“是啊,原先是这么想来着,不过那日你们走了后,林相就给了我一本书,让我回家自己练了。我出了相府,去韶华园借了一宿,辗转才入的宫门。”
我讶然道:“韶华园,你去哪里做什么?”
温修兰道:“找本公子的相好啊,她叫灵草。”
我:“……”
温修兰微微笑着道:“我很喜欢她,但我爹不喜欢她,也不让我见他。我最后一次见她,就是那天晚上,早起她却不见了,园子里的姐姐们说她去别人家里唱曲去了。我等了她好久,她也没回来,后来找人问了,才知道她就在园子里的另一个房间,伺候了一个才宫里出来的神秘男子,那男子前脚刚走,她就被另一群乔装打扮的客人给劫走了,我一路紧追,追到了宫墙下,不见了踪影。”
我脸上滚热,问道:“你见过那个神秘客人的脸吗?”
温修兰道:“没见着,我只听园子里的阿嫲说,那男子举止风流,身高八尺以上,还赏了灵草一枚金花生。灵草不知这东西不能收,还想拿去换钱找他阿兄,恰好被那男子安排好的客人下了套,以金花生为要挟将她绑进了宫。我来,自然是想法子找到她,救她出去的。”
我掩着口咳了一声道:“所以你叫咱家过来,是需要咱家帮忙吗?”
温修兰不好意思地道:“是,我想着公公您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一定晓得皇宫里密新,除了皇帝陛下,尚阳宫里的皇子皇叔们,可还有谁这么大胆子敢绑人入宫?”
我心道尚阳宫里的皇子皇叔都是折了翅膀的鸟儿,哪还能飞出去,绑你相好的皇帝陛下啊蠢货3!
不对!我去韶华园这件事只有姬文宣的儿子嵇公衡和侄儿嵇叔玉二人知道,皇帝是如何知道的,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安排人抓了灵草?
我陡然一惊,且不说我和妓生亲狎,皇帝没治我的罪,还除了她的贱籍,让她进宫来陪我这件事本身不合时宜。可我已经将她送出宫恢复自由身,宫里耳目众多,皇帝自然晓得的啊,为何还要让温修兰进宫?
他究竟是在想什么,为何要这样做?难不成是想借温修兰的手除掉我,换董福那只老狐狸来名正言顺接替我,杀人灭口,还不用还钱,一举两得?
真是好算计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皇帝能一步步坐上今天的位置,怎会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呢。还当他放纵出宫在妓园子里胡作非为,仍与我交好,足见我们关系匪浅呢。呵,原来是盘算着有一天要我的项上人头啊,
“傅公公,傅公公!”皇帝一手拉着弓,一手朝我打了个响指。
行,比谁更能装是吧,我奉陪到底!
“陛下请吩咐。”我攥紧手指,捏着拂尘一步一顿扬首走了过去,斜眼笑着行礼。
皇帝看不惯我献媚的嘴脸,皱眉道:“怎么,又认了一个儿子,喜不自禁,脸都笑歪了。”
我假惺惺地笑道:“陛下,明儿就是年三十,嵇文宣嵇大人若是办不完那秀女的案子,恐怕大年夜都睡不踏实。蒙陛下隆恩,奴才愿效犬马之劳,随嵇大人一同查访,望陛下允准。”
皇帝道:“有刑部温彧温尚书分劳协查,你,去了能做什么?”
我屈膝一跪,恭谨地道:“想来嵇大人还没选好那乔装之人,奴才自请试之。”
皇帝步履缓缓走近,玄色龙纹裙角扫过地面白沙,立足在我眼前,道:“想好了?”
我道:“是,奴才恳请陛下准允。”
皇帝默了一默,道:“好,朕允了,平身吧。”
我微微抬眼站起身,扭头就想走,皇帝却将他手中的弓箭递向我。
我不解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望着我道:“试试。”
我道:“奴才不会。”
皇帝又递了递,道:“朕,教你。”
我要是再拒绝,陪练的近臣肯定又要挖苦我了。
“不想学?没事,你走吧。”皇帝见我不说话,回身将手中的弓箭搁在一旁的箭架上,对身后的宫人道,“备膳。”
皇帝往漱石阁用膳,我往容华宫换便服,一东一西,看起来很是风平浪静,但是我晓得,皇帝那么聪明,肯定晓得我在骗他。
不想学南越语是假的,出宫帮嵇文宣查案是假的,不会箭术是假的,出口全是谎话。
脱下那件旧红布制的衣裳叠好放在枕边,在小胡床躺了好一会儿,闷闷地换上一件素日穿的灰布长袍起身,踌躇着走到内殿,不自觉地走到皇帝安寝地方,宫女们忙着扫尘除垢,各司其职,一个个仿佛没瞧见我似的。
“这个,挪到那边去吧。”领班的宫女吩咐道。
“这些诗书可是陛下的最爱,千万别弄湿了。”
“姐姐,那只灯笼呢,可以拿下来吗?”
“恐怕不行吧,陛下恼了怎么办……陛下此前说了,谁也不许动那只鲤鱼灯笼。”
“傅公公不是在那吗?请傅公公拿下来应该没事吧,陛下绝不会恼傅公公……”
宫女们唧唧喳喳走来,笑着请我去把挂在皇帝御榻华盖上的灯笼拿下来,以方便换下华盖上的承尘。
我脱了靴子,搁下拂尘,掀起床榻上的玉簟站上去,小心地将灯笼取了下来。
“欸,这灯笼上的红纸都破了,上面的字也洇了,陛下为何还要留着啊。”一个宫女感叹道。
“不知道,陛下喜欢这个灯笼,每晚都会盯着它看,或许这灯笼里藏着什么秘密吧。”一个宫女嗤嗤笑着说。
“嘘……”
我举起那灯笼,转来转去仔细地看着,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放下!”皇帝步履匆匆才殿外赶来,怅然地盯着我的手里灯笼,缓缓朝我伸手。
放下?他叫我放下,我看该放下的是他吧。
我低头看着手里灯笼,颜色似乎比前些时候更红了,红得像是一堵摇摇欲坠的宫墙。
我双手捧着灯笼递到皇帝手中,欠身道:“陛下,这灯笼已经坏了。”
皇帝视若无睹,抱着那灯笼低着头,像是抱着一件缝缝补补不堪入目的寒衣,道:“朕自会修补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