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记 第28章 阉人

恭俭厂独立厢房内，翻来覆去睡不着，点了油灯翻看皇帝叫我藏起来的诗本子，看了两首没意思，全是酸诗。

不是仕途无望借物讽人，就是男女相约私奔然后其中一人爽约那点破事，越看越恼火，合上书就想骂人！

这要不是皇帝的书，我真想点把火给烧了！

他老子娘说的没错，这种书就不该看，应该拿去喂火炉子烤橘子吃。

“山柏……”

嗯？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仔细一听，这声音是那个小宫女！

我火急火燎穿上衣服，一把推开厢房的门。

黑漆漆的树荫底下，站着个不甚分明的小小的人影。

昏昏黄黄的灯光铺洒在繁密的杂草丛里，她的整个身影像是从草丛里长出来似的，轻飘飘地浮在那里，看不清她的裙子纹样，只看见她灵动的一双明媚闪亮的大眼睛，和昨天不同，今天眼尾染了点绿色。

“织绣坊的姐姐们跟我说，你在找我？”她两眼弯弯站在齐腰高的草丛里，两手背在身后，像一只话本里神出鬼没的狐狸。

我摸了摸鼻子，脸上有点发热，结结巴巴地道：“额，我，我今天去你娘那里，没找到，不，是没看见你，所以……”焚林这个蠢货干什么吃的，找个人这么粗心，居然叫别人都找上门来了还不知道。

“你找我有事吗？”她小声问。

我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没事……”

完全说不出话来，我真是疯了，闲着没事给自己找事。居然让她找到了恭俭厂……等等，恭俭厂！啊啊啊啊啊？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和人皮面具，老天呐，让我死了吧！这哪是普通的小宫女啊，这是神佛看我过得太滋润了，贪污的钱财实在是太多了，派来惩罚我的吧。

“山柏……外面冷，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小宫女殷切切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为什么还是那样干净天真，和昨晚一模一样，但是说的话却没有一句让我能轻松应对的。

“请……请吧……”我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像恭迎菩萨一样虔诚。

这位扎着丸子头带着小白花的小宫女两手揣在袖子里，端着一个小盒子慢慢悠悠地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的桂花糕，容华宫里的宫人内侍每人一份。”小宫女转头将手里的盒子塞在我手里，道，“我过来的时候，刚巧遇到容华宫里的内侍，他叫我带过来给你的。”

太后娘娘赏赐的？这太后娘娘是发癫了吗，往年寿宴就没见她赏赐过什么吃的东西。

小宫女弯腰跪坐在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床的独卧内室的一角，歪着脑袋看着我：“怎么了？这个房间还有别人住吗？”

我连忙摇头，关上房门，侧着身将靠床头的油灯架子搬过来，点亮了一些：“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

小宫女左看右看，缩着脖子问：“冷飕飕的，怎么没有火炉子呢？”

真是个单纯的小宫女，连这都不知道。我是太监啊，又不是太后娘娘跟前受宠的督公董福，哪来的火炉子。

我笑着从床上把被褥抱下来，小心翼翼地围在她的身上，道：“将就一下吧，我也是刚搬来没多久，没准备那么多。”

小宫女眨巴眨巴眼睛：“那你呢，你不冷吗？”

我回说不用，解释道：“我身体很好，不怕冷。”

小宫女又说：“我知道你是傅公公，也知道你山柏，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吗？”

我稳了稳心神，猜测道：“昨晚上，你是不是看见我进了地道，又看见我出来了?”

小宫女捂着嘴弯着眼睛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看见的。”

我没忍住摸了摸她头上的小花花，摘下一片草叶子，坐在一旁道：“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小宫女点点头：“好呀好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放一百颗心。”

我笑了笑，转身将那个小盒子打开，对她说：“你喜欢吗？”

小宫女：“不喜欢，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给你的，你自己吃吧。”

我捏了一块桂花糕，用手托着尝了一口，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要赏赐这个吗？”

小宫女说：“因为皇帝给太后娘娘送了一枝红色的花，太后娘娘可喜欢了，一高兴就赏赐了很多吃的。”

原来是这样，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桂花糕，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山柏……山柏……”

“嗯？”我抬起头，看着倾身向前，与我眼对眼鼻对鼻，相隔不过一拳的小宫女，瞪大了眼睛。

小宫女不倒翁似的左右摇晃着脑袋，笑呵呵说道：“你走神的样子太有趣的了，像是在思念某个心上人。”

我笑容讪讪，讷讷地关上盒子道：“我是个阉人，阉人你懂吗？阉人是没有心上人的。”

小宫女摇头：“我不懂，阉人也是人，为什么会没有心上人。”

我难堪地望着她，道：“你知道阉人的意思？”

小宫女一脸淡然地指了指我的腰部以下，道：“不就是切了那里，不能行周公之礼吗？”

“……”我晕，她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又是哪个不晓事的荼毒了这么可爱的她！

“那个，你……你这么晚不回去，没关系吗？”我岔开话题问。

小宫女蹙眉：“你要睡觉了吗？”

我连忙摇头：“不是，我还不想睡觉，我只是担心你，怕你回房回得晚了，门关了怎么办？”

小宫女：“没关系的，我睡的是独立的内室，和你一样。你放心……我捂暖和些就走，不会叫人看见的。”

我如何能放得下心，织绣坊到恭俭厂，路途那么远，一来一回吹凉风……

“山柏，我渴了……”小宫女说。

这下麻烦了，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备水。

我连忙站起身：“你等着，我去别人屋子里找一找。”

“不，还是别去了吧。”小宫女连忙叫住我，盯着我的眼睛道，“你别走，我不喝了，再坐一坐就回去。”

我回过头，安慰她：“很快的，就在隔壁不远处是御林军统领的房间。”

小宫女还是摇头：“我说了，我不渴，不想喝了，你如果非要出去，我马上就走。”

怎么会有人渴了还会变不渴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她，弯下腰捂了捂她身上的被褥，道：“很近，真的很近，不用等太久的……”

“好！那你去吧，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小宫女突然站起身，恨恨地说道。

我怔了一怔，叹了口气望着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我不去了。”

小宫女两眼一弯，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蹲下身重新钻进被子里，缓缓闭上了眼睛，很快垂下了头。

“……”我侧头看了一眼，这明显是困到打瞌睡了吧，怎么办，要不要叫醒她？

说起来还没问她名字呢，叫她什么呢，她又不是三年前死掉的那个宫女。

可她主动来找我，她……她应当是不讨厌我，想要跟我交朋友的吧。

若这是在宫外就好了，若我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就好了。我一定会用无数次的巧合，无数次的迎来送往让她喜欢上我，和我在一起。

但我不能，我那么脏，脏得梦里醒来都觉得自己恶心。

我配不上她……

如果上天让我早点遇到她该多好啊，如果……呵呵，千千万万个如果都是我这辈子倾尽一生也求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