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上的血痕尚未完全洗净,御书房内却已波澜再起。
卫烬指节分明的手掌轻按着一份刚呈上的奏疏,面上不见惊怒,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了然。
他抬眸,看向下方面容沉毅的长子沈骁。
“京郊大营副统领周猛,护卫宫宴不力,致使刺客潜入,惊扰圣驾。
念其往日之功,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秋后算账的寒风,刮过每一个在场官员的心头。没人能反驳,宫宴防卫出现如此纰漏,总要有人承担天子的怒火。
卫烬的目光转向沈骁,语气略缓,却依旧威仪天成:“沈骁。”
“臣在。”沈骁踏前一步,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朕知你于京郊大营历练已久,素有功绩。今日擢升你为京郊大营统领,总揽京畿外围防务。朕予你三日,整肃营务,若再出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沈骁眼底锐光一闪,瞬间压下,沉声道:“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他没有看一旁的凌战,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道任命背后意味着什么。京郊大营,这把拱卫京师最锋利的刀,自此牢牢握入了帝后手中。
皇权更迭的意志如臂指使,自御书房迅速贯彻至皇城的每一处关节。
御林军衙署内,气氛凝重得仿佛结了一层冰。
凌风一身玄甲,按剑立于堂下,并未坐上那象征最高权力的主位。他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缓缓扫过堂中垂手肃立的数十名中高级军官。空气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甲叶偶尔摩擦的轻响。
一名资格颇老、面色忐忑的副将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抱拳道:“凌大人,刘老将军他……今日身体依然不适,嘱托我等一切听凭凌大人调度。”
凌风并未看他,声音冷冽如刀,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遇刺,宫闱惊变,此乃御林军奇耻大辱。”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自即日起,防务规程依新例执行。各门值守、宫禁巡逻岗哨,全部调整。”
他身后一名身着修罗卫常服、面容冷峻的年轻侍卫立刻上前,将一叠写满字迹的绢纸分发给在场的军官们。那上面是细致到苛刻的岗位轮换表与全新的警戒条例。
人群中起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一位队长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迟疑:“凌大人,这……许多岗位变动甚大,尤其是朱雀门和玄武门的副尉……”凌风的目光倏地钉在他脸上,那队长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李副尉调任西苑御马监。”凌风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朱雀门副尉,由赵青接任。”
他话音落下,另一名一直沉默站在角落、身姿挺拔如枪的年轻军官踏前一步,抱拳沉声道:“末将赵青,领命!”众人认得,这赵青曾是凌风在修罗卫时的得力手下。
“玄武门副尉,由王贲接任。”
又一名目光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生面孔军官出列:“末将王贲,领命!”有人隐约听说,此人是大公子沈骁从京郊大营精心挑选送来的高手。
凌风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其余岗位调动,皆在册中。半炷香内,完成交接。若有延误、质疑者——”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抗命不遵,在此非常时期,下场唯有军法处置。
军官们噤若寒蝉,纷纷低头看向手中的绢纸,再无人敢提出异议。
他们明白,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一场无声无息却又雷霆万钧的清洗,已然完成。
凌风不再多言,转身走出衙署,按剑立于丹陛之下的哨位之上。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所有经过的御林军士兵,无不对他投以敬畏的目光,动作愈发严谨规整。
无需虎符帅印,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皇城最新、也是最牢固的屏障。
皇城的铁律无声确立,肃杀之气弥漫宫墙。
然而一墙之隔的深宫之内,却仿佛未曾感受到前朝的惊涛,兀自按着另一番节奏流淌着。
此时,太皇太后的慈宁宫里,其乐融融。
小蛮牛沈章武正捧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燕窝,小嘴抹了蜜似的:“老祖宗您尝尝,孙儿盯着他们熬了一个时辰呢,火候准保比上次好!您气色好了,孙儿才高兴!”
太皇太后被他哄得眉开眼笑,捏着他的胖脸蛋:“就数你这小猢狲嘴甜!哎呦,前几日可吓坏哀家了,还是你这孩子贴心,知道来陪哀家说说话压惊。”
而在皇宫深处,长春宫的氛围却与别处不同。
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后霍太后,正托着腮,望着窗外一株将败未败的秋海棠出神。她身上华丽的宫装似乎都压不住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寂寥。先帝驾崩时,她甚至还未及笄,便从懵懂少女骤然被推上这天下最尊贵也最孤寂的位置。
一阵轻快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少年清亮又带着点试探意味的声音。
“太后娘娘?您……这会儿得闲么?”
皇太后霍太后闻声缓缓转过头,眼底那点沉郁像是被微风拂过的静水,波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是小蛮牛啊?进来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必那么大声,也没旁人。”
沈章武这才嘿嘿一笑,迈步进来,脚步却比在慈宁宫时收敛了些。
他蹭到近前,有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蝈蝈笼子,里面一只碧绿的小虫正振翅发出清脆的鸣叫。
“那什么……刚在宫外头瞧见的,”
他声音放低了些,像是分享一个小秘密,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霍太后,“我……我寻思着,这秋日里还能听到这么亮堂的叫声,挺稀奇,就……就弄来了。您听听,是不是比光看花儿有意思点儿?”
他话说得有些磕绊。
不像在太皇太后跟前那般滑溜,带着点生怕唐突又忍不住想让她开心的笨拙。
那份赤诚的关切,却因此显得越发真实。
霍太后果然被吸引了,目光落在那个精巧的小笼子上,听着那清脆又生机勃勃的鸣叫,脸上渐渐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鲜活好奇:“真好听。难为你……总能找到这些稀奇玩意儿。”
她伸手接过笼子,指尖轻轻碰了碰笼壁。
“这有啥!”
沈章武见她喜欢,像是松了口气,下意识想拍胸脯,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只是语气轻松了不少,“陛下和娘亲…皇后娘娘都忙着,我横竖闲着。您要是……要是觉得闷了,我就寻些好玩的来。这蝈蝈还能养好些日子呢。”
他及时把“娘亲”咽了回去,改成了规规矩矩的“皇后娘娘”。
但那份自然的亲近感却毫不作伪。
霍太后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活泼得像秋日阳光似的少年,心中微微一暖。
在这深宫高墙里,嫔妃们各有心思,先帝留下的太妃们与她更有隔阂,唯有这个陛下的养子“小蛮牛”,会因为她可能存在的“闷”而费心寻觅,会跟她说些算不得雅致却生动有趣的见闻,会毫无顾忌地跟她分享一点点宫外的生机。
他的陪伴,对她而言,并非基于权势的讨好。
而是这冰冷宫闱中一份难得珍贵的、带着温度且恰到好处的慰藉。
她轻轻晃了晃蝈蝈笼子,嘴角噙着淡淡却真切的笑意,低声道:“也就你……肯这般费心想着法儿来闹我了。”
沈章武挠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那您要是喜欢,下回我再留意的。呃……养只温顺些的狮子猫怎么样?毛茸茸的,抱着也暖和?”
“好呀。”霍太后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倒是很久没抱过猫儿了。”
“好嘞!包在我身上!等休沐日我就去寻摸!”
沈章武一口应下,仿佛得了什么重要的差事。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这一对少年少女身上,一个是深宫寂寥的皇太后,一个是身负重任的帝后养子,此刻却只因一只秋虫的鸣叫而暂时忘却了身份,只剩下几分难得的、同龄人之间的轻松与默契。
宫闱深处的静默与御花园的鲜活,同样是这皇城生态的一部分。
秀女们由嬷嬷引着,正于御花园一角学习仪态。
忽闻前方传来些许动静,隐约有内侍压低嗓音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所有秀女顿时屏息凝神,慌忙垂下头,按训导那般屈膝行礼,心中既紧张又期盼,不知能否得见天颜。
卫烬并未停留的意思,只是途经此处往乾清宫去。他步履略快,眉眼间带着一丝批阅奏章后的倦怠,那身浓绯常服在秋日略显灰蒙的园景中,掠过一道夺目的影。
秀女们大气不敢出,只能看到那明黄的靴尖及曳地的袍角从眼前掠过。
恰在此时,一阵秋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吹得一旁菊丛簌簌作响,也更顽皮地撩起了秀女们轻薄的裙裾和袖摆,引起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骚动。
“呀……”
一声极轻、带着全然未经掩饰的慌乱与羞赧的低呼,突兀地打破了这片精心维持的寂静。在这片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区域,这声源自本能的惊呼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只见一名站在队列稍后位置的秀女,忙不迭地伸手去压住自己被风拂乱的袖口,动作间失了方寸,一方素净的绢帕从她袖中滑落,被风带着,竟轻飘飘地打着旋,朝着卫烬经过的路径滚去。
她下意识地抬眸想去追那帕子,一双因受惊而睁得圆圆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闻声微蹙着眉、下意识瞥过来的卫烬的目光。
四目相对,仅仅一瞬。
卫烬看到的,并非精心描画的美人面庞,而是一张吓得微白、犹带几分稚气的脸。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睛——周遭是一片或紧张低垂、或暗藏企盼的眼眸,算计与野心在恭顺的面具下隐隐流动。
唯独这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倒映着秋日疏朗的天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惊慌、无措,以及猝不及防直面天威时最本能的、未经教引的敬畏。没有谄媚,没有欲求,干净得像一面刚刚磨洗过的琉璃,瞬间撞入他批阅了无数算计文章、看惯了朝堂风云而略显疲惫的眼底。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是一种在漫长暮色中行走,忽然瞥见天际一颗孤星乍亮的感觉,纯粹地因其剔透而停留一瞬。
那方绢帕恰好滚到他靴边。
一旁的内侍立刻尖着嗓子低斥:“大胆!惊扰圣驾……”
卫烬却微微一抬手,止住了内侍的话头。他什么也没说,目光在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及那双清澈得惊人的眼眸上停留了短暂得一刹那,仿佛只是确认了什么,便收回视线,仿佛一切未曾发生,继续迈步离去。那眼神深不见底,无喜无怒。
自有小太监机灵地捡起那方帕子,近乎粗鲁地塞回到那名吓得几乎要颤抖的秀女手中。
她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帕子,指尖冰凉,脸颊却红得如同染了最艳的胭脂,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方才陛下那短暂的一瞥,深邃如同寒潭,却已足以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直到圣驾远去,嬷嬷严厉冰冷的视线扫过来,她才慌忙低下头,周围隐约传来其他秀女夹杂着嫉妒与鄙夷的低语。
“哼,真是好算计……”
“也不知是真不小心还是装的…”
此刻,周遭一切窃窃私语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至高无上的、深不见底的桃花眼眸投来的、短暂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心底。
此刻,她只觉得周遭一切声音都远了,只有那双深邃桃花眼眸投来的、短暂却仿佛印入心底的一瞥,无比清晰。
秋风吹皱一池春水,却吹不散重重宫阙间的暗流。
前朝后宫的丝毫动静,最终都会汇聚到权力格局的棋盘之上。
前朝后宫的丝毫动静,最终都会汇聚到权力格局的棋盘之上。
此时,霍府书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霍英手中的茶盏早已冰凉,他盯着面前心腹查探来的消息,手指微微颤抖。
“京郊大营…御林军…甚至宫闱之内…”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好,好一个卫烬!好一个凌战!竟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织就了这么一张铁网!”
他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晚了!现在再想从军政上手,已是痴人说梦!”
一名幕僚低声道:“大将军,硬碰硬已不可取。如今看来,陛下之意志坚不可摧,全系于皇后一人之身。若这根支柱崩塌……”
霍英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眉心,脑中飞速盘算……忽然,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不错。铁桶一块?那便从内部让它腐蚀!陛下对皇后倚重甚深,信任无比,这便是最大的弱点!若能令其生疑,使其生隙…这铁壁,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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