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戏言,赐婚已成定局。流光发现,当自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时,谁也奈何不了她。
三个老太爷气病在床两个,陈祺宝一天到晚缠着她哭;洪昀和梓杰也战战兢兢来劝过,流光一句这是我佟家的事,就把他们怼了回去。
至于凤玄,管他愿不愿意,不愿意就滚蛋,管他生不生气,气死活该。流光不觉得自己在强取豪夺,也不承认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这种鬼话,自从那日遭受剐心痛苦后,她就一直在问自己,我要什么?
要功德,要突破,要大道,要飞升,也要凤玄。
她又一次独自来到陈家祠堂,给亡亲们上香,上完就盯着陈枫的牌位,出神良久。
从昆仑溜出来的时候,她满心满眼向往功德,傻乎乎认为只要行善就能得到它。十丈红尘,那如同话本子一样的凡人凡事,与她没多大关系。
以原先不开窍的心性,即使凌骞无法避免地爱上她,她也不会对他产生情意。在她眼里,凌骞就是圣君的大腿,移动靠山,撑腰铁柱,除此之外别无他用。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知什么叫爱,更不知她过一世换一个的夫君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是神魄里留下的强烈感情一点一点影响了她,渗透了她,占据了她,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共心共情正确的路,石头心受到震动,继而颤抖,龟裂,剥落了封闭情感的石甲。
这个过程很艰辛,所有情感都不是突然懂得的,中间不乏瞎琢磨,走弯路,冒出些现在想起来会觉得羞愧的烂主意。但正因为她勤于瞎琢磨,勇于走弯路,经历了一件又一件事后,石头心才得到了变柔软的机会。
别人看她似乎很平静,其实返京以来,她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煎熬,脑子里走马灯般反复轮转着九世人生。凤玄曾告诉她细细体味佟惠容的爱与恨,她现在不止体味佟惠容,那两个已过轮回的神魄也不停传递着过去被她忽略的细微情绪。
苦累血汗,爱恨情仇,悲怨交加,痛悔纠缠。司命太用心了,给她前八世编写的命录集人间跌宕之大成,以前觉得他在整她,现在想想,倒也是好意,这样的人生给任何一个神仙历劫,都势必会得出一大堆感悟来。可惜那会儿她是个不开窍的石头,白瞎了司命的用心。
不知道自己现在能不能算个人了,流光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苦笑,九世感悟集中在同一时间爆发,着实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她也不想惹圣君不快,不想成为他飞升大道上的绊脚石,可感悟不允许啊!这些天来她努力消化着,吞咽着过去,也懂得了天帝改本体历劫为神魄历劫的用意。他在告诫神仙们,当爱恨恩怨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你应该做什么?放下。
流光放得下,回不到过去,不放也得放,但这里有一个前提——无法改变。有法改变的她就未必能放得下了。
比如当下还活着的亲人,应该得到她的照顾;活着的仇人,应该接受她的报复;活着的爱人,应该回到她的身边。
历劫还没有结束,他们还在人间,她没有圣君那样强大的定力,怎能对九世爱人冷漠以待?十几万年不开窍的石头初尝情滋味,圣君就担待些吧。
敷衍也行。
看着牌位的眼神渐渐温柔起来,流光露出浅笑:“我们又要成亲了,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吧?算了下时日,若君已经两世为人,应是不能投到我们家了,如果我可以生孩子,也给他起名若君好吗?凌若君,佟若君...还是姓佟吧,我家没人了,就让他来承继香火,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走到祠堂外的脚步停住,原地定一会儿,又悄悄离开。流光余光瞄过,并不在意,继续温柔地与牌位低语。
墨韵堂,陈祺宝坐在床边拍着大腿:“大哥,祖母真的疯魔了,她要嫁给那姓凌的,还去跟祖父说什么生孩子姓凌姓佟的,你说气不气人,我都替祖父生气,难过!”
陈祺钰躺在床上无力地摆摆手:“她既然已经不认自己是陈家人,就随她去吧,我们做孙儿的已经尽力了。”
陈祺宝揪着胡子烦躁不安:“知道她身份的不止我们三兄弟,世子和梓杰还好说,皇帝不知要怎么看咱家笑话呢!老祖宗嫁人,荒天下之大谬!”
“谁敢看陈家笑话?”
随着清泠泠一道声,流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陈祺宝赌气扭过头不理她。陈祺钰想起身,被她按住,也在床边坐下,拉过他的手腕摸了会儿脉门。
“郁结于心,肝火炽盛,你再继续憋屈下去,灵草也救不了你。”
陈祺钰叹息:“孙儿不敢说祖母的不是,就是...就是心里不舒服。”
流光转头看祺宝:“天天偷摸跟着我,怕我跑了是怎么的?”
祺宝一副老小孩模样,哼了一声:“怕您跑您就不跑了吗?您现在心可是真狠,一点也不疼孙儿了。”
流光推他脑袋,笑道:“好了,出去玩儿吧,我有话跟你大哥说。”
祺宝瞪眼:“您还把我当三岁小孩儿呢?”
“可不?在祖母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三岁了还不肯走路,成天要人扛着,挑食,任性,一哭起来没有金锭子哄不好的臭小子。”
一句话把陈祺宝眼圈说红了,他赶忙低头掩饰泪意,嘟嘟囔囔着出去了。
待他走后,屋里安静许久,流光轻轻拍着陈祺钰生了老人斑的手,半晌轻道:“孩子,祖母希望你长命百岁,但你的身体实在不太好。自我回来之后,奔波劳累,担惊受怕,多思多虑,心疾更严重了,都是我之前行事过于张扬,害了你。”
陈祺钰撑起半边身子:“您说什么呢?您回来孙儿不知多高兴,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流光点点头:“我知道你高兴,我也高兴,看到你们都儿孙满堂,陈家依然兴旺,我特别高兴。以后别再操劳,事情都交给洪昀梓杰他们去办吧,你们哥仨就好好颐养天年,一定要比赵贞那个王八蛋活得长些。”
陈祺钰觉得她不对劲:“祖母,您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我要出嫁了嘛,以后不是陈佟氏了,不好再多管陈家的事,就多叮嘱你们几句。”
陈祺钰不能听这样的话,一听脸色就发青。流光安抚地握紧他的手:“祺钰,我和你祖父一辈子不离不弃,战争也好,皇权也好,都拆散不了,算得上白头到老。除了你爹的事,我对他有点小芥蒂之外,也挑不出他旁的错来。他对佟家人好,对儿孙们好,对我更好,从十几岁起,他就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感情至深至笃,你说,我怎么会背叛他,做对不起他的事呢?”
陈祺钰不太懂祖母想说什么,怔怔地望着她。
“本来这件事我不想说,可又舍不得我的乖孙儿闷闷不乐,你从小没爹没娘,心思就比一般孩子重,若瞒着你出嫁,恐怕你到死都不会原谅我。”流光叹了口气,直视陈祺钰的眼睛:“孩子,凌骞是你祖父的转世。”
“什么?”
陈祺钰岔着声叫起来,被流光打了下手:“别咋咋唬唬的,听完就算,谁也别说,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若让皇帝知道,又觉得我们陈家神神鬼鬼的,以后起了歪心。”
“这...这...这怎么可能呢?”陈祺钰震惊不能自已。
“有什么不可能?人死了都会去投胎转世的嘛,只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就是新人了,前世全不记得。但你祖父跟别人有些不一样,他即使再世为人,把所有的事都忘了,却唯独没能忘了我。”
流光面上浮出一层淡淡的自得之色:“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看他就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他就喜欢上我了,那时还把你气得不轻,记不记得?”
陈祺钰当然记得,表现相当明显,可以说一直以来他就没放下过对凌骞的戒心,只不过他以为凌骞是被祖母美色所迷,原来不是吗?
“原本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一些......”流光挑挑眉,“我们修道人的事,我无意中得知了他的身份,正是你祖父转世而来。就像天赐的缘分,他注定喜欢我,我也注定要和他在一起。”
修道人的事,太玄妙了,陈祺钰皱起眉眼:“可是...他自己知道这事儿吗?”
流光想了想,决定对孙子说谎,毕竟他经历过自己的返老还童,接受年轻的老祖母相对容易,但要接受一个年轻的,外姓的老祖父就太为难孩子了,“不知道,所以他碍于伦理道德,不愿再理我,还说要终身不娶。我没办法,只好主动出击。”
怪不得以前凌骞看祖母眼神火辣辣的,祖母不屑一顾;后来他退避三舍谨言慎行,祖母又有点古怪,把人带在身边打仗,还去求了赐婚。
终身不娶,那不就表明了他其实还是对祖母有意吗?
陈祺钰说不清心里的感受,绝不是高兴,一半无奈,一半荒唐,交织在一起十分混乱,这个晚年过得可太刺激了。
“你别有什么负担,他不再是你们祖父了,完全是个新人,该怎么对待他就怎么对待他,不用看我的面子委屈自己。我想要的,也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条魂,属于你祖父的魂。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总觉得不嫁给他,对不起他,更对不起我自己。”
陈祺钰不想说话,鼻息重重,流光起身:“我也不知告诉你是对是错,我只是不愿你因为祖母二嫁的事伤心,想想那是你祖父的灵魂,总能有点安慰吧?不要告诉别人,祺泉祺宝他们要怨我就让他们怨,有一个人能理解祖母,够了。”
她走到门口,就要掀起帘子,陈祺钰突然开口:“孙儿理解,若祖父今时还活着,知晓祖母转世,哪怕年岁不堪配,他老人家也会干出强抢民女的事。”
流光噗嗤笑出声来:“臭小子,胡说八道,你祖父才不会强抢民女,认我当个孙女还是有可能的。”
一脚踏出门外,放下帘子,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她毫不怀疑死别之后,曾经的夫君会思她如狂,若有转世线索,拼尽全力也要找到她,强抢她,但圣君不会。
一路修至大罗金仙,这十世并不是他第一次历劫,也许是经历悲欢太多,也许是不止有过她一个女人,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比冷心冷肺的石头更可怕。
喜也好,惊也好,怨也好,怒也好,不管别人对这桩赐婚作何感想,流光还是认真的准备起来。
她把婚期定在了来年四月初八,那是她四年前下凡的日子,也是第一次遇见凌骞的日子。通知凌家后不管凤玄的反应,带着护卫和一部分士兵返回了渝城。
黄大人去年进了六部,郡守换了个三十来岁的丁大人。渝城送走一个校尉,迎回一位大将军,丁大人延续了黄大人爱搞仪式的作风,组织人手敲锣打鼓出城迎接,满城张灯结彩,百姓们高喊着大将军威武的口号,又有很多人跑到府门口去烧香跪拜。
流光被人群簇拥着来到家门口,昂首看着黑底鎏金牌匾又换了新的,从无前缀的“大将军府”换成了“镇国大将军府”,欣慰满足感油然而生。
进府后照例开祠祭拜,她特意给佟定邦多烧了一炷高香,跪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爹,惠容回来了。”
正想跟父兄嫂侄唠唠嗑,显摆显摆自己的功劳,下人回禀,凌云海夫妻求见。
家里也没个长辈,商议婚事只好由她自己出面。在偏厅接待了夫妻二人,没等他们说话,流光就扔出了一个改过的生辰八字:“拿去合吧,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成亲后住在大将军府;第二,头一个孩子姓佟。”
凌家夫妻面面相觑,两家亲事早有心理准备,万没想到能得赐婚,板上钉钉的事了,凌夫人也不想真看着儿子终身不娶,所以诚心诚意来谈亲事,却不料听到这种无理要求。
凌云海没说啥,她马上表示不满:“骞儿是凌家长子长孙,头一个孩子怎么能姓佟呢?”
“第二个也行。”
“......”凌夫人噎了噎,“那成了亲哪有不住夫家的道理。”
“住对面也行,反正离得近。”
流光很好说话,一质疑就妥协,把凌夫人弄得一脖子郁气吐不出咽不下。
“佟姑...大将军,”凌云海期期艾艾开了口,“你看我很快就要进京任职了,这亲事是在渝城办,还是在京中办?”
凌夫人又接道:“对啊,家里人一走,你们不跟着上京吗?”
流光似笑非笑:“本大将军奉皇上之命镇守西南,能去么?”
“......”
“亲事在渝城办,婚后也在渝城住,就这样吧。”
她说完就送客,把凌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一出门就道:“你看你看,这什么儿媳妇,我是娶儿媳妇还是娶祖宗啊!”
凌云海却不生气:“你可别糊涂,她不止是凌家的儿媳妇,还是大燕的镇国大将军,你想找个温婉贤惠相夫教子的,等翱儿吧。”
没有凤玄在此,婚事仍是有条不紊地操办起来,合八字,换庚帖,下小定一系列流程走完,转眼翻过来年。
流光练武练兵,巡视西南四州两关,就像她爹当年一样。同时她还在坚持行善,施舍,救济,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善事做成了习惯。
因为声名显赫,无人不知,小善也行出了大功德的效果。有越来越多的人拜她,供她,求她保佑,即使没有得到过实质性帮助,仍向她献出了一颗虔诚的心。
没人知道,她已经塑满一个金身,功德还在源源不断涌来。流光出钱修缮城隍庙,重新建了个威严漂亮的城隍像,竣工启用那日,她上了头炷香。
城隍老儿大约是留下了什么阴影,飘下来有点探头探脑的,看见流光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忙点头哈腰:“流光仙君,又有什么吩咐?”
流光把人都支到门外,从袖口摸出一张大红帖子:“十日后我与凤玄圣君成亲,你有空就来喝杯酒。”
城隍大吃一惊:“什么?成亲?你和谁?凤玄圣君?他自己知道这事儿吗?”
流光没有多说,转而道:“你瞧见了吗?我给你重塑了新身,供所也修缮一新,以后常下来看看,百姓若有难事,能帮就帮,不要光吃供奉不干活。”
城隍小心翼翼打量她:“是是,谨遵仙君教示。不愧是您,短短几时不见,您已功德匪浅,小仙敬佩。不过......您怎么突然要和凤玄圣君成亲了?他老人家也在人间吗?还是,回九重天办喜典?”
“就在铜锣巷大将军府,四月初八,不要忘记了,看看还有谁闲着都一并喊来热闹热闹。我给你们备上好的拢玉香。”
流光又递过一堆红帖,城隍接了,还是不解:“您的意思是让小仙去报喜?是都告知一遍,还是...挑着说?”
“随你,能来就来,不能就算。”
流光走后,城隍琢磨了半晌她的话,好像意思是,全都通知?可很多仙君并不能下凡啊。
四月初八大早,凌云海在都尉府里急得团团转,一再抓着亲卫问:“我让你跟他一起回来,你为什么不跟着?他跑到哪里去了?若误了吉时,等同抗旨啊!”
亲卫结巴:“大...大少爷说,让属下先回。”
“完了完了。”凌云海拍着手,脸皱成一团,“这小子出幺蛾子了,今天八成要把我们晾在这儿。”
凌夫人在一旁也急得不行:“他能去哪儿呢?不是喜欢佟昭喜欢得要命吗?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眼看吉时要到,斜对面大将军府已经披红挂花开了大门,许多人在巷子里凑热闹。凌云海一咬牙:“不行让翱儿先代他哥去迎,但就怕大将军一怒...”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凌云海听到喊声喜上眉梢,凌夫人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抹了把冷汗,夫君刚才话没说完,她也知他想说什么。若今天儿子没去迎亲,那凶恶的女人必然会砸了凌家,说不定还要杀人呢!
正在明昭阁被秦嬷嬷按着梳妆的流光也接到暗卫回报,“凌骞”踩着吉时前一刻回来了,她翻了个白眼,是怕连累到凌家人吧?太小看她的肚量了!没有新郎,难道她就成不了亲?
暗卫道:“姑娘,凌姑爷打了两只活雁,这才回来迟了。”
流光:嗯?圣君把凌骞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