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见犰离精神倍佳,容光焕发,仿佛什么罪都不曾受过的模样,有点惊讶。
“你没被雷劈?”
“劈了。”
“天帝没罚你?”
“罚了。”
“那你怎么能这么快就下凡来?”流光本就不悦的心情更差,嗤了一声:“亲儿子果然不一样,犯了错也轻拿轻放,罚我的时候就跟见了仇人似的。”
犰离不在意她的酸言酸语,笑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顺便将两千年之约再往后延上一千年。”
“什么意思?”
“求了母后遮掩一阵,跟你说几句话本殿就要进荒川了,比你上次的刑期还长。不过事先说好,本殿出来第一件事就要跟你打一场。”
流光不敢置信:“一千年?天帝疯了吗?”
犰离苦笑:“我杀了人。若不是圣君让瑞卿带话回去求情,父君是打算把我关到蜕鳞的。”
“有点过分了,你...你还是个孩子呢,”流光喃喃,“杀了人也不至于罚这么重,天雷都劈过了。”
“还有我私自下凡,妄附人身,与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胡作非为的罪过,数罪并罚。”
流光皱起脸:“等等,你说啥?天帝知道我在凡界?你把我供出来了?”
犰离摇头:“没有,他知道,而且看样子是早就知道。”
“为什么没来捉拿我?”
“因为你神魄没去轮回,按道理说,你还在历劫,但历劫结束你总是要回去的嘛。”犰离似乎很抱歉,“我现在自身难保,无法帮你求情,答应你的两个承诺只好等我从荒川出来再兑现了。”
等你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天帝这是要秋后算帐的意思?流光起了鸡皮疙瘩,她还同情犰离呢,没想想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犰离看她面色变幻不定,给她出主意:“又不是你一人犯错,不还有圣君陪着你吗?你真身下凡,他也真身下凡,父君要罚一起罚,若不罚他,你也就跟着脱罪,总之你抱紧圣君的大腿就是了。”
流光摇摇头:“天帝不罚他也能照样罚我,我只是个小小真仙,没有靠山,在九重天树敌又多,谁会替我说话?”
“圣君...”
“不指望他,他那个人看似温善,其实最是无情。勉为其难管教我几句,仅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要我不闯下大祸,酿下孽果,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回去受天罚,他不会管的。反正我也死不了,将来芙荼上神问起,他有个交待就好。”
犰离不太相信:“圣君无情,不是吧?我听瑞卿说,它被你拔了命羽,将死之际是圣君救了它。”
怪不得一向自由自在的瑞卿甘心做了凤玄的狗腿子,原来有救命之恩。流光复杂地一笑:“假面具,他的心是冷的。”
另一边的官道上,瑞卿绕着凤玄欢快地扑扇翅膀:“圣君圣君,老妖怪骗了两个承诺,结果小帝君要进荒川啦,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等回了九重天再没人能护着她了!”
久等主帅不回,大军有些骚乱,袁致远追到流光消失的地方四处张望,找不见她的影子。回来跟另外两个副将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原地等待。
凤玄催马上前:“再耽搁下去今日难出元州,让大军出发吧。”
袁致远:“可是将军还没回来。”
“不是让我们先走,她随后赶来吗?”
袁致远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的。”
一前一中,隔了好几百人,他怎么能听到佟将军随口吩咐的一句话?袁致远没有质问,想了片刻道:“将不动,兵不动,万一有事......我再去找找将军。”
凤玄拦住他:“我去吧。”
说罢也不等他答应,就拨开马头骑向荒地,那只一开始落在将军马头上的小红鸟,这会儿又落在了凤玄的肩膀上。袁致远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心里莫名不舒服,你去,你知道将军在哪儿吗?
“假面具,他心是冷的。”
流光说完这句话,见犰离对着她身后挑眉,做了个口型:圣君。
马蹄声传来,小红鸟聒噪依旧:“圣君圣君,老妖怪在骂你!”
她头也没回,继续跟犰离道:“你去过冥府,见过绮珊了?”
犰离点点头:“嗯,说了两句话,就让师大人放她投胎去了。”
流光有种事倍功半的感觉。为了这个女子,犰离杀人背上重罪,不惜送出承诺,还要在荒川服刑;她又乔装改扮,又磨烂嘴皮,又差点与冥府同归于尽,费尽心力只是为了他俩说几句话?
她还以为两人相见会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场面呢!
“说什么了?”
“问她还记得我吗?她说记得;问她害怕我吗?她说不怕;问她以后我还来找她玩好不好,她说好。就这样。”
“投胎了你怎么找她玩?”
犰离淡淡一笑,少年向来桀骜不驯的气质里竟晕染了一层忧郁:“她说了谎,其实她是害怕我的,那日我饮酒露出原形,快把她吓死了呢。转世之后她忘了我,我就可以重新认识她,以一个人的样子,再也不会吓到她。”
流光怔然:“犰离,你...你是喜欢绮珊了吗?你们不是才认识几日而已?”
犰离耸耸肩:“这跟认识多久有关系吗?我认识你几万年了,还是不喜欢你。”
流光侧目,送出一个大白眼,心里却蓦然涌上一股酸楚。他说得对,喜欢与否跟相识多久没有关系,有的人只见上一面就愿意为对方赴汤蹈火;有的人赴汤蹈火了九世,一朝回魂,就可将心底情意除得荡然无存。
犰离胡乱摆摆手:“哎呀,不知道了,本殿就是觉得她很有趣,不想让她死,不想让她不高兴,愿意跟她在一块儿玩,如果这是喜欢,那我就喜欢她,有什么不可以吗?”
流光撇嘴:“你怎么不问人家喜不喜欢你?”
犰离傲娇昂头,转了一圈:“不喜欢本殿?眼瞎了?”
曾几何时,她也有犰离这份自信,可是随着情窍渐通,自信越来越少。终于知道,她一直以来所以为的“喜欢”,跟她现在想要的,并不一样。
凤玄骑在马上,远远望着二人,犰离不曾跟他打招呼,流光不曾回头,他也不出声打断,静静等着他们谈完。
犰离从袖口摸出一块银色的鳞片,交给流光:“留给你当护身符,如果父君罚得过重,你就告诉他本殿发了心魔誓护你周全,要是把你打死了,本殿也会遭到反噬。”
流光感动:“你真的发了这样的心魔誓?太重了,我担待不起啊!”
“并没有,本殿发的是如违背承诺,蜕鳞之日便迟来五千年。”
“......这又未免太轻了一点吧?”
“不轻了,迟五千年蜕鳞,就晚五千年历劫,对本殿来说,难以忍受。”犰离后退一步,双手相合,给流光施了个礼:“多谢流光小贼,为了绮珊的事,你辛苦了,本殿走了,千年后再见。”
流光心中生出几分唏嘘:“犰离,为了一个凡女,值得吗?”
犰离满不在乎地笑:“你想太多了,人不轻狂枉少年,做都做了,管他值不值得!走了,圣君,告辞!”
他跟凤玄挥挥手,身形化作银光飞向天际。就在这一瞬间,流光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袭上阳穴,陌生的,从未有过的剧痛。
她闷哼一声,按着右额弯下腰,额头上渗出冷汗,神识里一片混乱。丹田封锁,仙力压制,她甚至都没法内探经脉,勉强咬着牙回过头去:“你对我做了什么?”
刚说完这句话,心口又传来剧痛,继而蔓延四肢百骸,筋骨脏腑都在疼,流光抑制不住心血翻涌,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痛苦翻滚起来,一边滚一边持续吐血。
别人吐的血是鲜红的,她的也是鲜红的,只不过在那鲜红里还掺着一些半灰半绿的杂质。
瑞卿惊呆了:“老妖怪怎么了?要死了?”
凤玄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蹲身将她扶靠在自己臂弯中。看着她抽搐,脸色煞白,眼珠子不时泛起绿芒,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连话也说不出来。淡然道:“无事,心石剥落,神魄快速融入神魂,是有些不舒服的。”
瑞卿也听不懂,也不敢问,它第一次看到怼天怼地不可一世的流光老妖怪如此异常,一副濒死挣扎状,好吓人,比她凶神恶煞时还吓人。
半幅盔甲鲜血淋漓,流光终于不再吐血,可还是神智不清,掐着凤玄的胳膊开始说胡话,痛死了,你要害我,除魔卫道,上神救我什么什么的。
凤玄微叹一声,将她放平在地,回身催马赶回官道,同仍等在原地的袁致远说:“将军有令,大军先行,她旧事未完,稍后赶上。”
袁致远正急得不行,忙问:“将军在哪里?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凤玄冷冰冰:“谁出事她都不会出事,这是将军之令,听不听由你。”
说罢又要走,袁致远这次行动倒很迅速,拔剑拦住了他的马头:“你不说清楚我不能放你走,将军到底在哪里?”
凤玄面无表情推开长剑:“将军不让我告诉你。”
“你......”
凤玄根本不听他多言,策马就走,袁致远紧追其后。明明两马距离不过几十尺,可追了几里路后,袁致远竟然发现前马不见了,在无遮无挡的大荒地里,不见了。
流光还在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瑞卿瑟缩在一根枯树枝上,一见凤玄回来忙道:“老妖怪总喊痛,她是一块石头,怎么会痛呢?”
“石心变肉心,如凤凰涅槃,当然会痛。”
“涅槃?”想起凤凰一族的乐与苦,瑞卿紧张,“老妖怪痛死之后是不是就要变身了?变得比以前更强大,更凶恶,更无法无天?”
凤玄没有回答,瑞卿自己脑补了一出魔王诞生记,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离开圣君半步,更要杜绝与老妖怪单独相处。
流光被多种多样的疼痛折磨着,似火烧,似刀剐,似剜心,似剔骨。比天打雷劈还疼,比芙荼的鞭子还疼,疼得她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今夕何夕,也记不起身在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满天繁星。
疼痛消失的速度,就像来时那般迅疾,流光仰面静静躺着,望天空星河流转,嚼心中千般滋味,久久不动不语。
枯枝喀嚓一声断裂,黑影挡住了视线,一只温暖的手抚上额头:“好些了吗?”
流光看见九个影子依次俯下,面容不同,年纪不同,神态不同,一个一个俯入他的身体,融成了一个人,一张脸。
她盯着这张脸,低声仿如呓语:“你好狠的心。”
将军和她的校尉完好无损回到军中,袁致远寸步未离。见了流光回来大喜,忙上去关心,哪知得来一顿训斥:“为什么不听军令?”
袁致远:“末将......”
“不要说了,回京后军法处置。”
袁致远看着那个冷淡的校尉正眼没给过他,又回到了队伍中间的位置,心中忿忿,一定是他告状。从出征起就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带着凌骞,他不打仗,不练兵,整日躲在帐中,每晚都与将军谈心,那不是军师谋士该干的活儿吗?他一个校尉,论军职不如他高,论家世袁凌二家不相上下,凭什么如此放肆?
袁致远讨厌凌骞,理由诸多,最不愿承认的就是他仗着将军的喜爱偷懒。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原因,将军为什么喜爱他?除了那张脸,他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将军不该是那么浅薄的人啊!
他高估了流光,不管是做仙还是做人,她向来浅薄。不知道什么叫隐忍,什么叫深度。
伐北大军于七月底抵京,京城百姓夹道欢迎,皇帝和满朝文武亲临内城口迎接。欢呼阵阵,炮鼓齐鸣,人人争睹大燕第一位战无不胜的女将军风采。
流光盔甲擦得锃亮,骑在高头大马上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身后一杆“佟”字大旗迎风飘扬。将士们个个抖擞了精神,昂首阔步,队列整齐,肃杀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看,那是我孙子。”
凌寒春和一个卸甲老武将也挤在人群中,眉飞色舞地指着队列中的凤玄叫道。老武将擦拭眼角:“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佟家军大旗。”
凌寒春神色稍僵:“天下人负过佟家,佟家却从未负过天下人。”
老武将拍了拍他肩膀,不再言语。
早在流光回来之前,皇帝就拟好旨意告知朝官,经过几次争论,反驳,压制,最终达成共识。故而次日一早大朝会上,封佟昭为镇国大将军的旨意宣读,下头一片和谐,没人反对。
散朝后,新出炉的大将军和皇帝在御书房谈了半个时辰,守在门口的内侍见大将军意气风发笑意盈盈地离去,而书房中的皇帝,却像个木雕泥塑似的又呆坐了半个时辰,才吩咐他去宣老镇国公进宫。
陈祺钰正在府中安排庆功洗尘宴会,见祖母笑眯眯地回来还有兴致跟她打趣了两句,问她皇上赏了什么好东西。
流光笑容里深意无限,告诉他皇上赏了稀世珍宝。陈祺钰开玩笑,说送给孙儿吧。流光说,什么都能送,这个不行。进宫是吗?带好我给你的草。
很快,陈祺钰就知道皇上赏了什么连祖母都舍不得送出去的宝贝了,当即犯了心疾。吃了草后连呼万万不可。
皇帝一脸为难:“朕不敢忤逆老祖宗啊。”
那天稍晚,同样沉浸在喜庆气氛中的凌府迎来天使上门,凌寒春见那天使高声道喜,心就放下了大半,忙叫二儿子一家和凌骞出来接旨。
待圣旨宣完,一家人都陷入震惊,凌寒春惊后是喜:“赐婚?真的?”
天使笑道:“那还有假,听说是佟大将军自己去向皇上求来的呢,恭喜凌大人,恭喜凌校尉了!”
一家人都笑开了花,只有凤玄面色沉沉。送走天使,他策马赶去国公府,也不走正门通报,头一回翻了墙。来到松龄院,不顾丫鬟的尖叫,直入内室。
内室里不止流光一人,还有陈家三老太爷坐在一旁抹眼泪,不住声地说着,您这是要干什么,就不能缓缓吗?
凤玄进去后,无视老太爷们的怒目,一言不发,紧紧盯着流光。
她打发孙子:“出去吧,一会儿再听你们哭。”
老太爷咬碎后槽牙,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陈祺宝还故意撞了凤玄一下。
待室内安静,凤玄开口:“看来本君说的话,你全没听进去。”
流光满不在乎地斜他一眼:“听进去了,您不高兴就走啊,我嫁给您的神魄也一样。”
“本君现在就把你带回九重天。”
“婚约已成,我离开也改不了您这一世的姻缘。”
凤玄皱眉:“为何执迷不悟?这只是历劫。”
流光勾唇一笑:“我一直都是个执迷不悟的人,对你从一而终忠贞不渝,现在告诉我几百上千年来,我付出那么多感情,和你那么深羁绊只是一场历劫,回去后应当全数忘记,你当你的圣君,我修我的上仙,从此陌路?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的表情又不羁又沉重,眼睛又深又浅,笑容又张狂又复杂,凤玄沉默半晌,道:“流光,你生了心魔。”
流光:有吗?没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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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石心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