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凌云海看到狄兵的表现后,发自肺腑的产生了这种感慨。
若是燕兵,敌方俘虏王子,并用实力证明了她取王上性命易如反掌,一定会退兵,不退那些哭天抢地的保皇派也会逼着他们退。但狄兵竟然犹豫了很久,其中不乏跃跃欲试骚动不止的,分明拿白达赞安危不当回事。
这些毫无廉耻尊卑的野蛮人还曾想以臣服大燕的名义,举族迁往关内?真让他们进来大燕就完了!
流光再露一手,飞入万敌群,蜻蜓点水......不,是重锤砸头,砸出一条路,准确无误地拎出了昨晚被她扒光的两营主之一,立于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四面八方的狄军。将那营主抛上天,再单手接回,高高举起,如举着战利品,另一个营主吓尿了裤子,不知嚎了声啥,大军撤退。
最先逃跑的是昨日那三千残兵,他们本就不想来,听令能走了,跑得比谁都快。有一个跑的,就有两个,有一千跑的,就有一万。战场上掉头不难,一往无前才难,所以英雄不是谁都能当。
数不清的人头从流光身边路过,她不动,脚下的马也不动,哪怕她就在他们其中,就在他们钩枪可达的地方,却没人敢多看她一眼。
“酒哒酒哒”的窃窃声像瘟疫般在狄军中传播开来,与之对应的是穹关守兵扬眉吐气的大笑。
来不及接受第三轮赞美,流光听探子来报,狄军并未打道回府,而是仍驻扎在荒山脚下。两个关口没有还回来的意思,看来他们是把那里划作狄族领土了。
不是我不想给你们留生路,实在是你们太无耻,既然贼心不死,那我只好把你们的心给挖了!
流光问凌云海要个熟悉狄族的人,准备带着他去狄人老巢一趟。凌云海选了三个老兵,都是长期在关外活动的,虽然接触不到贵族,对地形地貌还是比较了解。
流光挑了个头最小,身材最瘦的一个,上去拎了拎他腰带,感觉比较好携带。满意地准备出发时,被凤玄拦住。
“我陪你去。”
流光侧目:“我去抓人,不是打架,你又不认识路,带你没用。”
“我认识。”
“你怎么会认......”流光话说了一半顿住,她想起凤玄还真认识,若君死后,他和大哥一路砍瓜切菜直打到狄人王廷。杀了设陷阱伏击若君的将领,屠了那人整个家族,逼着老狄王跪拜若君牌位,签下臣贡契约,这才留下白氏一脉狗命。
若不是高祖当年说什么灭外族不祥,于国运有碍,也不符大燕礼仪之邦的特性,陈枫是想让狄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如今倒好,养虎为患,休养生息七十年,他们又有了蹦跶的勇气。
“不要你去!”流光硬邦邦丢下一句话,“谁知狄人会不会玩花样,万一夜里偷袭呢?你守关吧。”
她拽着那小个子男人出去了,凌云海凑近凤玄:“你去过狄族?”
“没有。”
“那你说什么认识...哦!”他恍然大悟,“你不想看佟姑娘跟别的男子有交集。”
凤玄看也不看他:“没这回事。”
凌云海嘿嘿:“儿子,用不着多虑,别说那小子是成了家的,就是没成家,你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儿,佟姑娘也瞧不上啊。”
越说越离谱了,凤玄的初衷只是带路,同时监督。毕竟流光状况时好时坏,谁也不知什么时间什么事就会触动她情绪爆发,离开他的视线,总是有点不放心。
但流光临走时的眼神又让他没有坚持随行,冷淡,哀怨,不耐烦,他恍然发现,也许触动她情绪的点,正是自己带来的。共同经历的事情太多,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很容易勾出她过去的回忆,正如她的某些言行举止,也会勾起他的回忆一样。
与神魄融合的关键时期,就是要让她回忆,让她沉浸。但得挑时候,挑种类,总是激发她的仇恨伤痛可不行。
流光没有让凤玄失望,不眠不休在关楼上等了她两天后,三匹快马出现在十里平原上。她的马上趴着一个人,小个子男人的马上趴着一个人,还有一匹无人驾缰的,则驮了两个人。
被吊了三天奄奄一息的七个赤条男人身边又多了四人,加上之前被从敌群中抓来的营主,共十二人排排挂,像穹关士兵挂的咸鱼一样,接受日晒雨淋烈风狂沙的洗礼。
不间断来打探的狄族斥候连滚带爬冲回大营,哭着对仅剩的营主说,王上和大王子都被挂上关楼了!
营主派回王城请示去留的士兵还没回来,被请示的人就已经落在燕人手里。大燕有鬼,不,大燕有神助!
精神接二连三遭受巨创的营主立即下令,班师,回家,此地一刻不宜再留!至于王上和大王子......请恕他无能营救,即使手握四万大军他还是觉得,有那个女人在,王救不回来,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流光特意留下一个将领不抓就是此意,都抓走了狄兵反而不知道怕了,留一个知道怕,又可以发号施令的才能真正撤兵。
狄人撤出北山关,撤出南山关,一人不留全部撤回了狄族地界,两关重归大燕接管,在界碑附近,甚至看不到狄军守卫的影子了。
这一过程足足用了十天,而俘虏们也足足被吊了十天,每天有一点点干粮和清水果腹,确保他们活着。松下来的时候,死倒是没死,但残了两个,疯了两个。
飞鸽放出,又过了五日,带回皇上亲笔简谕,将穹关暂交西南总督罗志接管,宣都尉凌云海,校尉佟昭押解俘虏上京。
流光离开穹关的时候,全关士兵跪送,回到渝城,又撞上了在城门外组织欢迎仪式的黄大人。那些感激涕零不新鲜,溢美之词也听腻了,流光连马也没下,饮一杯庆功酒后带着她的护卫们回府。
早在多日前,黄大人就接到了穹关危机解除的喜报,忙不迭派人在全城敲锣打鼓告知百姓,阻止了一部分人即将离城的步伐。后来俘虏了狄王,王子,王侄,多位贵族的消息传来,他虽不知细节,但第一反应就是佟姑娘干的,当即在郡衙哭了一场。这不仅是救了全城兵民,也避免了他殉城的悲惨结果,说不定还有一点小功劳能落到自己身上,说佟姑娘是他的恩人都不过分。
和百姓们一起目送她潇洒背影远去,黄大人喃喃:“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又回来护佑渝城了!”
回到大将军府,流光在秦嫲嫲的逼迫下洗了个毫无意义的澡,换回她的法衣。参与打仗的人正在外院眉飞色舞地讲述战场见闻,把那些留守家中的护卫都羡慕的眼睛滴血。
有姑娘这等神技护身,哪怕没什么功夫的下人们都觉得自己也能去关外痛杀几个狄兵。
流光梳洗完毕就跑去对面都尉府,凌云海和凤玄都回来了,休整几日即刻上京。本来凌云海伤得挺重,能让副将代他前往,但他不愿意,表示哪怕躺马车躺一路也要亲自前去。
因此当他听到流光和他想法正好相反时,不禁纳罕:“你不去?这不是抗旨吗?”
凌家人都听凌云海说了穹关发生的事,他还有命能与家人团聚,全仗佟昭出手。待流光上门时,憔悴的凌夫人再也不敢流露半点不满,恭敬地请她落座,亲手给她奉茶,还要跪谢,被流光拦住。最后让凌翱和凌熠熠代她磕了几个头,聊表心意。
谈起正事,凌夫人回避,出门时看了一眼儿子。正巧见他盯着佟姑娘,没什么表情,目光也很平静,可是专注得让人心惊。不老实的爹在指手划脚唾沫横飞,他眼珠子偏也没偏过,仿佛眼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
凌夫人拉着女儿走一路叹一路,凌熠熠问她怎么了,她苦笑:“只要你们仨高兴,乐意,我这当娘的又何必做恶人呢?”
凌熠熠机灵,笑道:“娘说的是大哥吧?您能这么想就对了,佟祖宗多厉害啊,救了爹两次,对咱家恩重如山哪,您就把大哥给她吧。这样的人能做我大嫂,我做梦都要笑醒了呢。”
凌夫人皱眉:“佟祖宗?”
凌熠熠嘿嘿:“佟姐姐。”
凌夫人又叹一声:“小丫头懂什么,那佟昭性子太烈,我是怕你大哥以后受委屈。”
“受委屈也比他终身不娶强吧?”
“......”
流光是真心不想去京城面什么圣,耽误时间:“我想趁着罗总督的大军在此,直接把狄族给灭了,省得以后他们再兴风作浪。”
凤玄道:“大燕立朝以来五代君王,皆以仁治天下,灭狄不仅会在其他异族中引起反燕之心,更会使得本朝百姓感帝王残暴,皇上不会答应。”
“仁?”流光不能苟同,“赵贞仁治了吗?他带头残害百姓。”
“若非被你揭开,太上皇本可以在史书上留下仁名,现在虽然名声不好听,但皇上还能用老迈糊涂遮掩过去,而明面上的残暴之举,他绝不会做。”
流光抱起双臂,气呼呼:“我就想灭狄。”
凤玄轻笑:“你虽为大将军后人,但一个女子,即便不理战事,也不会有人怪罪于你。你为什么要自请军职,赴关外出力?佟姑娘,旧事已矣,当向前看。”
最后一句说的隐晦,但流光听懂了,他是在告诉她,若君的仇早报了,现在灭狄无疑有迁怒泄愤嫌疑,既然重新为人,就做好当下该做的事也罢。
凤玄看着她思索的表情,又道:“皇上宣你进京,定然不仅仅是让你押解俘虏,这件事谁都能办,多半是为了赏你功勋。”
流光突然想起了自己出征的动机,蓦地露了个笑容,是啊,她就是为了邀功啊,得上京去看看皇帝给不给她封官!
三言两语被他说服,流光心情好了,起身道:“那就准备准备早些动身吧,你去不去?”
“不去。”
流光拍了下桌子:“你不是被国公爷留在京城了吗?趁这个机会一起回去。”
“我留在家里陪陪我娘,待你们返渝,我再回京。”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凌云海一直躺在一边的简榻上,也不插嘴,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流光,越看越觉得郎才女貌,郎貌女才,一对璧人,般配得紧。也没注意他们说什么,兀自幻想着凌家办喜事的大场面,笑意越来越深。直到听见儿子说不去京城,他才开口:“你娘不用你陪,你爹身受重伤,长途跋涉,才是需要你陪的人。”
流光满意地点点头:“对,我们一起走,有你在我心安些。”
哎呀,佟姑娘豪放不羁,话都说得这么露骨了,凌云海忙看儿子,见他脸也不红,容色淡淡,仿佛没听见似的。不禁又忧心起来,从小就是个小书呆子,长大了还是这么呆,这成了亲要是不讨媳妇儿喜欢可怎么是好?
几日后,流光率队押送俘虏上京,出城途中遇到许多返城的百姓,他们面带苦涩,有些茫然,但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流光,还会给她鞠躬或者跪下来磕头。都做好了抛家弃业,流落他乡的准备,没曾想战情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了转机,人们口口流传着大将军显灵了,大将军府又出了一位女将,力挽狂澜,大退狄军,渝城安全了,他们可以回家了。
可是家没了。从离开渝城的那一刻,就默认将产业送给了朝廷。富贵人家还好些,多花些钱可以去衙门赎回来,穷人只能看着自家大门上的封条,坐地大哭,毫无办法。
多等几天就好了,每个人都这么想,可是谁能想到钱多人傻的佟姑娘不仅会打架,还会打仗呢?
二月初,拖着俘虏病号的车队到达京城,凌云海在儿子和亲卫......主要是亲卫精心的照顾下,伤势好了大半。不等休息,换了朝服将俘虏转交禁军,与流光一道入宫面圣。
皇老七当了一年皇帝,威严更甚,面对凌云海不苟言笑,帝言帝语,夸赞了几句就将他打发出去。面对流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免她跪礼,给她赐座,还叫宫人为她送来许多好吃好喝。
流光喝茶,皇帝就笑眯眯看着,目光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敬慕。
流光瞄他一眼,放下茶碗:“是不是太上皇跟皇上说了什么?”
“不...”皇帝刚想否认,又尴尬地咧咧嘴,“父皇是同朕说了一些事,一直想宣佟...您进宫,又不敢打扰您。”
流光冷笑:“你有什么想法?”
皇帝连忙摆手:“没有,绝无,寿乃天定,朕知足常乐。”
流光温和了一些:“你现在还年轻,自然没什么想法,待你老了说不定也会生出贪念。那我就把跟赵贞说过的话跟你再说一遍,世上只有修道延寿,没有长生不老这回事,而修道须得心无旁骛,并不适合一国之君。能投至帝王之家,黄袍加身已是你的福气,若贪图些不该贪图的东西,最后只会落得一场空。生前孽,死后偿,下辈子你父皇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去处了。”
皇帝吓得脸色煞白:“朕明白,明白。”
流光笑起来:“你干嘛那么害怕,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论起来咱们还是本家亲戚呢。”
皇帝觉得她一笑,身周无形的压力就散去了,也笑道:“是啊,朕的母后也是佟家人。”
他当了皇帝,给自己亲娘追封了太后,太上皇也不能说什么。
两人随意说了几句家常,皇帝对流光在穹关的表现自然是好话连连,但也不解她为何要这么做。待流光说出意图,他当即表示可以封她为大将军,身份,辈分,年纪,她都配得上。
流光不同意,皇帝知道她是谁,朝臣们可不知道,仅有穹关一功,难以服众。一路上凤玄跟她说了些这其中的门道,她也渐渐想起了更多前事,深有感触,女子生存本就艰难,为官为将更是阻碍重重,她现在还有原力在身,以前一介凡人,天知道她费了多大气力才站上高处。
她是来攒功德的,不是来欺压凡人的,要让大将军府立得堂皇,就得拿战功说话。
“功劳配不上,我要佟家不止空名。”
皇帝深感愧疚,他老子造孽,把修道的老祖宗都逼出山了,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善待佟家,待老祖宗走了之后也要护好她选定的后人,再逼一回,老祖宗恐怕真的要反朝廷了。
“我先去北关,再去西关,帮你平了卜勃卑野骚乱,回来再收拾狄人,官职你就看着给吧。”
老祖宗主动要求打仗,皇帝无话可说:“那...您就先做个游击将军?从五品,会不会太低了些?”
“不会,有兵带就可以了,副尉是几品?”
“呃,从六品。”
“有点低。”流光思忖片刻:“皇上,我向您荐一个人,文韬武略,多智善谋,实乃大燕良才。”
凤玄没想到,第二日的大朝会结束后,他爹升官了,流光升官了,他也升官了——从副尉升为校尉,入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护关功臣,游击将军佟昭帐下。
凤玄:本君全程旁观,凭什么升官?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