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这种事,流光有经验,她造过反,领过军,抢过粮草,夺过城池,阴过对手,也被对手阴过,大仗小战不知打了多少场,死里逃生很多次。
那两世,为了被逼到不得不造反,却含恨而终的父亲,为了一身热血给朝廷,一腔深情给了她的将军,以女子之身披甲上阵。费尽心机收拢手下,身先士卒奋不顾命,刻苦得让她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唏嘘。
凡间战事惨烈,生命的轻贱脆弱肉眼可见,鲜血,断肢,挣扎,惨叫充斥沙场,一场仗打下来,尸横遍野,空气中的血腥铁锈气息半月不散。她还记得她第一次亲手杀人,凶狠残酷,毫不留情,但回到驻地无人时,却狂呕了大半天。
在仙魔战场上永远不会看见近身肉搏的场景,法力法器对抗,仙气魔气交缠,死亡即刻消散,连受伤吐血都克制得很。打完之后,战场上干干净净,一具尸体也看不见。
对比凡战,她突然生出一点感悟,为何升阶必须历劫?因为她站得太高,活得太纯,从没进入过弱者的世界,从不知道蝼蚁们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可以厮杀得多么残忍。
感觉到神魄的躁动,她摸了摸心脏位置,微微一笑,重振声威?如你所愿。
黄大人留了一千守军,其余兵丁都被送往穹关,另派人征兵,城内包括下面的县乡,各家各户凡有青壮年男子的至少出一人,有经验的归田老兵更好。多亏了凌云海一直坚持不懈建设关防,穹关最后一道防线目前还能顶得住几日,但兵力悬殊过大,如果援兵迟迟不来,一旦关口破了,渝城也保不住。
京城飞书接二连三送达,无一不是老太爷写来劝说流光出城避难的。打十个见识过了,打百个也见识过了,但几万敌军可不是闹着玩,孙子们担心极了,趁着穹关未破,祖母抓紧离开吧。
流光让卫潮回了一封信,只有俩字:放心。
又一年年关到了,可渝城百姓没有过年的心思,有点门路的纷纷拖家带口往北方逃去,没门路的天天围在郡衙门口听人读战报。听到对峙状态,还能安稳一阵,听到破了两关,便骚乱不止,哭啼声声。
黄大人焦头烂额,他很想瞒着百姓,可公布战况是大燕律所定,尤其是边关,尤其是战事吃紧时,百姓有权选择留下来送死,还是离城逃生。但大燕律同时也写明,战时离城的百姓,房屋耕地等不动产将收归朝廷,除去户籍。有朝一日想回故土,衙门还要收取数额较大的罚银。
这也挡不住人的求生心切,短短几日内,渝城有名有姓的富贵人家走了一半,还有一半正在收拾行李。贫民中也有不少离开的,为了躲避征兵。
渝城安稳太多年了,大将军府曾把一切外族骚乱都挡在了关外。百姓不知佟家的武将们是怎么打仗的,但他们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几十年来郡衙战报上公布的都只有好消息。
佟家灭门的头两年,他们惴惴不安过,但皇帝很快向渝城增了兵,先后派遣两位将军前来镇守。许是大将军府威名尚存,以前又把狄族人打得伤了元气,故而一直老实得很。
转眼十一年过去,在百姓看不到的地方,很多事情都在发生改变。守关都尉革职又复职,皇位更替,大将军府平反,却只剩了一个弱女子撑门庭。
佟家早已不是当年的佟家,而狄人向往大燕这块肥肉的狼子野心也从未淡化过。观察着,等待着,谋划着,在他们认为最好的时机,再次亮出尖牙利爪。
吞掉整个大燕的可能性不大,狄人这次出兵目的是夺下渝城。这里是平原,耕地肥沃,百姓富庶,比起狄族那崎岖的地势,密密的林子,困难的交通,建在山上的王城和稀少的可耕种土地好太多了。
凡人骨子里对土地的执念,和魔尊很像,再大也不嫌大,再多也不嫌多,死在芙荼手里的老魔尊就曾经说过,他的愿望是吞并六界,杀光所有神,仙,妖,人,新魔尊的愿望和他相同……
有愿望是好的,妄想就不太好了。正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愿望,仙魔才会数十万,数百万年的对立下去。人与人之间也一样,贪欲不除,战争不息。
流光让卫潮打开了演武场旁边的一个小库房,里面存放着许多有历史的旧武器。无头的勾枪,破刃的大刀,断开的九节鞭,和锈迹斑斑的剑戟斧钺。库房最里面还有一间小屋,锁头也生了锈,她拉断链子,推开门,陈年老灰呛鼻子。
这个屋里只放了两样东西,一把供在架子上,足有半人长的车轮板斧,一个落满尘土的木箱。
打开木箱,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激烈,流光从里面拎出一副黑漆麻乌破旧不堪的盔甲,护胸上刀痕深深,护背烂了一个洞,皮带和腿甲也全是各种伤痕,劈,砍,刺,撞的都有。
流光看这盔甲实在有点丑,而且脏,而且烂,仿佛从脱下到收起就没有清洗维护过,甲边两侧都烂成了渣,手一摸扑簌簌掉灰。
她觉得丑,神魄不觉得,清晰感觉到佟惠容激动起来,胸口憋闷,鼻子发酸,一股热意直冲眼底。嘴里也不自觉喃喃:“八十多年了,爹的铠甲还在这里好好收着呢。”
卫潮在一旁不吭声,实则心情也很激动,他目不转睛盯着那盔甲,默默地想,竟是佟定邦大将军的战袍吗?看那上面的伤痕啊,一道道一块块刻满功勋,可以想象大将军昔年在战场上是多么英勇。
紧接着,流光就把盔甲扔给了他:“去照着这样式,给我做套一模一样的。”
本就老旧,这一扔啪哒哒又掉了两块甲片,卫潮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捧着:“姑娘,你是要......”
“做大将军府该做的事。”
盔甲在制作中,流光又带着卫潮去了郡衙一趟,见路上百姓不多,无不行色匆匆愁眉苦脸,时有马车驮着人和行李去往城门方向。离城也是能理解的,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黄大人头发花白,官服穿得歪歪斜斜,官帽也不戴了,正在后堂跟郡丞研究征兵名册,听闻佟小姐求见,他烦躁地说:“八成又是来捐钱的,本官现在缺的不是钱,是兵!三日了,征来不足八百人,叫本官如何有脸往穹关送!”
流光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发牢骚,随意招呼一句,让郡丞去接待她。捐钱就收着,想离城也不需告知他了。
流光也不捐钱,也不离城,只说找黄大人有事,待他忙完再说。随后就在一旁坐下,姿态闲适地看着他像只困兽般咆哮。
黄大人催着郡丞继续征兵,许下了一人二十两的抚恤金,只要入营,钱就发放到家人手里,将来活着回来还能再拿二十两,死了八十两。
郡丞急匆匆跑出门,黄大人这才发现流光还没走,他皱眉:“佟小姐,本官实在无空与你闲话,若无要事,就请回吧。”
流光起身拦住他:“黄大人,既然你这么忙,我也就爽快说了,给我一道任令,我今日就赶赴穹关。”
黄大人愣住:“什么任令?”
“你职权范围内最大的任令,是守城营的校尉吧?那我就当个校尉好了。”
黄大人脑子一团糨糊:“佟小姐你在说什么,本官怎么听不懂?”
流光翻了个白眼:“我堂堂大将军府后人,问你要个校尉职你都不给?难不成要我以平民身份去帮大燕打仗?”
“呃......莫非是贵府的武卫有为国效命之心?那只管来衙门就好,本官会安排妥当的。”
流光啧啧:“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当上一城郡守的?我说半天你还没听懂?我,本人,佟昭,要去打仗!”
黄大人听懂了,同时陷入震惊:“你?你一个女子如何去?本官知道你武艺高强,但打仗不是比武,拼得是战术和人数,仅靠身手是赢不了的。”
流光被他气得没脾气了,压下拍死他的冲动,尽量平和道:“黄大人,狄人四万大军已经压境,随时可能猛攻,穹关最后一个关隘撑不了多久了。此时征招新兵,不经训练直接送上战场,不过是白白往里填人命罢了,你又何必为难百姓呢?”
她说着笑了一声:“你可知我今日出门时,看到一个女子在府外跪着烧香,说请大将军在天之灵保佑她的儿子能囫囵归来。大将军已经死那么多年,百姓一遇到战事,还是会想起他,不止是他,还有佟家历代将军,哪一个不曾为了渝城,为了大燕奋不顾身过?这份赫赫功绩,又怎能止于我手?”
黄大人目光闪烁,刚想张口,流光抬手制止:“不要说什么女子不能打仗,待狄人破城时,别说女子,就是孩子也得拿起刀来跟他们拼了。这是你死我活的事,若在这时候还存有偏见,那我只能说黄大人短视。如今我是佟家家主,大将军府唯一后人,有仗不去打,难道缩在府里等着狄人把府门上牌匾拆下来踩在脚底?死了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黄大人被感动了,不愧是俊武世家后人,几句话显出铮铮铁骨。俗话说疾风知劲草,佟姑娘性格虽乖张了些,但这份源于大将军的忠义无畏的气度还是令人折服。
“好,好!佟姑娘愿去,本官不拦,打算带多少人,粮草由衙门出了。”
“粮草不用你出,给我校尉令就可以了。”
黄大人结巴:“这个...临危授命倒不是不行,只是等佟姑娘回来,军职恐怕也延续不了。”
“为什么?”
“需上报兵部批定。”
“那你就报啊,我给大燕打了胜仗,皇上敢不封我官?”
这还没打呢,大话就放出来了,黄大人讪笑:“以佟姑娘的身手,想必全身而退没问题,只是大燕历无女子封将尉的先例。”
流光也笑了:“其实我本可以直接去穹关,打完了事,也不稀罕什么校尉将军的,但是家里人不同意,大将军府总不能以后都成了个空名。”
黄大人又听不懂了,家里人?你家哪还有人?大将军府就剩你一个,不成空名难道还能重回武将之巅?
拿到了盖着官印的授令回到府里,赶制的盔甲做好。流光脱去绿裙,穿上短打修身黑衣,秦嬷嬷一边哭一边给她梳头戴甲,眼泪流到穿戴完毕还没流完。她知道劝不住,也没有多比划什么,只表示,早点回来,老奴等你。
神魂出窍了一刻,回头看自己穿盔甲的样子,个头没有将军那世的她高,气场也没有造反那世的她强,看起来有点傻不拉叽的。要不是佟惠容心心念念着传承,披父甲上阵,她才不穿这玩意儿。
卫潮卫澜和二十多名武卫都等在院中,人人都弄了一套盔甲穿上,买也好,借也好,现做也好,形状颜色全不统一,但佩上武器和严肃的神情,都显得杀气腾腾。
流光走出门愣了愣:“你们做什么?”
众武卫抱拳低头齐声道:“愿随佟校尉上阵杀敌!”
流光嘴角抽了抽:“呃...你们只是护卫又不是战士,打仗就别去了吧?”
卫潮越众而出:“姑娘在郡衙说得好,破城之时,女子孩子都需拼命,如今穹关岌岌渝城危矣,我等六尺男儿岂能躲在后方,当与狄人血战到底!”
众护卫:“血战到底,血战到底!”
流光:......有我在,血战不至于。她试探着道:“其实我一个人去就行。”
所有人都露出了“主子怎么能说这种昏话,把我们当什么了”的表情。秦嬷嬷和环儿大哭着扑上来:“姑娘不可以,不可以!”
卫潮又道:“属下绝不会让姑娘只身赴难,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誓死追随!”
流光没办法,一做盔甲就瞒不过府里的人。他们的任务就是守护她,照顾她,若甩掉他们独自上战场,他们要么追过去,要么以死谢罪,何必呢。
带着几十个累赘,想飞过去的打算也不成了,流光只好一挥手:“备马!都去!”
她没有耽误时间,准备好就出发,哪知有个人比她速度还快。大将军府卸掉门槛,大门缓缓打开时,外面突然响起了鞭炮声,把流光骑的高头大马吓得一撂蹄子。
“为佟将军送行!”
炮烟弥漫中,猛嚎了一嗓子的男人端着一杯酒走上前,举起酒杯道:“佟将军,请下马满饮此杯。”
流光看见了门口围了一些人,端酒的黄大人,郡丞,衙役,捕快,十几个百姓,铜锣巷里没有离城的邻居,甚至凌翱和凌熠熠也在其中。人不多,但气氛相当热烈。
她下了马,接过酒杯:“黄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我可还不是将军呢。”
黄大人激动地道:“佟姑娘走后,本官越想你的话越觉得心潮难平。你说得对,危急时刻哪里还有男女老幼之分,佟姑娘虽一介女流,却不辱先人之名,身先士卒亲赴沙场,这等大义忠骨,强威悍势当得起一声将军!本官为你送行,祝佟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身后衙门的人齐齐喊:“祝佟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邻居和路过聚集的百姓没有喊,看着她一身戎装,满眼不可思议,这个女子真的要去战场了?她会打仗吗?
流光咧嘴一笑:“好,待我归来,黄大人再请我喝一杯凯旋酒吧!”
她一饮而尽,将酒杯还回,冲人群抱了一拳,翻身上马。
凌熠熠突然挣开凌翱的手,冲上前两步,眼眶通红地望着她喊道:“佟姐姐,佟姐姐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求求你,把我爹带回来!”
流光瞥她一眼:“谁是你姐姐!”
凌熠熠抽泣:“佟...祖宗?”
流光噗嗤笑出声,扬开鞭子双腿一夹:“只要他没死,我一定把他带回来,出发!”
二十六个人,二十六匹马,出城放开速度,马蹄翻飞向穹关疾行。苦撑十日,守军已经撑到极限,每个武卫都恨不得再快些,早点与贼寇对上。他们也知道,二十六个人起不到多大作用,只能抱定必死的决心,支持姑娘做出的决定。
反正做暗卫同样危险,比起暗杀,夜斗,陷阱这些阴暗的死法,还不如死在卫国的战场上呢。
离开渝城范围,平坦的官道渐渐变成沙土路,从这里一直到关外,是很大一片荒地,中间还有两个小山包,没有人烟,植被稀少,道路崎岖,马儿跑不起来。
越过第一个山包,流光向几里开外的第二个山包上眯了眯眼,她眼力极好,能够清楚地看到那处立着一个人和一匹马。
银发又变作黑发,白衫也换作了黑甲,她在看着他,也知道他正在看着她。
流光催动马匹快行,举起手臂挥了挥,大叫:“圣...凌骞,你是在等我吗?”
那人不作声,直等到她骑到面前,才勾了勾手:“下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圣君切换神仙凡人真是自如,几日不见,一身威压又感觉不到了,流光下马跑过去:“你不是在京城吗?飞来之后才压制修为的?”
凤玄没有回答,而是道:“你想上战场可以,但需封印仙力,压制修为。”
“为什么?”
“对狄人不公平。”
“......圣君你是不是傻了?他们是狄人,敌人!他们要公平,谁给燕人公平?”
凤玄静静地看着她:“你不是燕人,也不是狄人,你不是人。”
听着感觉有哪里不对,流光挠了挠额头:“你是在骂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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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