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妄为一次,本君即刻将你送返九重天。”
“是。”
无视王殿外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凤玄和流光走在酆都鬼街上,手早已松开,教训了一句后,两人没再说话。城门就在不远处,流光的步子越走越慢,落下半个身位。
“圣君,我暂时不能回去,犰离所托尚未完成,回去我难以交待。”
凤玄回头:“是难以交待,还是贪图小帝君一诺?”
流光心里憋闷得紧:“诺不诺的且不说,我答应了犰离的事,做不到岂不让人小看?以前我只知师孑对我有些意见,没想到他怨恨如此之深,今日我离开冥界,再想进来恐怕不容易了。”
差点与冥府玉石俱焚,冷静下来的流光没有像以往那样将错怪在别人身上,一味为自己开脱,而是恹恹的,说话也有气无力。
凤玄看着她玉白的脖颈上三只黑指印:“你与师孑怎会结怨至此?”
流光沉默片刻,道:“我应承过上神不能说。简而言之就是我发现他挺讨厌的,下来打了他一顿,也...羞辱了他几句。”
凤玄隐隐有些明白了,能让他那个不羁的姐姐下令守口如瓶的事,想必与仙格有关。以前他姐弟二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师孑就在芙荼身边,无声无息,存在感极淡。分府而居后,芙荼曾找过他,想让师孑跟着他,可那时他闭关潜心修炼,连个仙侍都不愿留。芙荼作罢,抱怨了一句,小尸鳖挺烦人的。
烦却不曾驱逐,这不像芙荼的个性,除非那人分寸拿捏得极好,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
流光视芙荼为至亲之人,一直对她怀有强烈的占有欲,八成是发现师孑有什么不堪心思,气不过捅开了这事。
“所以,你想让本君帮你去教训他?”
流光摇头:“圣君说笑,我哪能连累您,您今日救我性命,阻我犯下大错,我已经感激不尽。算了,先去找找人,找到了再说吧。”
凤玄没说什么,两人继续沿着鬼街前行,流光渐渐又落后半个身位,几次想问他怎么又能在紧要关头及时出现,是担心她惹事还是担心她出事?犹豫又犹豫,还是没问出口。垂眼望着他负在身后的宽袖,搓了搓被他拉过的手指头,感觉指尖有点痒丝丝的。
司阴接了小鬼回禀,立即报于冥君,那二位没有离开冥界,正在酆都城里挨家挨户地打听绮珊下落呢。
师孑坐在王椅上面无表情威严如常,实则神魂不稳,气血逆行。生受了金仙一掌,差点震碎他的心脉,没有一年半载缓不过来。竟使了那么大力气,是怕烂石头死在他手里吗?现在还带着烂石头找人去了,好啊,慢慢找,找到了最好带出冥界,保证无人阻拦。只是干扰轮回秩序的罪名,大罗金仙也担待不起吧!
“随他们去。”他烦躁地往后一靠,挥挥手让司阴退下,心中邪火又烧了起来。自从该死的流光化形,上神眼里就没别人了,每天把她挂在嘴边,夸得跟朵花儿一样。是,他承认烂石头天资过人,修行速度无人能及,但也没必要天天夸日日宠吧?把她宠得不知斤两,不分尊卑,到处惹是生非,要不是看在上神的面子上,九重天想弄死流光的绝不止他一人。
师孑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他觉得他再也无法为受过的羞辱找到报仇的机会了。芙荼走了,凤玄接手了,烂石头又可以在别人的庇护下称王称霸无法无天了。同为非人族,他尸鳖成仙的一路是多么艰难,为了得到芙荼一个夸奖一个微笑,甚至一句话都能拼尽全力,而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在流光那儿却唾手可得,他嫉妒,失望,心魔丛生!
流光在小鬼聚居地打听了许久,终于找到绮珊所在,就住在城北柳滩上的一棵柳树里。城内能住上房子的小鬼都是非富即贵,身携大批陪葬供奉,说不准几时就要去投胎,这些富鬼花起钱来毫不手软,住高房大屋,吃元宝蜡烛,务必让自己在转世之前也能过得舒坦。而穷鬼们就只能窝居在柳树里,干瞪眼熬日子。
绮珊生前是个修士,亲缘早断,死后连个烧纸钱的人也不会有,流光敲响树干的时候,她正如往常一样躲在树里哭。哭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冤屈,修了道还是逃不了草芥般的命运。
听见声音伸头一看,是两个陌生男女,男的银发白衫,皎如玉树,女的眉目似画,仙姿佚貌,那容颜,那气质,一看就不是他们柳树滩的鬼,比起生前师门里的各式美人还要美上十分。
绮珊呆怔:“两位找谁?”
“你是绮珊?”
“是。”
“生前在灵修界合欢宗修行的绮珊?”
“是。”
“你是怎么死的?”
“被师门宗主打死的。”
绮珊有问必答,她以为这二位是来核实身份的鬼差大人。刚下来那天,邻居告诉她这棵树可以住,上一个暂居者投胎去了。她好奇多问了两句,连着两次大轮回日没排到期的邻居知无不言,详细跟她说了投胎流程,其中一条就是核实身份。
“她为什么要打死你?”
提起伤心事,绮珊又茫然又难过:“小女子不知啊,宗主吩咐我待了几日客,后将我招去,问我可曾看见什么,我照实说了,宗主便一掌拍死了我。”
流光也很茫然:“你看见什么了?”
绮珊迟疑,后又想到自己已经死了,对鬼差大人不该隐瞒,便道:“那位客人是个妖怪,我看见了他的尾巴,还有鱼鳞呢。”
流光奇怪地看了一眼凤玄,犰离在灵修界现过原形?不应该啊!
凤玄淡道:“他说他喝了不该喝的东西。”
于是流光又问:“你们给他喝什么了?”
“酒啊,就是平常的梅子酒。”
“酒里下了毒?”
绮珊连连摇头:“梅子酒是小女子亲摘亲酿,也是亲手装壶的,宗主说那位是贵客,我哪敢下毒。何况客人在宗内多日,喝了不止一次,绝无问题的。”
她和凤玄在天机宗呆了十日,犰离就在合欢宗玩了十日,若无外力影响,他为何会现出原形,还狂性大发杀了凡人呢?
“你把那位客人到了合欢宗之后吃喝了什么,玩了什么,跟你说过什么,宗主又交代了你什么,细细说来。”
随着绮珊巨细无遗的讲述,流光的脸色越来越古怪,听完了从进门到绮珊死前犰离的全部动向,她再次看向凤玄:“若合欢宗不起歹心,也不会招来横祸,杀人的事不能全怪犰离,不如让瑞卿回去替他说说情。”
“你确定他是因为内丹被觊觎才发了狂性?”
流光尴尬笑了笑:“不全是吧,内丹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绮珊被杀了他不开心。”
合欢宗主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派了千娇百媚的绮珊去陪犰离玩耍,打得是吸元阳的鬼主意。绮珊修的就是合欢道,做这种事驾轻就熟,她负责破开口子,将男子留在宗内再也不能离开,师姐师尊宗主们便都能享用,至死方休。宗内行事一贯如此,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犰离没有春心,只有玩心,多般手段使出也不见他动邪念,她自认对犰离没有吸引力,禀告宗主换个师姐去试试,哪知犰离喜熟不喜生,不要别人。她只好又陪玩几日,直到那天在温泉中惊见妖身。
她骇不能抑,不顾礼数逃出温泉,被宗主带去问话,她说见了大妖,再不敢去了,宗主并不意外,只说她是个没用的东西,一巴掌拍死了她。
绮珊死后还是委屈,她从来没伺候过妖,更不知要如何吸取妖的元阳,那一刻她甚至怀疑自己会被犰离反吸,当然害怕,当然逃跑,她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凤玄的目光平静无波,听完了就算,似乎不想对这事发表看法。流光默默琢磨了一会儿,对绮珊道:“他并不想杀你,相反,在你死后,他还替你报了仇。”
绮珊不知鬼差大人怎知后续,不敢相信:“为什么?”
流光眨巴眼:“你说呢?”
一个专修此道,不知历经多少艳事的女子问她为什么,还一脸懵懂无知的表情,让流光不禁觉得她脑子有病,怪不得到死都只是个最低阶的练气弟子。
绮珊神情渐渐有了变化,她皱皱眉眼:“不可能,不怕污了二位大人的耳朵,小女子就差霸王硬上弓了,他根本对我毫无兴趣。”
流光反问:“难道只有让你吸了元阳,才叫喜欢你?”
“让吸不一定喜欢,但不让吸就一定不喜欢,这是我们宗主说的。”
流光脸颊止不住地抽抽,不是绮珊脑子有病,是整个合欢宗脑子都有病,而且绮珊这傻乎乎的样子和犰离那愣头青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问完了话,流光道:“走吧。”
两人转身,绮珊急问:“敢问二位鬼差大人,小女子是不是快要去投胎了?”
流光回头:“不要急,我一阵再来看你。”
绮珊不解其意,呆呆飘在树前看二人远去。
出了柳树滩,流光还是没往城门去,又回到了王殿前的那条鬼街,来来回回溜达了好几遭,对躲藏在暗处的几双眼睛视而不见。
凤玄见她愁眉苦脸,道:“不回去?”
流光深深吸了一口阴气,“圣君,我不怕犰离小看我,但如果没能留住绮珊与他再见一面,他定会遗憾。”
凤玄微微失笑:“你什么时候会在乎别人的遗憾了?”
“从灵修界回来之后,”流光坦言,“我发现好多人都有遗憾,失去至宝遗憾,失去挚爱遗憾,必须取舍遗憾,不能告别,也遗憾。如果能帮人弥补遗憾,我就会得到功德。”
凤玄嘴角翘起弧度,流光进步神速,不但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功德得以入体,她也越来越像个人了。
“所以,你还想做什么?”
冥君师孑接到下属的回报后,也想问流光,你还想做什么?难不成有了靠山就敢返回头报仇了?修为越高,制肘越多,凤玄若想早日飞升,此时断不能行差踏错。
他说不见。下属说流光仙君表示请君上放心,圣君不会进入王殿,她也不是来报仇的,而是有些话想告诉君上。
威胁?讽刺?挖苦?师孑息怒又起,仍说不见。下属不走,又道流光仙君猜到君上会拒绝,说君上还是听听比较好,话乃上神临别留言。
师孑:......该死的烂石头!
王座之上面沉如水的男人盯着殿中笑意盈盈的女子,觉得刺眼极了,好像之前的生死冲突不曾发生过一样,还笑得出来!
“你怎么还不走?想让本君滞留鬼魂,绝无可能!”先断了她的念想,有人撑腰了不起啊,敢在冥府地界撒野,圣君也照样告!
流光不在意他的态度,忽然双手抱拳,给师孑躬身施了一礼。
师孑一愣:“这是干什么?”
“这一礼,是为了我早前逼你下跪的错,给你赔罪,那时我不懂事,请师大人见谅。”
师孑倏地挺直了背。好歹是旧相识,流光是什么德行,师孑一清二楚。狠辣无情,狗仗人势,无恶不作,十几万年来只频频闻她作孽闯祸,还从没听说她给谁赔过罪呢!屠了天帝近亲西宿龙君都没赔罪,怎么会因为折辱过自己而赔罪?
以前有芙荼,现在有凤玄,她不需要赔罪啊!这是阴谋吧?
师孑哪怕受了伤还是蓄起威压,暗暗提气,警惕地盯着她:“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一揖之后,流光再次抱拳躬身:“没耍花招,真心的。这一礼,是为今日我动了杀念,不顾冥府众生,祭出开天斧打算同归于尽的错误想法,给冥君大人赔罪。”
师孑毛骨悚然:“你...你...”
紧接着第三揖又来了,流光躬身下去,许久没有起来,低声道:“这一礼,是为我因为讨厌师大人,而没有转告当年上神飞升时留给你的话,赔罪!”
师孑大惊:“你说什么,上神给我留了话?”
“是。”
“什么话?”
流光直起身,慢吞吞道:“师大人能原谅我过往所为吗?”
“你先说上神给我留了什么话。”
“你先说能不能原谅我。”
做都做过了,不原谅又能怎样?师孑心神不宁,不耐烦地摆手:“不跟你计较,快说。”
“那......能不能帮忙多留绮珊几天?”
师孑一拍扶手站了起来,脸色黑如锅底,吼道:“得寸进尺!故意用上神留言来哄骗本君,其实根本没有对么?你还是在耍花招!流光,太可恶了,当真以为有凤玄在,本君就奈何不得你?”
“上神说,师孑心不坏,你不要总与他过不去......”
师孑噎住:“什...什么?”
流光瞥他一眼:“他以尸鳖之身修炼成仙吃了很多苦,道心坚定,你要向他学习......”
师孑跌坐在椅子上:“上神真这么说?”
“还有......”
“还有什么?”他急切起来。
“关于那个留影石的事。”
师孑僵直,半晌不能动弹,口舌也不利索了:“你说...说。”
流光抿嘴一笑:“师大人,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性子,四海六界八荒,你是第一个能让我赔礼道歉的人,做到这一步对我来说,难,很难。进来之前我还在想,犰离的事又关我屁事?我为何要为了他来向我讨厌的人低头弯腰。”
师孑稍微松驰了些,冷哼:“那你还来?”
“进来之后,我看见你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殿中,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心里又释然了些。我不是为了达成目的而道歉,而是为了弥补遗憾道歉,我不希望有一天我飞升了,见到上神,她问起仙府故人,问我有没有跟你过不去啊,有没有向你学习啊,我不能给出她满意的答案。”
师孑又像还有呼吸那样吸了一口气,沉默。
“这是我的遗憾,同样,我也想解决犰离的遗憾。他上九重天受罚去了,临走记挂着那个女子,不惜发心魔誓允我一诺,我想他一定有话要跟她说吧,若人不在了,他该有多遗憾啊。就像你,师大人,上神走了,你连她最后的教诲都没听到,多遗憾啊!”
师孑喃喃:“遗憾。”
“所以,请你帮小帝君免除遗憾,作为交换和我的赔礼,我帮你解除心魔,让你有机会飞升成神,与上神再见。”
师孑久久不语,目光涣散了好长时间才重新凝聚在流光身上,道:“你这个,狡猾无耻的烂石头!”
流光差点绷不住温良的表情,开天斧蠢蠢欲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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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弥补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