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良德没觉着自己身上少了什么东西,也不知腮帮子何时出现了抓痕,可等他到了公堂,看见地上蒙头女尸脚上一双眼熟的绣花鞋时,整个人都傻了眼。
这个女人不是应该在靠近穹关的栗山村民居菜园子里埋着吗?怎会出现于西郊柳林?
听到仵作的验尸结果,他更觉不可思议。被勒颈窒息而死,凶器是他一件长衫所配的同色腰带;死者挣扎中抓伤了他的脸,指甲形状和他腮帮子上的血痕匹配......
简直一派胡言,他没有勒过她,她也没有抓过他的脸,什么腰带抓痕都是无中生有,看不见女尸露在外面的手指乌紫泛黑吗?她的死因根本不是窒息!
杜良德喊冤,黄大人问他,你冤在哪儿?腰带不是你的?女尸指甲里的皮肉不是从你脸上挖下来的?我们不仅有物证,还有人证呢。于是传了一个所谓的过路百姓,信誓旦旦表示自己某日傍晚看见杜良德在西郊柳林偷摸挖坑,身边坨着一个黑色大布袋。
杜良德拼命辩驳,撒谎!诬陷!没去过西郊!腰带是他的也不代表他杀了人啊,那件衣服许久没穿,腰带被人偷了栽赃也不是不可能。至于抓痕,不疼不痒,他压根没注意到,定是有贼人趁他熟睡后制造了假伤,用以陷害他。
黄大人居高临下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问,栽赃陷害?谁会这么做,目的何在?你有仇家?
杜良德浑身一凛,不敢与他对视,跪伏在地只顾大呼冤枉。
黄大人冷笑一声,铁证如山,岂容狡辩,先打二十个板子,本官再来问你认不认罪,不认接着打。
杜良德被按倒一通捶,打得皮开肉绽惨叫连连。随后退堂将他押进大牢,改日再审。
女尸是谁,和他什么关系,有什么杀人动机,凶器从何而来,堂上一概没说,上去就撂证据,直指他为凶手,不认就打。这么粗糙的审案,真的是一个州郡衙门该有的素质吗?
杜良德不理解,黄大人也很无奈,这场戏全在流光授意下而演。她答应他只需将案情公告百姓还郭氏清白即可,自省书不用写,也不耽误他升迁,仿佛做了天大的让步,让他想不从都不行。
身陷囹圄,杜良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亲戚没人来探监,每天晚上还会被两个不知是不是狱卒的黑衣人拖出牢房,垫一块薄板子,用粗木锤击他的胸口和下腹,打得他痛不欲生,可身上却连点青紫痕迹都看不出来。
一连打了四日,再次升堂,黄大人问他可认罪,他只喊了一声冤枉,就再也没有发言机会,又被拖回牢房,重复白日无人问津,夜晚遭受暴打的折磨。
反复两次后,杜良德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有人只手遮天,在替郭珍报仇,但是没有他杀人的证据,所以也想制造一个冤狱!
黄大人显然被收买了,不分青红皂白只想让他尽快认罪。杜良德内心充满愤恨,为什么,为什么他那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大嫂还能遇到贵人相助?为什么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会功亏一篑!五千两不想了,两千五也不想了,如果早在大哥死后他只拿帐上几百两银子就走,也能过几年舒坦日子了,一时贪心,满盘皆输。
看来自己是逃不出去了,杜良德绝望地想,继而又疯狂地笑起来,大嫂遇到贵人又怎样?找不到证据她就永远是个偷情杀夫的贱妇,就不信郡衙敢放杀人犯,他死,她也出不去!
只手遮天的贵人能量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在被“冤狱”的第十天,昏暗肮脏的大牢里忽然点起许多灯烛,一大帮人呼啦啦路过他的牢房,径直走向女牢区。杜良德和其他犯人扒在牢门上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那处就响起黄大人的声音。
“郭氏,今日查明,杜良平中毒身亡一案与你无关,通奸罪名亦为诬告,你蒙受不白之冤四百余日,在牢中深受苦楚,乃本官失察之误。本官现向你赔礼,亲迎你出狱,送你恤银百两,并将在郡衙之外张贴告示,还你清白名声。”
痛哭倏地爆发,不止一人,其中夹杂着喊娘的,喊大嫂的,和许多深深的叹息。
杜良德目眦欲裂,在一群人走过时大吼大叫:“胡说,昏官!这贱人毒杀我大哥证据确实,满城皆知,你竟敢私放人犯!昏官,贪官,你收了人家的银子就罔顾王法,不杀有罪之人,反而将我这良民关起,我要告御状,我要告你!”
黄大人并不理会他,放出郭珍就带着人离开了大牢。杜大郎和杜小妹搀扶着郭珍慢慢走近,身边还围绕着好几个杜家的亲戚。态度很明显了,大家如今都相信郭珍是冤枉的,既来接她出狱,也来向她道歉。
停在杜良德的牢房前,郭珍眼里射出刻骨仇恨,看着披头散发状似疯癫的人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与良平是手足至亲,他待你更是掏心掏肺,你为什么要害他!只是为了钱?”
杜良德扭过头去,冷笑:“别以为搭上了什么人就可以信口雌黄,是你害他,贱人!”
郭珍切齿:“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老天是长眼的,你这狼心狗肺之人不会有好下场!”
说罢转身就走,杜家人无不恼怒,好几个人向杜良德吐了口水。他握紧拳头,狠狠砸向牢柱。
牢房内恢复平静,流光从天而降,落在杜良德身边,笑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干出杀害大哥陷害大嫂贿卒行凶灭口寡妇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只是为了钱?”
杜良德还未惊诧呼叫,她已经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右手慢慢抚上他的脑袋。
喜祥饼铺的偷情杀夫案在时隔一年多后再次于城内掀起轩然大波,被人人唾骂的狠毒荡.妇郭珍竟然是冤枉的,真凶已被抓获,详细案情将于审结后公示。黄大人亲自将郭珍送出衙门,并派衙役大张旗鼓为杜家送去恤银,杜家则回了一个“青天明月”的大牌匾。
虽然没有写自省书,但这也等于公开承认办了冤案。令黄大人没想到的是,他的官声不但没下降,反而引出民众好感,在唏嘘郭珍遭遇的同时,也不忘夸他几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这样敢于承认错误的官员治下,百姓们表示很有安全感。
郭珍对黄大人的感谢并不真诚,只是给官府几分面子而已,对流光的感恩才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的。她回到家第二天就让儿子置办了两车厚礼送到大将军府,自己更是三步一叩,从自家门前一直跪行到了铜锣巷中,途中凡有人问起,她便大声回答:“佟小姐菩萨低眉,仗义相助,为我鸣冤,替我昭雪!从今后我不拜神佛,只拜佟小姐!”
那时流光正在打坐,忽觉周身暖暖,经脉奇畅,她睁眼一看,一粒金光飘在她身前,没隔半刻,又一粒凭空而出,几息后,再一粒浮现。她一动不敢动,愕然望着一粒又一粒金光蜂拥而至,不一会儿就在她胸口处形成了半个巴掌大小不规则的金幕,后来的正一点点填补着空缺。
我发财了!她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眼睛不敢眨,笑容不敢露,屏气凝神足足小半个时辰,金光终于停止出现。她谨慎地伸手去摸,手指在金光里穿过,摸了个空,但它们没有散,也依然没有入身。
这是怎么了?流光又高兴又不解,伸冤的金光不是那天已经得到了一粒吗?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来,难道把以前做的好事也补上了?
她兴奋地出门去找犰离炫耀,环儿来报郭珍求见。
郭珍跪破了膝盖,磕青了额头,见到流光还是再次跪下,结结实实叩了三首:“多谢佟小姐。”
本想让她休息几日再去找她,不想她谢恩心切上了门,流光将她让进小厅,坐下上茶,同她道:“既然你来了,我正好有些事要同你说,是关于杜良德的。”
一提起这人,郭珍就恨意难消:“我没有猜错吧,就是他杀了我的夫君!”
确实,杜良德就是杜家人悲剧的制造者,他离家二十年,回乡的目的从来不是什么亲人相聚落叶归根,完全是冲着钱来的。
但是谋钱的动机和理由却十分可笑,一切都和二十三年前,他对郭珍的失约有关。
杜家早年不富裕,杜良德此人吃不得苦,又心思活络,杜良平在糕点铺里做学徒的时候,他就做起了货郎,进些胭脂水粉绢花发钗什么的,十里八乡到处逛,凭着俊俏的相貌和能说会道的甜嘴,调笑几句,送个添头,颇得大姑娘小媳妇的喜欢,生意挺红火,常有人拿着钱盼他前来。
郭珍也是其中一个,那时她只有十六岁,天真娇憨见识浅薄,遇见个总对着她笑,喊她珍珍妹妹的俊货郎,魂儿就被勾了去,不仅把攒的私房钱都花在了他的货担子里,还把他的甜言蜜语当了真,让他拉了手,香了脸,就认为二人已私许终身。问他几时提亲,他却百般敷衍。郭珍性子犟,认准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听不到准话就一直追问,追问无果就生气吵闹,弄得他不胜其烦。
跟他相好的女子各村不知有几多,却没一个像郭珍这般执拗难缠,要不是看在她是家中独女,荷包里私房钱多,每回为了不让他多跑路多费事,几乎把货品包圆的份上,杜良德才懒得哄她。
可是那会儿已经不是哄她花钱那么简单了,郭珍家中有意给她相亲,她一颗心全系在杜良德身上哪里会应,在家跟父母闹,见了杜良德就哭诉,逼着他快快提亲。杜良德不得不放弃这个小富婆,随口敷衍了个日子就打定主意再也不来了。
本来杜良德认为不去郭家村,还可以在别村继续做生意,不料郭珍等不到提亲,就同家中长辈说了此事,那一家子叔伯兄弟为了这个独苗闺女竟四处寻找他的踪迹,常去的村子里有相好的女子问他是不是招惹了什么是非,为何郭家村好多人都在找“李光”,说他品行败坏,骗人钱财,听说都找进城里去了。
他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在外行走留的都是化名,要让郭家人逮到,不死也得脱层皮——他跟有夫之妇偷情被抓过,深知拳头难捱。
大不了不做货郎生意,回家趴着也罢,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爹那时恰好生了一场重病,家中钱财吃紧,借了许多外债。大哥当学徒没有工钱,小妹和娘做绣活也填补不上,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大哥就让他把这两年做生意攒的钱先拿出来应应急。杜良德一听,凭什么?
没钱你们卖房子去啊,给小妹找个有钱人家嫁了啊,爹生病欠了债凭什么让我还?
他不肯拿钱,也不耐听娘和大哥唠叨,一烦之下离家出走,跟着一个进货认识的狄族货商跑到关外去了。
之所以跟这个人跑也是有原因的,那商贾的妹妹早就与他勾勾搭搭郎情妾意的,经常跟他说关外多自由多快活,不像关内规矩大,这不能干那不能干,管得人像坐牢一样。
杜良德就喜欢自由,就喜欢快活,年轻气盛,闻之向往,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同家里打。
在关外他自由过,快活过,但更多的是寄人篱下的憋屈。商贾妹妹喜欢他,也喜欢别的男子,没几年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让他从情郎沦为了伙计。其他狄族女人也一样,看上了,相好几日,但真正嫁人,还是要与同族。
狄人对燕人有种与生俱来的敌意,尤其是男人之间,他经常受到无端的挑衅和羞辱,一同做事的狄族伙计也总是孤立他,杜良德忍不了想回大燕,商贾却不愿放他,理由充分:你是我的家奴,只有死了才能离开我家。
杜良德不知自己几时成了他的家奴,可是所在的那个翡翠城离关隘很远,一路都是凶狠的狄兵,无人带着他根本出不去,身在异族,只能任人摆布。就这样杜良德在狄族生活了多年,直到老商贾死了,他儿子当家,他才以去大燕贩货开辟新生意的理由说动了年轻的家主,跟着他一进关就跑没影了。
所以他不是从关外回的家,而是躲在暗处观察杜家好久才寄出了那封信。父母不在了,小妹出嫁了,大哥发财了,还娶了个面熟的女人!
杜良德的本意是想评估一下家人对他回来的接受程度,毕竟当年是在家中最困难的时候离开的,谁知他们对他还有没有怨恨。如今一看都过得挺好,大哥的糕饼铺生意红火,师傅伙计请了好几个,整天笑眯眯地数钱;小妹的婆家也不错,让她穿金戴银,还有丫鬟服侍。
都不记得他是谁了吧?那么多年找过他吗?担心过他吗?吃香喝辣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在关外过得是什么日子!还有那个面熟的女人,不正是逼着他不得不放弃货郎生意,流落他乡的郭珍吗?竟然嫁给了他大哥,三十大几的年纪眉眼依旧,和当年那个一根筋的憨直模样都没有区别!
这算什么,对他的报复吗?
杜良德想歪了一点,就一路歪下去,歪得再也找不着正道儿了。他怪家人,怪郭珍,唯独没怪过他自己。
“他在屋子里不止挖了一个洞,墙上有,地上还有,藏了他从关外带回来的草药,乌头草和南疆特有的针崎,两种都有痹心之效,混在一起可致死,已经交给黄大人了。另外那个寡妇是他早先回渝城时勾搭上的一个相好,成亲是假的,许了钱财让她帮忙诬陷你而已。前些日子你没死成,他生怕寡妇顶不住招出他来,就把她骗到近关的一个村子里毒死埋了。那个地痞也已招供,一切都是杜良德指使的。”
郭珍听完呆了半晌,悲怆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滴落下来:“荒唐,荒唐啊!他竟有脸怪我?”
一点也不荒唐,杜良德此人自私寡情至极,就算没有郭珍作为借口,他仍会因嫉恨而干出恶事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钱。
送走郭珍,流光接着跑去找犰离炫耀,不来则已,一来惊人,短短时间金光就已汇聚成巴掌大小,善事接着做下去,金身指日可待了!
犰离泼冷水:“身外之物。”
流光无奈:“我倒想让它快快入身呢,可这几日神魄平静,想起凌骞终生不娶了还挺高兴你说烦不烦?”
犰离想了想:“有情绪才能有进益,既然凌骞终生不娶你就平静了,那还是得让他娶。”
“他好像已经死了这条心。”
“你能逼得他不娶,就能逼得他娶!”
流光犹豫:“这样好吗?圣君他会生气吧?”
犰离满不在乎:“你以为圣君就满意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吗?反正都得罪了,多一罪少一罪有什么关系?”
流光:......是这个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我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