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玄是想假装不认识流光,希望从此再无交集,可两家之间发生那么多事,他忘记,他爹忘不了,他爷爷忘不了。
听说佟昭归渝,大将军府门重开,凌云海没几日就从穹关大营赶了回来,催促凌夫人备礼,要带凌骞上门拜会。
凤玄:你自己去好了,为什么要带着我?
凌云海:无礼!你忘记佟姑娘是怎么宽宏大量既往不咎的了?忘记她怎么救你爹你祖父的了?忘记圣旨上对凌家的轻拿轻放是谁从中斡旋的了?忘记佟姑娘对你......嗯?是不是?
凤玄:什么是不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忘记,连装忘都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控制神魄对流光的反应。
这边准备上门,那边流光也挺忙。她记得娘家很大,待进了内里逛完才发现,真的很大。
大燕王府的规制是纵深一千八百尺,大将军府不能逾制,便建了南北一千五百尺,东西一千二。府邸占了半幅铜锣巷,北边一直延伸到内城大莲塘,后左右都没邻居,可谓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
堂阔宇深,低调稳重。绕过硕大影壁,走过方正院子,高大外堂上的“义安”两字褪了颜色。那是佟定邦的墨宝,也是他搬进新府邸后唯一题的字。大将军肚里墨水不多,不爱写字。
外院与内院之间有花园假山和一汪小湖,湖上有凉亭拱桥,湖面上满布浮萍。佟惠容小时候这湖比现在更大,后来佟定邦嫌外院练武场小了,硬是把湖填了一半又辟出一个武场来。
内院不比京城府邸雕梁画栋楼精院美,一座又一座黑瓦青石的古朴院落掩在杂草枯树之后,阶上苔绿斑斑,拱门上的院名早已看不清楚,十年没有人气,这里成了野畜的乐园。
后院有马厩,罩房,长短兵库,树林子,菜地,甚至还有个猪圈......
几十个仆人在外看着不少,进了府就显得捉襟见肘,需要清理修缮的地方太多,想把拥有数百间房子的府邸整成原样,没百八十人十天半月的干不下来。
流光看过一圈后就有了决定,将外院门面义安堂作为祠堂使用,供奉佟家人牌位,让所有上门的客人第一眼就看见他们,第一件事就是拜祭他们,至于待客什么的,随便找间屋子行了。
她的住处更简单,还住出嫁前的明昭阁。两层小楼,一方种了梨树和桂花的小院儿,一处养鱼的方池,一架已经朽了木头,断了麻绳的秋千。出嫁后大约又住过哪个侄孙女,侄重孙女,屋子里的旧家具有所改变,墙上挂着半截争春图,地上还扔着脏兮兮的绣架。
那年大将军府已经奉命迁往京城,抄家抄的也是京里的家,这里留下的旧物只是被封,倒没有过多损坏。
考虑到主人以后无需太多人伺候,白养着浪费钱,二卫便雇了些短工,和下人们一起热火朝天干了半个月。期间凌云海带着儿子上门扑了个空,流光早回花溪巷琢磨她的共心共情去了。
秦嬷嬷堪称忠仆表率,她跟儿子媳妇团聚不过一日,就撵着两人去将军府干活,让孙女彩鹃与环儿一道随侍流光左右。七岁的小孙儿头回见面有点舍不得,疼亲了两日,还是把他交给卫潮,比划:带带他,以后好为老祖宗效力。
流光听闻后让卫潮把秦嬷嬷一家的身契都还给了她,告诉她会帮她消了奴籍,让小孙子念书去吧,或者习武也行。
秦嬷嬷比划问:您要赶我走?
流光说当然不是,以前国公府是你的家,以后大将军府是你的家,你想走就走,想回家就回家。
秦嬷嬷笑着收了身契,然后一切照旧,仍毫不留情地把孙子扔给了卫潮,让他不用客气。
很快要搬家,她一直在收拾旧物列单子,除了不能说话之外,精神头比半年前好了百倍。这日从库房拿出一个小盒子交给流光,比划说这个是老祖宗变小前自己收到库房去的,现在万事安定,珍贵的东西还是像从前一样贴身带着好。
珍贵的东西?流光打开一看,红软缎垫上放着一个旧荷包,荷包里装着一块田黄印章,上头刻了“伯君”二字。
她想起来了,这是陈枫的东西,是他六十大寿的时候,祺钰送他的贺礼。当时死老头子高兴的不得了,迭声赞扬祺钰孝顺,还惹得其他几个也送了贵重寿礼的孙子说他偏心。
不可否认,她和陈枫一直偏心,因为其他孙子都有爹亲娘疼,祺钰没有。老头子对长子若君的死又埋着深深愧疚,所以把加倍的疼爱都给了长孙。
流光握着印章,怔怔望着窗户发呆,许多被她走马观花忽略过去的细节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波澜不惊的日子,那些寻常的对话,那些在太阳升起前流过的泪,那一声叹息,和拍她肩膀的大手。
和前八世一样,陈枫就是司命给她配的一段姻缘,流光对他的回顾不多,也并不认真。可是看到这块印章,许是又引起了佟惠容的共鸣,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旧事,她和他之间的旧事。
毫无疑问,陈枫是喜欢她的。曾为了她不惜与皇子反目,拔刀相向,得偿所愿娶佳人的那天,他喝醉了,笑得像个傻子。年轻时,他炽热,奔放,每日回家总是跟她有开不完的玩笑,说不完的废话。逗她笑,惹她哭,也会趴在她耳边絮絮私语着,娘子,你真好看。老了以后他就很少同她交流了,也不轻易启口予她以安慰,最多拍拍她肩,长叹一声。
好像除了陈枫,没有哪一世她与姻缘对象白头偕老过,要么她早死了,要么对方早死了,要么两个一起死了。她通过回忆能分析出自己也曾喜欢过那些人,愿意为了人挡箭拼命做肉盾什么的,但由于神魄的死亡和轮回,把经历和感情割裂,致使她无法体会喜欢一个男人的感受。
佟惠容可以体会,却又有点奇怪,她想起陈枫的时候没有强烈感情,只有清淡忧伤。难道佟惠容不曾喜欢过陈枫?回想这两人一生,佟惠容始终处于被动,让嫁就嫁,嫁了就做好贤妻良母,端庄大度。在大长公主想破坏家庭时,她都没什么反应,倒是陈枫气得不轻,跟她冷战了好些时日。
不生气吗?流光自问,脸上露出一个沧桑又无谓的笑容。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神魄的回答,不生气。
赵贞说她以退为进,驭夫有术。不喜欢还驭什么夫,八成就是随他去的意思!是陈枫自己不愿意,才断了大长公主的念想。
越回忆,流光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佟惠容不喜欢陈枫啊,没见每次陈枫纠缠靠近的时候,她都有些闪躲推拒吗?
过于细节的细节,尤其是凡人床帏之事,流光是从不愿意回顾的,统统跳过。想一次浑身起鸡皮疙瘩,简直是人间惨剧,自我虐待!
在流光发呆期间,秦嬷嬷知机退了出去,她认为老祖宗在怀念老国公。其实流光在推断出她不喜欢陈枫这个事实后,很快就把神思转移到了如何进一步锻炼共情能力的问题上。
神魄散发了几次真情实感给她,为什么不能把可怜也让她感受一下呢?
余光往身侧的窗户上瞟了一眼,流光保持着左手握章的姿势不动,连头也没有偏一下,右手闪电般穿破窗纸,又闪电般收了回来。窗纸甚至在她收回手之后,才发出了“噗”的破裂声。
“啾啾,放开小爷!”
看着头顶的笑脸,瑞卿暗呼大意了,离得太近,竟又给了她捉到自己的机会。
流光将他整个身子都攥在手中,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秃秃的小脑袋:“为什么躲在外面偷看我?”
“谁偷看你,小爷刚到。”
“你偷看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京城的时候不是天天盯着我吗?”流光冷笑,“来看看我有没有犯错,好向圣君告状对不对?话说圣君都回秘境去了,你还在这儿赖着不走干嘛呢?”
瑞卿用小尖嘴啄流光的虎口,两条小爪子使劲蹬哒,“我奉圣君之命,来监视你在人间的所作所为,你是归我管的,不许对小爷无礼!”
“啧啧啧,归你管?”流光放下印章,两根手指捏了他颈上的红毛:“早就投靠了圣君,他转世的状况你一清二楚,还骗我说路过人间?在圣君面前不知说我多少坏话,我有理由怀疑上次凌骞受伤无法医治也是你搞的鬼!那次我力竭昏睡,是谁烧了我一撮头发?对了,你还向犰离密告了我的行踪,当着圣君的面没找你麻烦,你就以为我失忆了?”
“啊...呃...放开我!你敢动我,圣君饶不了你!”瑞卿后悔不迭,圣君说了不许他再管流光的事,可是知道她就在同城,怎么也忍不住要来看一眼。他觉得流光这厮随时随地可能惹出麻烦,不管不说,总可以记个黑帐吧,以后落井下石也很痛快。
流光两指用了点力:“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不会动你。不老实嘛……相信我,我比犰离拔毛的速度更快,保管你全身上下秃个彻底,只剩一根命羽。”
瑞卿恼羞成怒:“交代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奉圣君之名来监视你的。”
“监视这个词用得让我很怀疑,圣君临走时已跟我说了好自为之,还会让你监视我,他什么时候这么重视我了?”她唰地拔了一根红毛。
瑞卿大叫起来:“不要拔不要拔,我说,我留下来是为了看着圣君转世和小帝君的,他没让我监视你,我就来看看你有没有干坏事!”
另一撮红毛又捏在指间:“像句实话了,小帝君现在在干嘛?”
“在元州当他的二世祖呢,吃喝玩乐胡作非为。”
元州?靠近北关的州郡,三皇子逃窜到那里去了吗?“他那个皇子爹是不是在北边谋划什么反攻大计呢?”
“没有,只有他家人在那,三皇子不在。”
“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我的任务就是看着小帝君。”
流光笑了一声:“前些日子,我见你顶羽都长出来了,如今又秃成这样,是不是被他逮住了?”
瑞卿不堪回首地闭上金豆眼:“他想知道你在哪儿,又不敢动用神识,就对我进行了严刑逼供。”
“你说了吗?”
“当然没有,圣君说不让你二人往一块儿凑,会祸乱人间的。”
正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你不说,本殿就不会跟着来了吗!”
流光侧身拉开窗支,见一身玉色长衫,腰上系了个花里胡哨的带子,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的“太孙殿下”正站在院中,掐着腰仰天狂笑,十分得意。
丫鬟们的尖叫响彻内院,不一会儿几个武卫飞奔而来,流光将他们挥退:“没事,是我朋友。”
这批武卫都是陈祺钰挑来的暗卫新秀,对京城比较熟悉,闻言又惊又疑,此人不是三皇子的那个纨绔儿子吗?他可是逃犯!
犰离昂首阔步走进屋里,一见流光就笑道:“听说圣君走了,以后我就在你这儿吧,还有二十九年零四个月我们就可以切磋了。”
他那时光着屁股回到皇子府被三皇子关了几天禁闭,心想圣君一天没走他就有被抓回九重天的危险,便蛰伏下来。等了几日觉得差不多了,历劫本体总不会长时间逗留人间,于是去国公府找流光,没想到又与圣君撞了个正着,逃跑后便再不敢轻举妄动。后来跟着三皇子去了元州,想放神识查看流光所在,被天雷警告,憋屈地一直等到瑞卿出现,才知道圣君已经回秘境去了。
逼供不成,他就放了瑞卿,悄悄跟着他一路来到渝城。
“你那点微末法力还想在本殿面前全身而退?”他肆意地嘲笑。
“殿下,万一他去秘境向圣君告状,你非被抓回去不可。”流光阴险地挑拨。
“绝不能放了他,把他关到你的乾坤袋里去。”
“太残忍了吧,我有捆仙索,拴在脖子上,让他在二十尺内还能飞嘛。”流光挑了挑瑞卿的小尖嘴,“看我对你多好,还有很多事想问你,要乖乖说实话哟。”
瑞卿歪着脑袋装死,一个魔头就够难缠了,这下来了两个,天要亡我!圣君,快来救我!
圣君救不了他,为了安心历劫,对自己要求一向甚高的凤玄几乎封印了全部修为,压制了所有神威,不能再飞,无法感应,除了一个属于大罗金仙的神魂之外,他和凡人无异。
所以,当他和凌云海赶到花溪巷,见到流光,见到了在她身边啾啾哀鸣,被一根凡人看不见的捆仙索拴住脖子的瑞卿时,只能给出一个漠然的眼神。自作孽不可活,让你回秘境你不回,让你不要管流光非要往她身边凑,落到这个下场怪谁呢?
父子二人同流光见了礼,她发现凌骞并不是被抹去了全部记忆,他认识她,记得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只是对待她比较客气冷淡而已,显然已经认识到了彼此身份的差距,不会再做白日梦了。
从瑞卿那里逼供出来的一些事情让流光心情不太好,寒暄几句就想送客,借口自己要去大将军府。
凌云海忙道:“正好今日凌骞休沐,让他陪着姑娘一起去吧,有什么重活累活只管吩咐他做。”
凤玄不满:“爹,我还有事。”
“什么事都比不上大将军府重要,你小子少废话,临来前你爷爷怎么交代的忘了?给我好好照顾佟姑娘!”
流光本想说不用了,可是看到“凌骞”抗拒的表情,又改了主意:“好,凌公子跟我一起去吧。”
感觉到神魄小小的欣喜,凤玄:孽障!
把瑞卿交给犰离,流光坐马车来到大将军府,凤玄主动赶车,一路上没同她说一句话。可是进了大将军府的门,流光就与他并肩,一脸严肃地道:“我有些话不吐不快,可是现下找不到人说,只能先跟你讲。你如今可能不理解,但以后会懂的。”
凤玄垂眼:“请讲。”
“我发现,我受到了误导。有一个人,他喜欢了我很多年,很多次......”
凤玄轻咳一声:“哦。”
流光冷笑,今天才知道,凤玄圣君的前九世都是跟她一起历劫的,跟她有最亲密的关系,最难解的情缘。若一世两世巧遇也罢,九世都在一起,简直不可思议!怪不得圣君要瑞卿去问司命,这种现象只有一种可能,人为的,有阴谋!
可是现在,她关心的是另一个重点。
“这是从没有过的情况你知道吗?有意思的是,当他跳出那些身份的时候,他竟然对我完全没了感情。如果按照他说的那种沉浸其中,体验其中,感悟其中的话,他对我不该那么冷淡,可他就是那么冷淡,好像过去的事都没发生过,他从来不认识我一样。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懂吗?我还认识一个人,他只喜欢了某人一次,就害得他很多很多年都无法解脱,那喜欢我那么多次,他是怎么做到高高在上无动于衷的?”
凤玄默不吭声地听着,不是对前世毫不介意,体会不到感情吗?这个时候说这些什么意思?
“只有一个解释,他让我沉浸体验感悟,本身就是错的!他自己没沉浸没感情,还能有功...好处拿,我沉浸了好几个月了,什么都没有。这是不是说明,他在误导我?”
原来颠三倒四的说一大通是为了证明最后这个结论,她还是没有感情的蠢石头,只是担心自己走错了路。
凤玄淡道:“或许他不是没有沉浸,而是已经看开了。你没能达到你想要的目的,或许是因为沉浸的不够久。”
流光怀疑地看着他:“你听懂了?”
“你表述得很清楚。”凤玄说了一句违心话,继续往院里走去。
流光凝神盯着他的背影,盯了老远也没察觉出圣君的一点存在感,凌骞的悟性这么高?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听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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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拔毛逼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