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走却也不能立即动身,三位老太爷数次聚头商议祖母回渝后的生活问题,务必从各个方面都要给她最好的照顾。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轻车简从避忌离京的时候了,蒙尘姓氏重绽光彩,带着振家声的使命回去,钱财,人手,圣旨,一个都不能少。
陈祺钰专门跑了一趟宫里,为流光求来一道上谕,承认她为佟家唯一的嫡系后人,有权继承大将军府所有产业,外加皇帝送上的补偿和赏赐。更允许她自行挑选香火传人,将来用以承袭忠义公爵位。
陈祺钰说,上谕一发天下知,佟氏旁支将陆续归渝,攀完亲叙完旧就会把男丁送到她面前。祖母不用急着选定,多看几个孩子,都接进府里住些日子,观察观察秉性再定夺不迟。
流光表示不情愿,我家的香火为什么要别人来承继,我自己承继不行吗?
陈祺钰:“......您怎么说都是个女子,也...也不能再嫁人,爵位总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流光笑了:“我只怕那些承继香火的孩子还没我活得长呢。另外祺钰,不要跟傻皇帝一样对女子存有偏见,你祖母我当年...原来...以前...反正干个将军什么的不在话下,皇帝不服气,你让他把全大燕的将军都叫来跟我比试比试啊。”
陈祺钰也笑了,心道那是,一般二般人真打不过您。
世子夫人自从知道流光是佟家人,更有一身奇功之后,偏见全无。国公爷吩咐不敢怠慢,她热情起来,一天跑两趟松龄院,各类装车财物和人员单子都交给流光过目。只是鉴于身份和年纪,说话总不自觉带出长辈口吻,与她谈起佟三姑奶奶,说起认识的那些佟家亲戚,还会抹上半晌眼泪。
有一日林哥儿从国子监回家,在众堂弟的撺掇下闹着跟祖母母亲一道来松龄院,见了流光规规矩矩行礼,口称:“表姑母。”
流光当时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将他召到近前,看着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心中喜欢,让环儿给他拿糕点吃。
婆媳二人数着单子,说今日又收了宫里什么赏赐,买了几个下人,哪些是可以放在房里的,哪些是做粗活的。流光一句没听,只看着林哥儿吃糕点,他也好奇打量她,吃完仔细擦了手才道:“佟姑母,听说你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一脚能把人踢上天是吗?”
梓杰媳妇儿忙道:“什么死啊死的,别胡说。”
流光笑道:“我自幼习武,是有些力气。”
“他们还说你能飞天遁地,来无影去无踪,那不是神仙才能做到的吗?”
“习练轻功也能做到。”
林哥儿面露崇敬之色:“原来都是真的,我还当弟弟们诓我呢。会功夫真好,我若有一身武艺,当从军报国,外敌胆敢犯我大燕,我就用轻功飞到敌军阵营里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说罢又失落地低下头:“可惜祖父不让我习武,成日背诵之乎者也,在国子监里打架都打不过人家。”
婆媳二人一同教育他,文人亦可报国,世家子弟哪有打打杀杀的,大燕四邻安稳,武将队伍里不稀得多你一个。再看看你小细胳膊小细腿的,是那块料吗?
说完才想起佟昭正是武将之后,不禁略显赧然,找补道:“几百年才出一个大将军,自不是凡夫俗子可比。”
流光没说什么,笑眯眯送走了三人,随后让陈祺钰把世子陈洪昀喊来,张嘴就训道:“你怕是忘了镇国公府怎么起家的了!你祖父陈若君,曾祖陈枫,高祖陈霖,哪一个不是武将出身!如今倒嫌弃起武将来了,林哥儿要练武你为什么不让他练?我们国公府的孩子在外打架都打不过别人,丢不丢人?没有武将,大燕能有如今的天下吗?你懂不懂什么叫文武双全?世家子弟不能打打杀杀,简直谬论!”
陈洪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第一句训斥就想发火,在老父的眼神威逼下压住了,然后越听火越大。等她训完,忍不住道:“佟小姐,你站在什么立场跟本世子说这话?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流光嗤笑:“我什么身份?”
“你...你至少是我的晚辈!”
话音刚落,陈祺钰从后一脚踹上他膝窝,将他扑通踹跪在流光面前,世子怒不可遏,回头狠瞪父亲,陈祺钰用手点着他脑袋道:“你敢给我爬起来试试,听佟姑娘的话,从今日开始,给孩子们加武课,听见没?”
陈洪昀回去后陷入无休无止的困惑中,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从佟昭来到国公府起,三位老太爷就像孙子一样伺候她,就算她武功再高,再有神通,把国公府从泥沼里拯救了出来,是他家的大恩人,可最起码的伦理纲常总得有吧?
陈梓杰已经而立之年,比十年前那个毛头小子又多了几分稳重和城府,他从来不参与府中人对佟昭的各种猜测讨论,直到看见老爹这几日闷闷不乐,询问原因后悄悄与他说了几句话。
陈洪昀闻言大惊失色:“真的假的?”
陈梓杰摇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是祖父当年找我问话后我就有所怀疑。父亲,您多久没见过高祖母的牌位了?从她去世后,您拜过吗?前些日子祖父生病我去墨韵堂,发现原先那个存放高祖母牌位的小偏房都被用来放书了,牌位也没有了。我陈家子孙十年不拜老祖宗,您觉得这正常吗?”
陈洪昀心惊:“是啊,你祖父那么孝顺的人......原因只会有一个,曾祖母,没死!”
拖拖拉拉准备到四月初,流光终于启程,带着她庞大的车队,佟家的骨灰牌位,丰厚的身家和大几十名武卫下人。所有人都出门送她,陈祺宝哭得两眼通红,闹了三天要跟着去,祖母还是没同意,说他年纪大了,路上出点好歹给她添麻烦,万一死在渝城,奔丧不易。
老大都没死老八凭什么先死?我还年轻着呢,就是不想带我去!陈祺宝伤心不已。
流光想来京城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并不想与他们上演依依惜别那一套,谁都没搭理,唯独把林哥儿叫到身边,送了他一块红色的石头。
“这个穿不开凿不动,使个袋子装起带在身边,打架,稳赢。”她冲林哥儿挤挤眼。
林哥儿捧着晶莹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石头,高兴得脸也红了:“谢谢表姑母,护身符吗?”
算是吧,反正流光这么多年糟蹋过不少好东西,唯补天石从未丢过。她有两块,一块是芙荼送的,一块是从西宿龙君的乾坤袋里找到的。这是真正吸收了天精的好东西,传说如果能凑齐五色,可从中获得娲皇神力,一夕成神。可是红黄蓝白四石偶尔能见,紫石却从未出现,大概都被娲皇娘娘用光了吧。
她带着它打架战无不胜,林哥儿带着它也能顺风顺水,希望这个小来孙将来可以实现梦想。
浩浩荡荡的车队启动,见头不见尾,陈家三兄弟直目送最后一驾离去才回府。陈洪昀一个劲往陈祺钰身边凑:“爹,爹,我想跟您谈谈,咱俩找个没人的地谈谈行不行?”
陈祺钰白他一眼:“没空。”
因为车队过长,人员过多,一路吃住行耽误了不少时间。流光并不催促,任卫潮卫澜安排路线和行进速度,一天大半时间都在打坐。一边沉心感受神魄回忆里的喜怒哀乐,一边让环儿留意着路途上有无善事可做。
近三千里路,横跨半个大燕,途径多个州府县乡,路遇形色人等不计其数,当然有善事可做。到后来,环儿都不用流光吩咐,逢穷济穷,遇病治病,赠银子,送药材,偶尔还帮人调解纠纷,制止斗殴行凶事件的发生。渐渐的,另几个大丫鬟,包括车队里的其他下人们都知道主子善心爆棚,眼里不容穷病困苦,车队只要半路停下,准是又要做善事了。
不止穷病,期间流光还惩治过欺行霸市的恶掌柜;教训过逼良为娼的坏老鸨;买下了几个被人牙子鞭打的所谓不听话的少年;还出钱帮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年轻女子。下人已经够多了,可那些人非要跟着流光,她也不反对。
走了三个多月才到渝城,银子花掉近万两,二卫手里的卖身契又多了一层。良主可遇不可求,能吃饱饭还能跟上一个好主子,当然是奴籍人最大的福气。
在这个过程中,流光仍然一粒功德金光也没得到,做善事却从不停止。全因有一日环儿眼泪汪汪地对她说:“姑娘,那人太可怜了,我要是落到那种地步,不敢想不敢想,真的活不下去了。”
流光再一次思考起共心共情的含义来。很明显,环儿共情了,她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可怜人,真切理解了他的可怜之处。流光想,要学会共情,是不是得先学会代入呢?
如果她被欺行霸市,抓过恶掌柜劈脸两个大耳刮子打到天边去,还市场太平祥和。
如果她被逼良为娼,夺过小鞭子抽老鸨一顿,再放火烧了妓院。
如果她没钱葬父,手劈两棵大树,给父亲做一具棺木,挖坑埋了呗!
不对不对,流光赶紧打消自己的代入,这是不对的,她是神仙,自然可以轻松应对凡间困厄。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有这翻身的本事?
所以,若她平凡弱小,走投无路,求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会是什么心境?
她扪心自问,问自己,也问神魄,那颗属于活着的佟惠容的神魄慢慢泛起酸楚。流光回忆起收到长子死讯的那日,她狠狠打了陈枫一耳光,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身边是华丽的屋子,精致的摆设,门外是捧着各种补汤殷切呼唤她的仆人,她什么都有,可是那一刻她觉得什么都没了。
流光能理解,若犰离死了,天帝一定也痛不欲生。
她又回忆起长媳殉情的时候,大哥去世的时候,陈枫咽气的时候,以及几个儿子闺女陆续寿终的时候。
一百岁那天,她在小佛堂里发呆,秦嬷嬷以为她只是发呆,其实她在想,我要不要弄点毒药来喝?
佟惠容早就想死了,只是孙子还需要她,陈家还需要她,所以一直挺着,她觉得自己很可怜。
流光被这些回忆弄得神思混乱,神魄到底想表达什么?可怜就是想死,活不下去了的感觉吗?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吃透这种感受,三个月显然不够。
车队进入渝城,郡守黄大人这次没怂,带着下属和很多看热闹的百姓列队迎接。见了流光一张老脸笑成菊花:“哎呀,佟姑娘,佟小姐,本官早知你身怀绝技,通身气度不凡,原真是大将军后人,失敬失敬,惭愧惭愧。”
惭愧什么呢,几个月前大将军府门上的封条才换过新的,十年贴了几十茬的“通敌叛国”告示也刚刚撤下,不过是一介朝廷的狗腿子罢了,是趾高气昂还是做小伏低,全看朝廷脸色做事。
流光给了他个笑脸,驱车回府。花溪巷停不下那么些马车,一直排到了东城大街上,巷子里也挤满了人,流光一下车,秦嬷嬷哭着扑了过来,震天的鞭炮声响了半炷香。
流光接住她,往身后一指。
“娘!”
秦嬷嬷啊啊叫着,阿福,兰英,我的孩子,终于见到你们了。
十三岁的少女搂着弟弟躲在母亲身后,看着父母跪在一个老妇人跟前磕头,她也跪了下来。
秦嬷嬷哭得浑身打颤,连连比划:是我的小彩鹃?这个孩子是......
阿福把孩子们拽到身前:“娘,这是彩鹃,这是您孙子,小生。小生来,给奶奶磕头。”
没错了,流光重回国公府时,陈祺钰就把秦嬷嬷的孙女送到她房里伺候,正是那个请了玄机进屋的彩鹃。
一家人抱头痛哭,哭尽十二年别情。围观人等无不动容,环儿又哭成狗。
流光想,好伤心,真的好伤心啊,我已经感觉到他们伤心了,为什么就不想哭!
近百名武卫和奴仆,三进的宅子再也住不下。二卫来请示流光,她手一挥,干脆别下车了,统统到大将军府干活儿去!
本来这次回渝,就是感应到佟惠容的心愿,重振家声不仅仅是在圣旨上体现一下就算,还要把大将军府撑起来,让渝城百姓天下百姓知道,佟家哪怕只剩一个人,百年武将世家也屹立不倒。
很多人连门都没进,掉头直奔铜锣巷,被封了十年,府里要干的活可太多了。
对流光而言,关于大将军府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自从随夫进京,她难得出城一趟,回娘家的机会寥寥,也不知后来可有改建,于是兴致勃勃地跟着去了。
到处都是人,铜锣巷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来看大将军府开门的。听说佟家后人出现了,大将军府被平反了,皇帝都下了罪己诏,当年的通敌叛国罪纯属子虚乌有。渝城百姓已经炸了好几日,说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人表达的态度是:我就知道!护佑渝城百年的大将军怎么可能通敌呢?我爷爷临死还给佟家叫屈呢!
好吧,默默叫屈也是叫屈嘛,算你们有心了。
流光对围观者笑脸以对,下车还跟他们挥了挥手,却不知又惊掉一地眼珠。那不是发钱的陈小姐吗?
人人都想挤到前面来看个清楚,可是黄大人派了守军过来维持秩序,死死拦着路不让人前进。领头的男人身穿盔甲,腰佩大刀,在流光下车时回头看了一眼。
流光眼睛一眨:“嘿,凌骞!”
男人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仿佛没听见。
流光暗忖,圣君莫不是抹去了凌骞的记忆?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呢。
男人暗忖,孽障啊,这蠢石头怎么又回渝城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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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回乡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