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道士名字起得挺玄机,人也很自信,甫一见面先报上名号,再问:“可是佟惠容?”流光一点头,他便二话不说,掐诀运功念起法咒,从拂尘里甩出十几道劲力,直奔流光胸口。
自信是有原因的,修道八十年,他驱过邪除过秽,抓过不少鬼祟妖精,凭得全是真本事。若不是师父叫他入世来助师弟一臂之力,他宁愿过逍遥散仙的生活,捉妖炼丹,提升修为。
师弟与他志向不同,总认为飞升之路遥遥无尽,把有限的寿元浪费在清苦的修行上,看不到未来,到死难偿所愿。不如入世,享尽人间荣华,挣一个富贵身。
他看不起师弟,骄狂自大,学了点皮毛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鼠目寸光,满眼荣华富贵,根本没有道心可言,白瞎了几十年修行。但师命不可违,师父让他来帮师弟的忙,他不情愿也无可奈何,因为师弟是师父的亲儿子,他只是徒弟。
十五年前,师弟的白鹤观凭着进献养元丹在皇帝跟前有了几分脸面。十五年后,白鹤观香火鼎盛,在宫里建了道所,师弟被封为国师,与皇帝论道之余,偶尔还指点指点江山,干涉干涉国政,可说名利双收,极权在握,受万人敬仰,风光无限。
这一切都仰仗于他借师弟之手,为皇帝送上了第一枚他精心炼制的延年丹。
本来抱着帮师弟故弄玄虚一番,应付应付师父的心态,但当他发现有人和他的理想一致,并且拥有无上权力,甘愿为他所用,成为顶下杀孽的替罪羊后,他就改变了心意,真诚帮扶起浮夸的师弟来。
这个人就是皇帝,他和他一样,都想长生不老。只不过皇帝想长生是因为离不开龙椅,舍不得江山美人;他想长生是怕自己寿元撑不到飞升。
四阳四阴命不能返老还童,也不能令人真的长生,但这种命数的人确是贵命,取心脑血肉配合他特制的丹基炼出来的延年丹,服之外有美容养颜之效,内有精盛气盈之功。尤其是年纪幼小的孩子,人生尚未开始,身骨干净,气运纯澈,成丹少有失败的时候。
早在丹籍上看到这个法子时他就觉得是条捷径,寿元不够丹药来凑,多延十年他就多了一份飞升的希望。可惜万事有利有弊,炼丹容易,杀人作孽,孽积多了会影响他升阶,故而几十年来也只敢杀了两个,炼出四颗延年丹,一直保存着舍不得吃。有了皇帝出手,才富裕些。
直到他发现了佟惠容的异常,这个老妇一介凡人,从没接触过道法,不过吃得好些,用的好些,竟一口气活到了一百岁。皇帝感叹时他就来了兴趣——他对一切长寿的人或兽或妖都很感兴趣,暗中窥探几次,更让他察觉到不寻常处,这佟惠容居然在装老,私下里耳聪目明腿脚灵便,压根不像一个普通的百岁老人。
但她非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算过她的命数之后,玄机淡了心思,果然是四阳四阴命,一辈子的好运气都被用在寿命上了吧,一百岁已是极限,她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有一天皇帝问他,那个老寿星死了,要不要把她的尸体掘出来炼丹?他没有放在心上,老妇运气已尽,炼不出好丹,留她全尸吧。
大半年后,京城内外四阳四阴命的孩子难找,皇帝的丹需量却日益增大,自觉效果不如从前,脾气越来越暴躁。他想劝皇帝不要频繁服丹,满则溢,盈则亏,丹基都是金石朱砂,本来一个月两颗给身体一个消歇的时间,他一天就要服两颗,能不出事吗?可是师弟让他顺着皇帝,爱死死去吧,反正现在三皇子也服上了,对他言听计从的,老皇帝死了并不影响他长久的荣华富贵。
他没有顺从师弟,也没有警告皇帝,炼出来的精丹够他服用几年了,犯不上替别人操心,索性声称闭关,隔绝皇帝的骚扰。没想到,皇帝突发奇想,自己找出了所谓提高丹效的办法。
他抓来了一个佟家的年轻男子,说佟家几代人都很长寿,佟惠容更是活成奇迹,用他们家的四阳四阴命一定可以炼出更强的延年丹。
玄机拿男子炼丹前照例占了一卦,卦相显示死门西南,生门西南。
既死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卦相,苦思冥想一夜后,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在他脑中冒了出来。
皇帝比他更兴奋,派出人手一通查探,蛛丝马迹都在证实着他的猜测,但那个人却百寻不得。十年,皇帝和他都几乎绝望,皇帝绝望后是更疯狂的索求,把佟家人看作了她的替代品;他绝望之后是懊悔,当年再多观察几次,说不定这还童的奥秘他已经解开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靠仅存的那一丝希望,几度压下离开俗世的念头,在皇宫里服务了十年,终于等来佟惠容再现人间的消息。
这是妖精!是个掌握了返生续命秘术的妖精,极会隐匿妖气,极会伪装自己,骗过了他,也瞒过了天道轮回!
可是他并不惧,根据捉妖遇妖的经验,能化形的大妖翻手云覆手雨,单凭妖身就可祸乱人间,不屑使用附灵术。这一只费了那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年,又藏又瞒,只为重新顶着佟惠容的皮回到人间,定是只还没化形的小妖,妖力有限,对付凡人自然容易,对上他......呵呵。
若不肯交出秘术,他就要让她尝尝玄门正统法术的厉害!师父虽然更偏心凤竹师弟,但对他也并未有太多藏私,一身本事都是实打实的。
自信地走进,上去就给她个下马威,然后,拂尘被她抓住,然后,一只手落在脑袋上,然后,她突然暴怒,五指一张,掏进了他的胸膛,厌恶道:“你也配!”
玄机直到失去意识前的一刻还在想,我哪里不配?
凌骞聪明博学,文武双全,人也长得俊美无匹,可每次面对流光的时候总显得傻傻呆呆,动辄张口结舌,连句囫囵话儿都说不出来。这不怪他,换了谁经常被挑战底线,颠覆认知,也得傻呆。
他听着流光义愤填膺讲述从道士脑袋里“抓取”的记忆,整个人再次处于崩溃边缘:“你...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佟惠容,是妖怪?”
“我就是佟惠容,修道后有道号,你也可以叫我流光。”她的重点显然不在自己的身份上,随口承认,然后进一步表达不满:“当年芙荼让我自己起名字,我很喜欢凤玄这两个字,她说不可与圣...某人的名讳冲撞,可是我除了芙荼和凤玄,不喜欢别的名字,后来她强迫我叫了流光。这件事我一直记得,不可冲撞,不可犯忌,所以,你说这个臭道士的师父是不是不要脸?”
凌骞嗫嚅:“天下同名同姓者很多。”
“他叫张三李四王二狗,我才懒得理,叫凤玄就是不行。”流光想起了芙荼当时严肃的样子,昂起下巴道:“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只能有一个凤玄。”
凌骞抿了抿嘴:“凤玄...是谁?”
是你。流光瞥他一眼,看我有多维护圣君天威,连个名字都不愿让人玷污,回去别忘了我的好。
凤玄自上次下凡后再也没出现,流光觉得该攀的交情攀过了,该做的保证也做过了,他不会再来了。虽然又给了凌骞见面的机会,但借此把身份说清,告诉他死了这条心,刚刚升起的一点小邪念也该被浇灭了吧。
“是谁说了你也不认识,我刚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流光直起背,正襟危坐,“我是佟惠容,亡夫是前镇国公陈枫,你祖父效力的佟靖宁将军,是我大侄孙。这些年我修了道法,看起来二八年华,实际做你祖奶奶都绰绰有余。对修道之人来说,外貌只是一具皮囊,瞧瞧这个臭道士,他的年纪也远不止你以为的那般,这次我入世历练,只想行善积德,顺便了结旧怨。那日我无意探知了你的想法,觉得有必要把实话告诉你,免得你被颜色所惑,徒增心结。”
凌骞低下头,久久不语。她说的话跟他记忆中的那晚几乎一样,重说一次,等同在他心上再重重戳上一刀。很奇怪,确认了她的身份,他不觉得窒息厌恶,不觉得难以接受,甚至不觉得羞惭,只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自己果然是一个会被颜色所惑的浅薄男子吧,即使真相摆在眼前,他想的居然是......君生我未生,恨不逢当年。
流光认为这件事得到了圆满解决,凤玄圣君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情劫困扰了,便很快将它翻篇,下了榻道:“我去叫臭道士的师父改名!”
凌骞怔怔:“这个人的尸体...就扔在这里?皇上若那般依赖,很快会发现他不见了。”
流光将玄机踢进榻下,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颗完整的,还在跳动着,红彤彤的心脏,举到凌骞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他没有死,我只是暂时收了他的心,你拿着,皇帝来要人,你就把臭道士和这颗心给他看,若他还想以后有人给他炼丹,最好待在宫里乖乖等着我,否则我一不高兴,他的心,也保不住了。”
心脏虽然没有血淋淋,看起来也极为骇人,凌骞第一次知道人心是长成这个模样的,哪里敢接,手指颤了又颤:“佟姑娘,此道助纣为虐以活人炼丹,罪大恶极,除之便是积德了,你还要放他回去继续炼丹?”
流光觉得有理,她施舍银子,救人性命,祛人伤病,给人伸冤,好事干了不少,至今没有功德,凤玄说的另有原因她想不出来,干脆就好事闷头做到底,把净罪和除业也试试看。
“不放他,只是我不在的时候,让国公府有个依仗罢了。白鹤观好去,他师父所在的九归山可是很远,总要耽搁个两日的。”
“九归山?”凌骞愕然,“九归山在北关外,距此数千里,两日怎可来回?”
流光笑笑:“我会御器。”
说走就走,她把心脏扔给凌骞就出门,留他一个人捧着一颗蠕动的心气都喘不上来。有人被挖了心还没有死,有人能御器瞬息千里,有人会用活人血肉炼丹,有人明明一百多岁了还美丽如花。世界之大,奥义之深,运转之奇,超出了他的想象。
流光不带婢女,跟国公府的人也全没打招呼,一个人向外走去,路上有下人见了,也不知怎么称呼她,只好喊声姑娘行个礼。刚到角门口,就听门房处吵吵闹闹,一个男子很嚣张地说:“本公子亲自上门提亲,你竟敢将我拒之门外,知不知道我是谁!”
门房老实回答:“不知,但小的想来公子定是走错了门,这里是镇国公府,不论您是提亲还是拜访,都需先递拜帖,小的才好去回禀主子。”
“拜什么贴,你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本公子想去哪府就去哪府,还从没人敢问我要拜帖呢,去,告诉国公爷,就说我赵...唔唔!”
他似乎被什么人捂了嘴,另一个快哭出来的声音道:“公子,咱回家吧,要是让......知道您又胡闹,小的命就保不住了。”
“你给我松开,松开!”
提亲的,是哪个玄孙女到了嫁人的年纪?流光回想早上见过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露出一个佟惠容式慈祥的微笑。凡间的女子十几岁就嫁人了,她从开智算起有十五万岁,化形算起有十一万岁,比起几万岁的年轻仙君,她是老姑娘,可是比起那些上仙金仙,尚十分年幼。神仙子嗣艰难,又一心向道断情绝爱,除非有皇位要继承的种族,一般不会结侣。大家的共识就是,找什么媳妇儿,耽误我飞升!
可是芙荼曾无限感慨地跟她吐过苦水,说自己年轻时曾有过一段情缘,因为太专注于成神之道无疾而终。后来悔不当初,若是把那人绑在身边一起修炼共同成神,她也不至于被心魔困住六万年。
流光说,你现在去把他绑来也不迟啊,芙荼叹息,迟了,很多事情过去了,就回不了头了。
流光不懂为什么回不了头,她巴不得有个心魔来困住她呢,不管最后是强取豪夺,还是杀之绝患,只要能让她得到心境的突破,她愿意被困一回。
石头心不配拥有心魔,流光撇撇嘴,走出角门。门房拦下:“姑娘,你是......”
“美人!”
几步之外,正跟小厮胡乱撕打的年轻男子一瞧见她,大叫一声扑了过来:“美人!我找的就是你啊,美人,嫁给我吧!”
他几乎就要扑到流光身上,门房来不及阻止,刚发出了一个音节:“哎。”就见那人又从流光身前飞了回去,弓腰驼背,伸着四肢,像一只大虾米般飞出了丈余,砸中一棵树,翻身落地,摔出重重的“噗”声。
“公子!”小厮嘶叫,一溜烟跑过去,翻过昏迷的男子:“公子你醒醒啊,卫军何在,国公府杀人啦!国公府谋害太孙,快来人啊!”
流光与门房互看一眼,太孙谁啊?七皇子是太子,他儿子都这么大了?
门房好像想起了什么,吓得发起抖来:“莫非,莫非是三皇子的......”
哦,所以呢?上门找打,不打不给面子,流光拨开他,继续往门外走去。
就在此时,那躺在树下昏迷不醒的男子突然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流光的背影喝道:“流光小贼,本殿应约前来与你一战!”
流光慢慢回过头来,目露惊愕:“犰离?”
两个不安定因素凑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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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徒增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