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千牛卫第三次前来渝城,卫指挥使李崇山亲自带队,官服加身,奉旨公开行事。
李崇山是李茂的儿子,接任卫指挥使只有四年。他爹掌管千牛卫十八年,不知抄过多少家,灭过多少门,手上沾了多少朝官勋贵的鲜血,尤其是配合皇上炮制大将军府倾覆一案,值得他吹一辈子。
李崇山迫不及待想干出点成绩,以证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等了四年,终于让他等来绝佳机会。这一桩大事若办得好,号称大燕第一世家的百年国公府,可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他起初热血沸腾,一击不中退烧,二次折戟心凉。皇上的不满让他胆寒肝颤,渝城这块硬骨头不好啃啊。
临来之前,他去请教父亲。过来人捏着茶壶悠闲地跟他说,好啃就不会让皇上惦记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邪门。
当年李茂奉旨夜探陈家祖墓,开棺验尸,并未看出异常,可皇上坚信国公府那位没有死,还说她隐匿在渝城老家。于是李茂又派人去了渝城,确实发现了国公府武卫和一个老嬷嬷的行迹,但那位,杳无踪影。
千牛卫无功欲返之际,又接飞鸽传旨,皇上要四阳四阴命的孩子,着重点明了要大将军府的后人,凡此命者,一个都不放过。并埋下钉子,对花溪巷佟府暗中监视。
皇上从未明说目的,但他的心思,替他办事的人多多少少猜得出来,一切都与寻长生道有关。他相信佟惠容返老还童了,相信找到这个女人可以令他老迈的躯体重焕生机。找不到她,就找与她同命的人,这么多年,坚持不懈。
千牛卫是皇上亲信不错,但李茂深知,他们只是工具,耳目,爪牙,真正得帝心的另有其人。于是交代儿子,做好皇上的牵线木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背后真相不要去管。普通人抓不到是你的错,那个女人抓不到,皇上不会怪罪你。
李崇山受教,带人来到渝城,谨遵圣意封凌府抓人,皇上没说让他再动花溪巷,他便连东城也没去。暗暗地想,抄完凌家,下一个要动的就是国公府了吧,如果佟惠容的传说是真,那一家子子孙后辈的,她能不心疼?能不束手就擒?到了皇上眼前,想靠武力救人脱身,没那么容易。
凌寒春凌云海父子俩已经上了手镣脚铐,暂关在郡衙大牢里,明日一早就将押解上京。凌云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叫着冤枉,凌寒春却镇定得多,他制止儿子做无用功,同他低道:“偷生十年,早有预料,皇上,这是不想再让我活着了。”
凌云海茫然:“爹,要灭口不早灭,十年无事,皇上为何突然发难?”
凌寒春笑了:“不突然,佟姑娘不是现身了吗?皇上想必已有耳闻,我无故离京,与陈府频频接触,他这是怕我说出当年真相。”
凌云海苦涩:“当年真相又有几人不知?全天下都知道您做了挡箭牌,佟姑娘也心知肚明,此时灭口不可笑吗?”
“知晓是一回事,证据是另一回事,”凌寒春看着四十岁还莽莽撞撞的儿子,叹了口气:“哪怕全天下都知道大将军府是被构陷的,没有证据,皇上便依然是完主。留着我是想告诉天下,罪臣杀,功臣赏,这件事他问心无愧,可佟家人一旦现身,遮羞布就不需要了。十年,物是人非,大将军府已被世人淡忘,皇上不会允许旧事再被翻出来,给他的圣明留下污点的。”
他面露忧色:“我担心皇上会对佟姑娘下手,国公府式微,难说能不能护得住她。”
凌云海心里更难受:“她好歹还有国公府护着,二弟三弟,我的骞儿,翱儿,熠熠,谁来护啊!”
话音刚落,牢顶木梁上便传来了柔柔女声:“我来。”
凌云海惊讶抬头,纤细绿影翩翩而下,落在父子俩身边,笑嘻嘻地道:“凌骞已经回家了,你夫人,儿子女儿都安然无事,不用担心,我这就放你们出去。”
“佟...佟姑娘?”
凌家父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俩是钦犯,郡衙大牢的防守级别提至最高,可以说从外到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就连牢门口都站了两个狱卒,故此父子俩一直缩在墙角,低声交谈。
可是此时再往外看,哪里还有狱卒的身影......有,在地下躺着呢,两个黑衣蒙面人替换了位置,警惕地望向出口。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出的手,他们竟丝毫未觉。
凌寒春惊后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仁义忠直是流淌在佟家人血液里的品质,可他一个叛主之将,何德何能?跪起给流光磕了个头,他道:“佟姑娘,你这是要劫狱?万万不可!罪将罪无可恕,无论是死在你手里,还是皇上手里,都毫无怨言,万不能再因我连累姑娘性命,速速离去,走得越远越好,速速离去吧!”
流光啧了一声:“你这老头也是奇怪得很,该死的时候不死,不该死的时候又闹着要死,我真不耐听你说废话。既然你承认欠了我家的命,那你这条命,包括你九族的命就都是我的了,我现在不让你们死,听懂了吗?”
凌寒春:“呃......”
凌云海:“听懂了,但凭姑娘吩咐!”
流光对识时务的人一向态度良好,满意道:“现在你们就回家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余事交给我了。”
凌寒春心惊肉跳:“佟姑娘,你这是要和皇上......”
流光摆摆手:“我不造反,我去和他讲讲道理,如果他不识时务,再给他一点小教训不迟。”
父子俩不知该接什么合适,不造反,话说得够狂,你得有那个能力造才行。就算国公府是你的后盾,与皇权相抗,也无异于蚍蜉撼树,别说京城了,哪怕黄郡守调来营军,你想从渝城走出去都困难。
凌寒春看着小姑娘说大话的样子,自嘲笑了笑,纵然她有些自不量力,但有一点她说得对,自家人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家人了。人家不念旧怨,冒险来救他父子,这份仁义和胆识,唯肝脑涂地可报!
既然终有一死,是改过自新为旧主讨公道而死,还是死成一个窝囊的被灭口的叛将,不是很难选择。
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反正都要死了。凌寒春心胸一阵松快,仿佛搬开了压在心头十年的大石,拱手道:“好,我儿已被革职,我这骠骑将军本就不光彩,不当也罢,从今后唯姑娘马首是瞻!”
流光两指捏上镣铐,轻轻一搓,铁链应声而断:“你不要一副打算当反贼的模样,说了不造反,大燕气数未尽,我不能做逆天改命的事。”
父子俩:......
暗夜天光下,父子走出大牢,看着一拨又一拨的卫军,衙役,兵士高呼着抓钦犯,从四面八方冲来,将他们层层包围。惊觉原来流光只带了两个武卫,只打晕了狱卒,外面的重重阻碍似乎根本没有考虑。来时悄无声息,走时大摇大摆?
他们被堵在了大牢门口。看着无数把锋刃的寒光,凌云海咬了咬舌头,这就是佟姑娘所谓的劫狱?
李崇山和黄郡守都被惊醒,匆匆赶来,黄大人叫着不要冲动,不要抗旨,李崇山却目露阴光,手一挥,弓箭手就位。抗旨好啊,抗旨就地正法,皇上本就不想让这两人活着,有了这个借口,也无需再为堵攸攸之口编造什么叛罪了。
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凌家父子就会被射成筛子。
他们没走,走来的是一个貌似羸弱,身穿绿裙的女子。四目相对,李崇山眼神阴狠,女子却像看一件死物般,扫他一眼略过,开口道:“让开。”
灯笼与火把点起,黄大人看清那人诧异万分:“陈昭陈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崇山一凛,陈昭?
“我来劫狱。”她坦荡荡地说,“你们不要挡路,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窃笑,很快就有更多人笑起来,小娘子头脑不清醒,来鬼门关说笑话了。可是黄大人没有笑,李崇山没有笑,千牛卫们也没有笑。
两拨兄弟折在渝城,折在花溪巷,说是国公府武卫的杰作没人相信。不是有鬼,就是有比鬼更凶的人要了他们的命。
会是这个女子吗?这个皇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人?
他们很快就知道答案了,因为没人让路,流光很不高兴,亮了好几次身手,怎么还有人不怕死的试图挑衅她,不知道弱者面对强者最佳的保命手段是低头顺从吗?
不造杀孽,同样可以让人不好过。
片刻后,郡衙大院箭矢遍地哀嚎连连,流光拎着哆里哆嗦的黄大人,脚踩惊惧难言的李崇山,吩咐二卫:“送他们回家吧。”
凤玄不在,她稍稍放开了点手脚,百多号人有的飞出院子不见了,有的晕厥,有的被拍在了墙里或地里。
没有人丢命,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去鬼门关兜了一圈。
二卫推着已僵成泥塑的凌家父子出了郡衙,至于姑娘身边没人......她不需要。
流光没走,她把黄大人扔在一边,蹲下来拍了拍李崇山青白的脸:“不要再去骚扰凌家,明日我同你一起回京。”
李崇山受到巨大冲击,看她的眼神如看恶鬼,脑子也不会转了:“什...什么?”
流光笑了笑:“三番两次来渝城,不就是想抓我吗?我跟你回去,皇帝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还给你升官呢。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明早来花溪巷接我。”
恶鬼终于离去,李崇山却半晌爬不起身,他的亲卫,随从,手下的精锐统统处在不省人事的状态,黄大人吓湿了裆,没人能来扶他一把。
调兵!把渝城所有的卫军调来,再不行就从穹关调兵来攻打花溪巷,杀死那个女人!这是李崇山清醒后的第一个想法,随后他就否决了自己。且不说他没有调兵权,就是有,也不能用来为自己受到的羞辱报仇。
父亲说得对,这个女人太邪门了,他根本看不清她的动作,看不清她用了什么招式能在瞬息内夺取百人兵器,制服百人于无形中,再给她几个瞬息,他毫不怀疑她还能灭掉一支军队。天下没有这样的功夫。皇帝的重视,父亲的警告,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这女人压根不是人!
曾经为了没有抓到她而焦心不安的李崇山,此刻得了她愿意上京的承诺,更不安了。皇上是否知道她的异常?她主动进京是否存有阴谋?不行,他要尽臣子本分,尽快提醒皇上!
都尉府被封,留了几个兵士值夜守门,二卫送人回家也没惊动他们,从后院院墙上把两父子提溜了进去,嘱咐他们不用担心,明早守门的人会撤走的。
灭顶之灾就在眼前,突然峰回路转,凌家众人自有一番悲喜交加抱头痛哭的场面。凌骞想参与营救被拒绝,只好偷翻.墙回家,整晚安抚母亲弟妹,坐立不安等着消息,此刻见祖父父亲平安归来,忙问佟姑娘怎么样了,以及劫狱详情。
凌寒春与凌云海对视一眼,佟姑娘很好,他们不知该怎么解释这场劫狱,既不曲折,也无险象,可惊心动魄的程度生平罕见。
“听那武卫说,佟姑娘明日出发上京,”凌寒春道,“替我收拾行李,我随她一同回去。”
“爹!”
“祖父!”
凌寒春意决:“老二那边送封信,让他过年不要回京,老三我来安排,无论佟姑娘要去做什么,这一次我都会跟到底。”
凌云海拍大腿:“我现在也被革职了,还留在渝城做什么?干脆一起回去算了。”
凌夫人颤抖:“皇上要动凌家,好不容易逃出来,回京...回京还能有命?”
凌云海看了老爹一眼,“我觉得,跟着佟姑娘,还是比较安全的。”
花溪巷陈府,秦嬷嬷泪涟涟地跪在流光面前,双手不停比划。
流光不能理解:“为什么不愿意回京?听祺钰说你孙女都十二三岁了,你不想见她一面吗?”
提到孙女,秦嬷嬷心如刀绞,用力咬了咬牙,还是比划:不,奴婢要替老祖宗守着宅子,等您回来。
“你怕我死在京城?”
秦嬷嬷急捂住自己的嘴,又拼命摆手,老祖宗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您一定会平安无事。
流光静静地看她一会儿。阿灵,十六岁到佟惠容身边,伺候了她四十二年,为她喝下哑药,别离亲人,在一所空宅子里等了她十年。流光对她的印象全来自佟惠容的记忆,忠,善,倔,是个佟惠容感激并离不开的人。
此时,与家人团圆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流光想带她回京,送她回国公府,从此以半主待之,给她养老送终。可是她不愿,她说服不了主人不去冒险,就只能倔强地表示要继续守宅,因为她等来过一次奇迹,相信还能等来第二次。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流光不懂,但是她觉得自己被触动了,就像当年被芙荼捧在手心里给她吹仙气一样,麻麻的,热热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
“阿灵,我能治好你的嗓子,不过缺了点东西,待我找来,你就能重新说话了。”
秦嬷嬷摇摇头,比划:奴婢不需要说话,习惯了。
“我要给你治,毒哑你是罪孽,治好了有功德。”
秦嬷嬷:......跟不上老祖宗跳跃的思维,咱们讨论讨论能不能别去京城冒险不好吗?
流光正为自己又找到了一件善行而高兴,卫澜在门外回报:“姑娘,凌家人门外求见。”
“谁?”
“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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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来劫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