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录可造命,不可造运。无论历劫者的家世是贫是富,身体是健全是残缺,环境是复杂是简单,最终的人生走向并不全在命录的掌握中。譬如命录安排人在某时某刻跌个狗吃屎,他却因此捡了锭银子,命运同至,祸福相倚,就很难用好坏来界定了。
运气是变数,是一个转眼,一个闪念,一个心动瞬间带来的改变。司命可以让人与人相遇,创造一次又一次的缘分,甚至可以将两人绑起一生,却无法掌控人心喜厌。就像描绘出一副骨架,静看其血肉自丰,结局自定。
佟惠容寿终正寝,死在十一年前那个冬天;皇帝虽寻求长生之道却尚未生出恶念;国公府仍为世家之首,代代相传;大将军府人才辈出,恪遵祖训,镇守河山;凌寒春安慰着小小的凌骞,不想练武就不练。
凌骞长大,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走他该走的人生路。或好或坏,盖棺之时命录自现。之后神魄归天,凤玄圣君历劫结束,感悟一番,功德圆满。
然而,这一切的“本该”都被流光破坏了。她就是那个突如其来的“运”,返老还童,催生贪念,逼将叛主,累人灭门,十年后诈尸重返人间,彻底改变了很多人,包括凌骞的人生轨迹。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不这么做,她的罪过也并不能少一点。不止是这一世,之前世世都有一大堆命债,上上世尤其严重,半个国家生灵涂炭。惩罚事小,关键九世历劫历了个寂寞,感悟半分没有,再不还清罪孽,她永生都别想摸到上仙的门槛。
流光摆出悔罪脸,用诚恳的口吻认错:“圣君,事情就是这样,我不是故意逗留扰乱人间秩序,我只是想攒功德还债。自下凡来我谨小慎微,处处为凡人着想,没杀生,没乱用法术,更没有对您的转世做过任何不矩行为,相反还一直待您礼遇有加,我真不知道您的转世竟然那么......多情。”
黑暗中的男人放开了她的手,声音冷淡:“没有不矩?你既然知晓本君转世在此,不避开也罢,还刻意接近,言语诱惑,肢体碰触,三番五次强留其在身边,何意?”
流光眨巴眨巴眼,“这不是因为我跟圣君您相熟,见之亲近吗?您转世一介凡人身孱体弱,我能护就护着点,有错?”
“相熟?”男人负手微微倾身,目似寒星盯着她:“本君从未见过你,不曾听闻流光之名,何来相熟?”
流光顿时不忿:“圣君说什么呢?你不认识我?二十万年前你就认识我了好吗!你到芙荼上神的洞府来,我还和你一起在碧幽泉里泡过几次澡呢!”
男人,凤玄圣君讶异了:“什么?”
“化形之前我经常跟着芙荼上神去见你的,后来倒是见得少了,但两千年前上神飞升的时候,我们不是又见过吗?”流光看着凤玄眼神中的莫名,气不打一处来,不负责任就罢了,现在竟然装失忆,想彻底甩掉她,跟她划清界限?没门!
她从罗汉榻上下来,手舞足蹈比划起来:“当时上神拉着我的手交到你手里,说,以后就由你看着她了。你说,好!是不是你说的?别告诉我你忘记了,才两千年,我不信你记性那么差!”
“还有一千八百年前,你把我叫到你仙府去,说什么净身排念,使凡心入冥寂,存无守有,魄无丧倾,反正就是那些啰啰嗦嗦听不懂的,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
凤玄怔怔:“你是...小玉儿?”
“什么小玉儿,我是流光!”她的石头心又要裂开了,凤玄竟然连她名字都不记得,芙荼快来看啊,你弟弟根本没把你的嘱托当一回事!
凤玄好像这才想通了什么:“昆仑元君座下弟子是你?”
不说不来气,一说气炸肺:“我不是元君的弟子,是你把我扔给她的!”
凤玄沉默了,流光兀自气呼呼,理直气壮瞪着他。既然下来了,那就把旧账算一算,你想找我的麻烦,先追根溯源是谁造成这一切的吧。没有你的抛弃,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良久,凤玄开口:“原来是小玉儿,本君便念你年幼无知,饶你这一回。你非凡人,不该滞留凡界,将神魄送下冥府记轮回终结,回昆仑去吧。”
......回昆仑什么意思?流光不敢相信:“你不管我了?”
凤玄淡淡:“你已是真仙,魂魄俱全,修行自理,要本君管什么?”
流光结舌:“可是...上神让你看着我的。”
“你在凡间捅下这么大的篓子,本君帮你善后就是,回去吧。”
“回去以后呢?”
“好好修行,莫再闯祸。”
流光着急了:“圣君,话不是这样说的,首先我不是昆仑的人,历劫完毕要回九重天司命处复劫数命盘,可是我前几世欠了不少命债,如果不能偿清,天帝铁定会罚我,你没去过荒川不知道,那里没有仙气灵力,根本不能修炼。这还不算什么,我历劫没有得到感悟,纯属浪费时间,修为已经停滞好久了,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修到上仙,何时才能飞升,何时才能再见上神一面!”
提到芙荼,凤玄态度稍有和缓:“九世历劫,你一丝感悟也没有?”
“没有。”流光也很丧气,“做善事也没有功德,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还债,想像别人一样拥有功德金身,可两条路都走不通,不是天道针对我,就是天帝在对我打击报复。”
“妄言。”凤玄轻斥,“帝乃九重天之主,岂会为难你这小仙,不得感悟,不取功德,自然另有原因。”
流光郁郁看他一眼:“我是块石头,笨,不知道什么原因。以前芙荼上神在的时候,还能予我些点拨,自她走后,再没人管我了,托的人当没这回事,转脸就把我忘了。”
凤玄:“......荒唐。”
流光重新坐上罗汉榻,闭上眼睛:“不攒够功德我不走,要打要杀,随圣君之意。反正回去也是受罚,还升不了阶,您干脆一掌劈我个神魂俱灭算了。以后圣君飞升见了上神,帮我问候一句,就说她的小流光已化为尘烟,让她别再惦记我了。”
凤玄:“荒......唐。”
流光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凤玄一时竟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明明是下凡来拨乱反正兴师问罪的,却不料问出这段渊源。
流光他确实不识,但小玉儿他却印象深刻——被他姐姐成天挂在颈上,缀在腰间,盘在手里的一块玉石,据说是从盘古山里捡来的,沾染了神性的宝贝。
流光说跟他一起泡过澡还真不是信口开河,芙荼常将它扔在碧幽泉里浸泡,以幽泉灵气养之,他偶尔也去,称得上结了一池之谊。盘了五万年,石头溜光水滑,曦辉隐隐,十分漂亮,芙荼注力助它开智,从此它就变成了一块会说话会滚动的石头。芙荼一直叫它石头,还是他给起了个名字:小玉儿。
小玉儿经常跟着芙荼去他洞府,有时也会自己滚去,总是细声细气问些傻问题。
“弟弟,芙荼说你是在鸟背上生的,那你是鸟还是人?”
“弟弟,为什么你跟芙荼长的不一样,人都是不一样的吗?”
“弟弟,为什么你比芙荼长得高,她却叫你弟弟?”
“弟弟,为什么你要用鼻孔看着我?”
凤玄被问烦:“不要叫我弟弟,我比你大多了。”
“弟弟,你是芙荼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再后来,凤玄关闭洞府,小玉儿不让进,芙荼也不让进。他再没见过那块石头,更不知它几时化了形。直到芙荼飞升,将一女仙交托于他,没提名姓,他便以为那是依附于姐姐的仙君,一瞧修为已上了真仙,何须分神管教?恰临历劫之际,将她召来勉励几句,再同昆仑元君打个招呼,多多照应芙荼留下的小仙也就罢了。
那一次见面,他从头至尾都没睁开眼睛,其实就是睁开了,他也记不住这女仙的相貌。九重天上除了常打交道的帝后和姐姐,他基本分不清谁是谁。
如果流光不提泡澡,他仍然不知她就是小玉儿,难怪芙荼特意叮嘱,叮嘱却又不说清来龙去脉。这个圈子,兜得委实有些大。
一别十余万年,小玉儿化了人形,成了瑞卿口中声名狼藉的流光仙君。历劫无果,卡在真仙修为不得寸进,自作聪明,私自下界搅乱凡人命数。最令人头痛的是,他的转世竟然再一次对其动情。
是的,再一次。凤玄也想否认,可回归的神魄,若干世的经历无不在告诉他这个事实,他的转世和小玉儿的转世,早就结了孽缘。
风雨交加的夜晚,大着肚子的小玉儿满身是血倒在门前向他伸手,夫君,快跑!
火光冲天的山头,手持大刀的小玉儿泪流满面靠着他,寨主,是我害了你!
尸横遍野的战场,一袭红衣的小玉儿扑到他身边,将军,你放心去吧,妾为你报仇!
泣声连连的内室,满脸皱纹的小玉儿噙泪坐在床边,死老头子,就忘不了杀敌,杀敌!
每一世,他都有不同身份,不同样貌,可小玉儿始终是小玉儿。不回忆则已,一回忆凤玄便察觉到不对劲,司命怎么安排的历劫,为何总将他与小玉儿拴在一起?
还有他的第十世,也是最后一世,转生为武将之后凌骞。他如以前一样,从不过问命数,若非瑞卿笃信流光心怀不轨,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小石头竟会以返老还童的方式回归旧世,再与他相遇。
他若脱身而去,凌骞动心依旧,情劫成立。但正如瑞卿所说,流光此时不是凡女身份,她是一个不该存于此世的人,无论将来纠葛如何刻骨铭心,这一份情劫也不得记入命盘,还打乱了他原本的命数,一世注定成空,十世轮回功亏一篑。
要质问司命,也得等历劫结束。此时他能做的,要么赶走流光清洗凌骞记忆,要么制止凌骞动心。
“暗阻神魄轮回不妥,命数异常也会为你引来孽债,回九重天去吧。”
“请圣君杀了我,反正芙荼上神不在,你杀了我她也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你的良心也无需不安。”
“......小玉儿莫要任性,乖乖回去,本君送你一株红顶灵瑚。”
“我叫流光!不稀罕什么瑚,你送我十二个功德金身我就走。”
“金身无法相送,只能自修。”
“那你教我修啊,只要我学会法门,立刻就走,头都不回。”
凤玄薄怒:“放肆!”
流光睫毛抖颤,似乎要哭:“上神,我好想你。”
“......”
都是芙荼将其惯坏了,凤玄想,姐姐的脾气他了解,骄狂狠傲,喜欢的人事物,怎么娇宠纵容都不为过,不喜欢的,就让它消失。小玉儿在她身边那么多年,不难想象被养成了什么性子。芙荼飞升,留她孤零零一个,再无人维护,着实有些萧怜。
可是,哪一位神仙不是孤零零?成神之道就是一条漫长而孤独的大道,纵然有人陪着你踏上它,走着走着终究会散,父子,母女,夫妻,姐弟,皆不能幸免。
他沉默久了点,流光眯开眼睛瞅瞅他,“圣君,杀不杀?不杀的话我就要打发几条小蟊虫了。您不用担心凌骞,我保证不会再理他,也不靠近他,我让他连我面都见不着好不好?我可以发心魔誓。”
心魔誓,凤玄想起转世被她哄骗发的心魔誓,原来不是素不相识,原来真有渊源,心中无奈升腾,姐姐的这份“遗产”留得让人头疼。
早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凤玄道:“攒功德便攒功德,院中人生死自有天定,你不可插手。”
流光一脸正气:“那不行,我孙子还在呢,他的命我定要保住的。”
丑时,黑衣人将陈府团团围住,先头派了十人跃进府中,与暗卫呈对峙之势。陈祺钰又一次护在祖母门前,与黑衣人做套话对答,心中却想着,为何祖母今日毫无动静?
“少废话,将陈昭交出来!”
房门吱呀一声,流光步出,绷紧了神经的暗卫不约而同松一口气,谁知紧接着就看到她的身后跟出一个男人。
灯笼明挑,陈祺钰站得近看得清,惊得五官变形:“昭昭,半夜三更,他怎么在你房里?”
流光不答,冲男子使了个眼色,喏,圣君,这就是我孙子。
凤玄看一眼陈祺钰,默默移开目光,心想,认得,也是我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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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池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