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金光在流光的眼皮子底下,甚至在她暗戳戳使用法术阻截的情况下,仍坚定不移地全数归于凌骞,连往她这方向稍微的偏移都没有。
流光觉得自己的石头心要裂开了,委屈,不解,忿懑,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得来天道如此尖锐的针对。做好事没有功德就算了,凭什么有了却只给凌骞?他只是随同而来,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就值得金光这般青睐?
还有上一次遇到罗家父子讹诈,他下去恐吓两句竟然也有功德入身,简直莫名其妙!
彻底没戏了,流光却没有放开凌骞的手,她脸上渐渐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诧异中混杂着三分震惊,抬眼看他红到耳朵根的脸,问道:“你愿意什么?”
凌骞滞然:“什...什么?”
流光皱皱鼻子:“不管佟姑娘要做什么,不管佟姑娘有没有嫁过人,不管有没有将来,我都愿意。你愿意什么?”
凌骞大惊,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你...你...”
流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未再说话,转身走开。
一个暗卫拿着凌骞的手信回城报官请捕快来拿人,其余三人负责查账,接收庄子和安抚庄户,王家的罪行以及赔偿都得等审后才能落实。即使王家人不揭发,黄大人也很快就会传“东家”上堂,佟氏或国公府势必要展露人前。
流光没有等捕快前来,让卫澜送她回家,临走时又看了凌骞一眼。他还站在树下,只不过背对着她,耳朵根依然通红。
回到陈府,先去问了卫潮收铺情况,果然也不顺利。耍赖的,推托的,装傻的,哭穷的,什么人都有。陈祺钰一怒之下让卫潮抬出国公府,以处理老祖宗遗产的名义接收铺子,求偿损失,可那些人一听要赔十年租金,一致不服。表示不是我不交,是你没来收过啊,我替你维护了铺面十年,这笔费用又该怎么算?就算国公府也不能仗势欺人,不行就上郡衙求个公道。
那就上呗,流光在陈祺钰面前表明态度:“遮遮掩掩不是办法,皇帝已经知道你我都在渝城,又何必欲盖弥彰呢?”
陈祺钰道:“国公府可以出面,祖母不可,不仅仅因为皇帝,更因为您状况特殊。佟家还有旁支存在于世,更有许多从前与大将军府交好的朝官武将,有许多未受牵连的下人仆从,他们对佟家了如指掌,难以解释您是哪房的后人。您还是叫陈昭吧,是我国公府的姑娘,得老祖宗青眼,继承了她渝城的遗产。现下陈府已广为人知,以后那些庄子铺子收租交账的,难免要往府里来,想改佟府,再等等。”
流光想说我叫什么都无所谓,只怕你费心遮掩的真相,皇帝会耐不住捅破它。虽然目前风平浪静,但她有预感,另一批杀气腾腾的家伙已经在来渝的路上了。
孙子也是一片好心,他丢下京中一大家子,拖着老迈的身躯伴在流光身旁,垂暮之年再燃斗志,夜夜挑灯写信四处联络,想为佟家报仇平反以慰祖母。若是让他知道流光压根没把佟家人的仇怨放在心上,对皇帝的态度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话,岂不失望,挫败,怀疑人生?
算了,听他的吧,有目标有斗志总是好的,能多活几年。流光很难抵挡陈祺钰的语言攻势,一旦他摆出一副推心置腹认真恳切模样,流光就觉得不能跟他对着干。反驳否决之后,心里总是不太舒服,好像有种从神魂深处发散出的愧疚感。
还有他第一次喊出“昭昭”这个名字的时候,流光也受到了陌生情绪的冲击,没有刻意回想,脑海中竟突然晃过了佟惠容幼年时分的画面。这是她回顾前八世记忆时从来没有过的感受,陌生,又新奇。
商量好了如何应付衙门,流光回到房间打坐直到次日,卫澜禀报王家人已经收押,在郡衙亮了身份,言明陈府在国公府的羽翼之下。黄大人听说国公爷来了渝城,非要上门拜见,被陈祺钰拒绝,只传话让他秉公办案。
凌骞一连数日不见人影,流光每天都要问一遍他来了没有,卫潮说要不要属下去千卫营传他来见,她却又说不用了。
虎头庄发生的事,卫澜巨细无遗禀报给陈祺钰,包括摸人头审问,以及姑娘和凌骞执手相看的古怪。
知道祖母有些道家手段,陈祺钰对摸人头不太在意,只再三询问卫澜,确定是姑娘主动拉了凌骞的手,而不是凌骞意图不轨?
卫澜说确定,要不然属下就拎着凌骞的人头来见您了。陈祺钰跌坐椅中,心里凉飕飕的。
孙子把收嫁妆的事全揽了过去,流光长时间在房中静坐冥思。她在思考,要怎样化解天道的针对,还有,自己是不是在无形中又造了孽。
功德再次与她失之交臂,使她不得不正视起自己的问题。她有罪孽不错,可论起命债,芙荼比她只多不少,九重天上的仙君,没人敢说自己身上纤尘不染,因果不沾,但他们功过齐头并进,不曾因为罪孽就被隔绝功德的累积。所以,天道对她的针对,一定另有原因。
神仙历劫,即是闯关,一生一大劫,一世一大难,大多是扰困心境的劫难,困于恨,怨,厄,疚,悔,情等等。死后回归本心,若仍受到这些劫难的影响,无法解脱,就会滋生心魔,历劫宣告失败。流光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背叛过人,也被人背叛过,经历了浅薄亲缘,也经历了刻骨仇恨,总之前八世,司命就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尽把命数往大起大落上批造。但是很可惜,流光不但没有滋生心魔,她连滋生的资格都没有。
亲眼目睹某仙君历劫归来,郁郁寡欢上百年,终于跨过心境,突破仙阶。流光也该郁郁寡欢的,她的神魄明明在凡间还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怎么一归身就平静如石了呢?一幕幕记忆在流光脑中翻过,她知道那叫痛悔,叫伤心,却一点也体会不到它们的滋味。
就比如佟家人的死,她明白自己作为佟惠容该恨,该以复仇为己任,为光复大将军府的声名而尽心竭力,可她真的感觉不到恨意。要说恨,最接近的感觉莫过于对关了她五百年的天帝的不满了,要是凤玄愿意当天帝,她倒是可以尽心竭力帮帮忙。
想起元君说的感悟,想起城隍说的共心共情,想起凌骞说的感同身受,流光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头绪,问题难道出在她对凡人不够怜悯?
要怎么把怜悯表现给天道看呢?她需要帮助。
南海秘境,瑞卿挂在古木枝上,不时左右移动,隔上半刻便发出细细的“啾”声,见那男子眉睫不动,毫无反应,忍不住就放大了点声音:“啾啾。”
男子叹了一口气,道:“待不住就出去玩吧,不用总在这里陪着本君。”
瑞卿得了搭理,立马精神抖擞:“圣君圣君,您没感觉神魄不稳吗?您的转世又快死了。”
男子眼皮缓缓抬起,眸中异色流动风云将息,很快归于静深,无波无澜:“早同你说过,命数,无需多管。你若闲极,便去闭关修习,莫要总去凡间。”
“圣君圣君,我说的是真的,是流光那个老妖怪,她想改了您的命数,坏您历劫。”
听到流光的名字,男子稍稍凝神:“何出此言?”
“她诱您转世生情,害得您转世如今神不守舍浑浑噩噩,吃饭咬了舌头,彻夜辗转难眠,练武险些砍伤自己,小命将休!圣君您想啊,凡间本没她这个人,您就算要历情劫,也不该与她历,她这是逆天改命,坏您原本的命数,再不阻止,这一世可就废了。”
男子眉头微蹙:“本君开示,她竟没放在心上,还在人间逗留?”
瑞卿翅膀扑扇:“可不是嘛,流光老妖怪向来目中无人,横行霸道,我行我素,肆意妄为,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还颇为蠢笨,听不懂您的警示箴言。您不给她点厉害瞧瞧,她不知要在凡间闯出多大的祸哪!”
男子淡淡瞅它一眼:“瑞卿,莫因旧怨,夸大其词。”
瑞卿举起小爪子:“我发心魔誓,若夸大老妖怪恶行半分,叫我永生不得化形!我不但没夸大,还怕污了您的耳朵,只说了一丁点儿她的累累罪行而已。”
一轮圆月挂在当空,光芒皎皎,月晕盈盈,照射渝城大地,俯瞰万家团圆。
昨夜过仲秋,陈祺钰置下一桌席面,邀祖母赏月,流光粒米未动,陪他饮了一杯清酒,听他挨个述说国公府子孙的近况,提到林哥儿,还洒了两滴老泪。流光劝他回京,他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愿守在祖母身边直到寿终。
当时流光胸口又涌起了那股陌生感觉,她没像从前那样忽略过去,细细体味了一下,还是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心沉甸甸,挺踏实的。
虎头庄收回来了,王家人在审了;罗大富的儿子被委任为新庄头,搬进了果园旁的宅子,流光给了他一些钱,用来医治重病娘子;那些铺子里的强硬派被陈府一纸诉状告上了郡衙,随即陈府小姐继承了国公府老祖宗遗产的消息在渝城流传开来。大家都说,原来陈小姐是国公府的小姐,怪不得有钱,怪不得张扬,一时间拜贴纷纷。
直到八月十六,凌骞已经十二日未曾出现,也没递来只言片语。流光不找,陈祺钰更不会找,他昨晚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回,流光说随他去吧,他便放了一半的心。还有一半提着,是因为他觉得这场面,也很像一双小儿女在闹别扭。
太直白的话,他说不出口,只盼祖母不要犯糊涂。
月上中天,子时更锣敲过,几十条暗影在花溪巷周边的民居间起伏飞跃,临近陈府时,全数隐匿。便是暗卫在房顶巡查,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暗卫跳下墙头,准备上树值夜,走了两步,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过去了。他警惕地前后左右睃视一遭,院子安谧,月光下的花草轮廓清晰,就快要死去但一直没死去的老槐树连枝叶也没有摇动的迹象。
确定无事,他跳上了树,轻微的沙沙声后,一切归于平静。
流光闭目打坐,神魂入定。良久,气走百骸沉于丹田,就在神识清醒的一刹那,她忽觉不对,猛地睁开眼睛,正看见面前立一黑影,想都没想,一掌拍了过去。
手腕被轻轻捏住,真的是轻轻,流光甚至都感觉不到对方手指的力量,可她竟然既没能打中,也没能挣脱。
“你......”流光看清了面前的人,没有吓一跳,心却开始虚起来。从她窥探到凌骞的心思后,她就一直在心虚,也不敢再去找他见面。这不能够啊!本来可以解释的真身下凡,刻意接近,费心示好,意图得到抱大腿的机会,都会因为这段记忆毁损殆尽。
凌骞怎么能对她生情呢?这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事,多少仙君毁在了情劫上,红线老儿在玄仙修为打转几万年,金身也攒了七个,却迟迟无法升阶,正是因为年轻时一段荒唐的人间情劫,苦心魔久矣。元君娘娘说过,情劫乃劫数至难。
本来流光不觉得难,她每世都有姻缘,每世都跟男子纠缠不清,从没被心魔困过,更不觉得谁会成为她飞升的羁绊。但是!她跟别人不一样,金光的事进一步证明了,她确实跟别人不一样,心魔不来找她,功德也不来找她,她就是神仙中的异类,不能与别仙相提并论!
能获得功德的人,就有被情劫困住的风险,这是流光近来思考得出的结论。所以眼前这位功德满满的......下凡灭口斩情丝来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来人道。
流光任他捏着手腕,盘坐着嚎了一嗓子:“圣君,冤枉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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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功德情劫